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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德三十八年,冬至前夕。
明日便是一年一度最为重要的冬至祭天大典,上至天子大臣下至平民百姓,都在翘首企盼着翌日的祭天、祭祖。
然而,这种热烈的节日气氛却丝毫没有冲淡刑部天牢里阴森沉寂的绝望。
忽的,空气中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步伐越发急切,昭示了走路人并不平静的心绪。
原本背靠大牢墙壁坐着的沈成岚蓦地坐直了身体,顾不得牵动受刑的伤口带来的深刻疼痛,用最快的速度蹭到了栅栏前。
伴随着脚步声的临近,沈成岚的视线内先是出现了氤氲的灯笼光晕,光亮渐强,接着便是从模糊到清晰的人影。
这人的到来,既是意料之外,又是意料之中。
殿下......
沈成岚的嗓子在受刑后几乎已经毁了,看着短短几日不见就明显消瘦了的人,张了张嘴,喉间滚过一阵撕裂的苦痛。
“三殿下,还请您抓紧时间,卑职先到外面守着!”
齐修衍颔了颔首,接过狱卒手里的灯笼,目光定定看着栅栏边的人,直到狱卒走远了才三两步跨了上来,用布满血丝的双眼一遍遍打量着沈成岚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
“岚儿——”一开口就哽住了喉。
连番受刑也没有被击溃的心理防线在见到齐修衍的这一刻轰然坍塌,沈成岚在泪眼朦胧中忍受着撕破喉咙般的莫大痛楚挤出声音道:“殿下,你不该来......”
是啊,不该来。王府属臣和幕僚们都这么进谏劝阻,可他还是来了。
“岚儿,你放心,就算拼尽所有,我也会保你和你父母兄长周全!”齐修衍伸手抚上她的面颊,用自己的衣袖不断擦拭着她灼烫的眼泪,眼里涌动着破釜沉舟般的坚决。
感动、欣慰、疼惜、自责、愧疚、担心、焦虑、恐惧......一时间,重重情绪交错复杂地充斥着沈成岚的心,最终化作一股深沉坚笃的勇气,让她瞬间豁然开朗。
“殿下,我等着。”
等着你终有一日,为我一家沉冤昭雪!
看着沈成岚从眼底迸发出的光亮,齐修衍鼻头一酸,手指眷恋地轻抚着她终于不再流泪的眼角,“好,等我,等着我!”
狱卒匆匆跑进来催促,沈成岚含着喉间翻涌上来的鉄腥气笑着冲齐修衍摆手,示意他快快离去。
终有万般不舍,齐修衍迫于形势也不得不尽快离开,在其后的漫长岁月里,他匆匆回头看到的那一眼频频在梦境中重现,昏暗的光线里,沈成岚含笑看着他,就像是当年景福宫前的杏花树下初次见面的时候一样,笑得那么纯粹美好。
就在齐修衍离开天牢的当夜,沈成岚以头撞墙自戕于大牢之内,翌日深夜,其父沈文善沈将军、其母许氏、其兄长沈成瀚均在牢中自尽而亡。
此后,三王之乱的清查整肃持续了近十年,皇亲贵胄、功勋世家、朝廷重臣、地方官吏及属臣幕僚仆役婢女等受株连者数以万计,其中含冤而死者远不止沈将军一门,却无人能像他们一样,用性命与清白之名保全了一位皇子,令其心性大变,进而对大昭历史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所谓人死如灯灭,宁王如何隐忍负重韬光养晦最后夺得帝位,如何雷霆手段重审三王案,如何使沈将军一门沉冤昭雪追加荣衔,如何一意孤行冥婚封后,让昔日草草下葬连方墓碑都不敢镌刻的沈成岚遗骨迁入帝陵,如何终其一生未纳