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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如前世那般,元成帝离世后,上官氏的残余势力早已被清除得干干净净,因元成帝无子,所以不久后太尉杨崇渊便下令征召当今的梁王,元成帝的亲侄儿,尚才六岁的陈赟入长安主持天子丧仪。
然众人皆知梁王不过还是个垂髫的孩子,又如何能有能力去主持天子丧仪?不过是借用他皇家后嗣的名声,由中书令李章具体带领各部负责罢了。
自古以来,新帝受命为已逝的大行皇帝主持丧仪,如今梁王做了这一人,这大周的下一位天子究竟是谁,早已是心照不宣之事。
可究竟是福是祸,一时间谁也说不定。
待到元成帝的棺椁入皇陵那日,长安已是入了五月底的雨季,清晨时分,长安便已淅沥沥下起了小雨,漫天的白幡黄纸铺满了繁华似锦的朱雀大街,合着雨水和泥土黏在地上,落在这寂寥的空巷,看起来甚为凄清了些。
眼看着雨水渐停,不知不觉间已到了正午,雨后的玉清观此刻在天地间显得山色空蒙,犹如一副美丽的山水画卷,苍翠的青山隐约在茫茫如纱的薄雾之后,偶然间还能听到瀑布的飞流直下之声,看到一对野鹤以山涧乍起,波动了一池春水,颇有蓬莱仙境之感。
潮湿浸着水痕的石板青砖上,一行人正拾级而上,待穿过前庭,来到了清幽的后院,为首的白衣女子默然顿下了脚步,瘦削而立,抬手间,清瘦脸上杏眼如春,未施粉黛反而与这雨后空山融为一体,清冷而幽静。
“王妃。”
听到一声轻唤,原本伫立在院外的李绥浅动眼眸,看了眼身侧提醒的念奴,终究是垂下眼睑,走了进去。
待来到廊下,看到李绥前来,廊前的婢女皆神情异样地互相对看一眼,比之从前欣然的模样,俨然多了一丝忧虑。
几乎是在李绥走至阶下,屋内的绘春便打帘走了出来,看到李绥的那一刻神情说不出的沉默。
“王妃。”
未待绘春行下去,李绥已然如常地扶起,看着她身后的房门道:“我,是来看看阿娘的。”
听到李绥的话,绘春眼底似是压抑着什么,不忍地避开间,终究是出声道:“仙师已然睡下了,王妃改日再来罢。”
此话一出,身后的念奴和玉奴俱是一惊,当即关切地看向面前的李绥。
然而听到此话的李绥反而异常的镇定,仿佛眼前的绘春只是寻常地同她叙话一般。
穷尽两世,阿娘也从未将她拒之门外过。
绘春不愿伤及她心的场面话,她如何能听不出。
终究,阿娘是气她的。
也该气她的。
因为在她与杨崇渊合作,设计元成帝和彭城的那一刻,她便已然带着整个李家站在了陈氏的对立面。
而现在,陈氏败了,元成帝死了,彭城,再也回不来长安了。
于阿娘而言,与她有着最深切,最为千丝万缕关系的亲人,都因为她,因为李家,毁于一旦了。
“那便让阿娘安静的睡罢。”
听到李绥平静的话语,落在风中了无痕,绘春不由愕然,原本压在心底一车的说辞,已然到了嘴边的劝慰都瞬时给咽了回去。
然而就在绘春和念奴、玉奴皆以为眼前的李绥就这般平静接受这个事实时,随着衣裙窸窣声,向来肆意立于天地间,连天子都不曾跪拜过的她却是默然扶裙,霍然跪在廊前湿润的石板上。
“王妃!”
几乎是同时,绘春与念奴、玉奴皆要去扶,然而就在伸出手的那一刻,自小跟在李绥身边的念奴和玉奴突然想起了自家主子的性子和决心,不由缓缓抽手,也跟着跪了下去。
“王妃,您是尊贵玉体,怎能跪在这里——”
绘春见此一边紧张地劝说,一边去扶着焦急地道:“这山里寒凉,地砖最是冷浸入骨,若是伤到了膝盖该如何是好,您快些起来罢——”
然而无论绘春如何劝说,李绥却终究没有动,只是平静地双手托住她的双手,目光相对间,眸中明明是含着亲近柔软的笑,却总是教绘春看出了许多世事无奈的悲凉。
“春娘,你看着我长大,是知道我的。”
说话间,李绥顺着她看向近前掩着的湘妃竹帘道:“今日我来,是替阿耶,替自己来看看阿娘,也是替自己,来负荆请罪。”
“王妃——”
听到绘春喉间的滞涩,李绥默然垂下眼睑,随即双手交叠,俯首跪了下去,将额头虔诚地触于冰冷的石板上,平静道:“阿蛮不孝,不敢奢求阿娘原谅,惟愿阿娘身体康泰,万世安宁。”
“阿蛮,甘愿折寿十——”
“王妃!”
听到李绥的话,绘春当即着急地出声打断,眼看着面前清瘦的她依旧是倔强于骨子里,绘春当即站起身来,匆忙低头抹去脸上的泪,急急赶了进去。
直到最后一扇帘前,绘春才整理了神色衣裳,走了进去。
“公主。”
看着孤独坐在窗下的陈氏,穿着薄薄的道衣,再一次回到当年入玉清观时,毫无声息的冷清模样,绘春不由上前哽咽道:“王妃跪在了庭前,负荆请罪。”
听到绘春的话,陈氏捻着白子的手不易察觉的一紧,眸色却是依旧平静极了。
“她要跪,便让她跪罢。”
“公主——”
绘春闻言不由担忧地抬头,谁料窗下的陈氏却是倏然一笑,好似破碎的琉璃美人,美则美矣,却是再没有了人情。
“天子都没了,陈氏的江山都要易主了,还有什么公主。”
听到陈氏寂寥而悲凉的话,绘春的话终究梗在喉头,再也说不下去。
五六月份天气向来多变,这云雾缭绕的山里更是这般。
隐约间,听到窗外窸窣的雨丝声,焦灼的绘春看了眼看似沉浸棋局,棋路却是一团乱麻的陈氏,终究是等不住悄然退了出去。
当她掀帘的那一刻,便看到巍巍青山烟雨中,白衣的李绥依旧背脊如竹,纹丝不动地跪在庭前,斜风细雨中,早已吹乱了她的额发,湿润了她的轻衫。
“王妃,您,您——”
绘春心疼地落着泪,撑开伞跪下为李绥挡住风雨,劝慰的话却是如何也说不出来。
“春娘。”
听到李绥柔柔的呼唤,绘春连忙应声,谁料李绥只是偏头看着她,分外温柔的笑着,右手伸出握住她撑伞的手道:“你进去陪阿娘罢。”
“王妃——”
绘春哽咽的话还未脱口,便被李绥摇头打断,只见她抬头看着面前低沉道:“此时的她,难过甚于我千倍万倍。”
说罢,绘春便感觉手中的伞被轻轻推开,耳畔传来了李绥极为低声的喃语。
“去罢。”
看着绘春哽咽着,拖着沉重的脚步入里,李绥始终跪在那儿,即使感觉到自阿姐离世后,彻夜难眠的疲惫在这一刻突然如风口的疾风齐齐向她袭来,即使感觉到山间的冷风越发浸入骨子,即使感觉到落在身上的雨越来越大,越来越密集,她也没有动摇分毫。
因为她深知,作为李家的儿女,作为一个清醒的局中人,她的一切所为无疑是对的,她不会后悔,也容不得后悔。
但作为阿娘的女儿,作为陈氏的后人,她无疑是背叛者,是错无可错的。
自问,她若是阿娘,若站在阿娘的位置上,面对背叛自己的夫婿,儿女,还有轰然衰败的家族,又如何能心安理得的接受这一切,岁月静好的过下去。
渐渐迅疾的雨声中,李绥默然阖上眼,悲凄和无奈一齐涌上心头,眸中温热间,泪水滚落下,与冰冷的雨水合在一起,什么也看不到了。
前世也罢,重来一世也好,长安的这一场局势里,从来对峙的只有陈氏、杨氏和李氏。
这是一场千百年来,亘古不变,无法两全的死局。
即便她通晓一切,即便她再重走无数遍,都无法改变。
“公主,求您了——”
听着窗外急雨拍打着格窗,绘春再也等不住,悲伤地哭着跪下去,跪在陈氏的膝前道:“山里寒凉,雨势这般大,是要淋坏身子的啊,求您见一见王妃罢——”
说话间,绘春不住落泪,一下又一下朝陈氏磕着头。
良久,久到绘春忍不住要悖逆陈氏的意思,去扶李绥进来时,终于听到一个再冷静不过的声音。
“让她进来罢。”
此话一出,绘春当即喜极而泣地爬起身,当她赶出看到风雨中屹立不倒的模糊身影时,几乎是扑上去焦急地扶起越发消瘦的李绥,与人合力将她扶入屋内,亲自侍奉她换了衣衫,烘烤了湿发,喝下了姜汤。
待到李绥终于入内,听到声音陈氏并未抬头,只是低头对弈道:“看到我了,就回去罢。”
“阿娘。”
听到这一声喑哑的低唤,陈氏手中微顿,抬头间看到那个孤零零脸色苍白的女儿时,心间再如何抑制还是忍不住被揪扯着坠痛。
“我很好。”
寂静中,陈氏冷清看向面前消瘦的女儿,一字一句道:“今日以后,你们便不必来看我了。”
此话一出,李绥方暖和下来的身体顿时寒凉,几乎是同时,已是经历两世的李绥也露出了从未有过的害怕和慌乱喃喃道:“阿娘,是不要我了吗?”
犹如被抛弃的孩子般,陈氏听着这句话,脑海中不由浮现起当年她离开国公府之日,追着她跑了无数处游廊,无数院落,跌倒无数次也依旧爬起来,生怕一转眼她便会消失般,撕心裂肺哭喊着要阿娘的那个小阿蛮。
这一生,她都不是一个称职的母亲,不是一个称职的女儿,更不是一个称职的公主。
她这一生,可谓是失败极了。
“你走罢。”
说话间,陈氏默然收回目光,侧首看着窗外的骤雨,平静地似在说故事般道:“成祖,我的兄长,你的舅舅,自我出生之后,他曾亲手抱过我,扶着我学走路,为我叠过小衣裳,带我放过纸鸢,我的骑术是他教的,我的每一课学业也是他考教的,就连我的夫婿,你的阿耶,也是他知晓我的心事后,悄悄替我向你的外祖他们求来的。”
这一刻,听着耳畔的话,李绥看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安宁在阿娘的脸上推开,仿佛一切都还未曾发生。
一切,都还足以改变。
“阿兄临终时,向来坚强不肯屈服的他,却是第一次悄然落下泪,他握着我的手告诉我,天有时尽,人有时终,他不畏惧生死,唯独担心嫂嫂给他留下的两个孩子,所以他贵为天子,却是请求我,请求我替他照顾他们,看着他们成长,看着他们独当一面。”
说到此,陈氏缓缓侧过头,看向平静倾听的李绥道:“先帝和大行皇帝,是我看着长大的,更是我亲眼看着阿兄是报以怎样的期望,怎样的心血,将他们一日一日培养成人的,可即便如此,我还是食言了,我愧对陈氏,愧对阿兄,愧对阿嫂,因为我的驸马,我的孩子,我的女婿,与杨氏联手,将他们设计兵败,囚禁而死。”
“就连陈氏的江山,也是大厦将倾了——”
说到此,陈氏默然阖眼,落下清泪。
“我这一生,悔在与你阿耶相遇,毁在动心,毁在下不了狠心。”
说罢,陈氏戚戚然笑着:“若能重来,我绝不愿遇见他,绝不愿爱上他,哪怕是孤独一生,也好过以陈氏一族,换取那数年的光阴。”
看到陈氏怆然不语,李绥一颗心好似炙热的铁流被放入冰水之中,一点一点凝注,一点一点变凉。
她知道,她解不开阿娘的心结,一如没有人能解开她的心结一般。
怔怔间,李绥默然跪于地,再一次如节庆大日般,沉重地双手交拜,一下、一下、又一下地朝着陈氏磕下三个头。
“阿蛮不孝,望阿娘保重身体,平静安宁。”
说话间,李绥将头最后俯于地,良久才说出最后一句话。
“我知道,阿娘的苦,阿娘的痛。如您一般,阿姐于我而言,亦是除了您,除了阿耶外,最亲近,最不忍分离的亲人。”
说到此,李绥喉头好似吞着千万根针一般,哽咽、喑哑、疼痛地道:“阿兄和彭城长公主联合上官也好,提防李氏也罢,他们万不该做的是两件事,于国,他们不该不顾百姓生灵,密谋突厥,与虎谋皮。”
“于私,便是不该杀了阿姐的孩子,让阿姐绝望自戕。”
话音一落,饶是座上看似平静的陈氏亦是轰然一颤,不可置信地转过头来。
当她看到李绥眸中无尽的冰冷与愤怒,便倏然明白了。
明白了眼前这个知大义,明是非的孩子,为何会孤注一掷地走向杨氏一方——
原来如此,原来竟是这样——
这一刻,陈氏忽而释然了,可历经千帆后的悲凉与苍茫,还是随风袭来,让她禁不住闭上了眼,流下了泪。
或许,这就是天意。
或许,这就是大势。
当李绥默然站起身,朝着怔怔然苦笑的陈氏躬身行下最后一礼后,便转过身去,一步一步朝外去了。
看着竹帘落下,那个清绝的身影彻底消失在眼前,陈氏忽然攥住衣襟,窒息的疼痛几乎无情地阵阵袭来,让她禁不住伏案,再也没有节制地啜泣出声。
在走出房屋,走出院子的那一刻,李绥茫茫然行在大雨中,推开了念奴她们送上来的伞,好似天地间茕茕孑立的那个孤独人,一步一步朝外走去。
走了,都走了——
阿姐走了,阿娘也要离开了,兜兜转转到了这一世,她终究还是那个,孤家寡人。
大雨淋漓中,李绥失了魂魄般前行,直到走到院外竹林里,却是恍然于婆娑烟雨中看到一人执伞,疾步朝她奔来。
“郡主?”
当赵翌的脸在滂沱大雨中渐渐清晰眼前,便看到李绥身形单薄地摇摇欲坠,唇边牵起一丝孤独的笑。
“赵翌,阿娘不要我了。”
看着向来杀伐决断,立于天地的李绥,如同一个被遗弃的孩子般,朝他苦笑着。
赵翌心下顿时如被人紧紧揪扯般沉痛,当她看到李绥苍白的唇,还有异样的脸色,下一刻便一手执伞为两人挡去风雨,一手探于李绥额头。
在灼热的温度烫到他冰冷湿润的手背时,饶是沙场上迎着败局,也能镇定自若,逆风翻盘的赵翌,此刻却是蓦地一紧,一把将伞递给身旁的宗明,任由宗明慌忙替他们撑伞。
下一刻,他已是一手将怔怔然的李绥托起抱入怀中,那一刻,他才惊然从手中硌手的触觉发现,怀中的她竟然瘦弱成这般。
好似一阵风,便会被吹碎了——
就在他心中没来由地痛楚难以分说时,却是感觉到怀中人忽然松下了手,颤幽幽落在空中,没有了半分力的支撑。
“阿蛮、阿蛮!”
又惊又慌得呼声震颤耳边,渐渐陷于昏睡的李绥却似是溺在风雨交加的深海里,被窒息如海浪般拍打的疲惫、疼痛打来,饶是她再如何努力,也终究睁不开越来越沉重的眼皮。
彻底阖上,陷入黑暗的那一刻。
她仿佛看到了赵翌,看到了他从未有过的惊惶失措。
一如,她跳下城楼那一刻,杨彻痛苦不安的模样。
是她,
看错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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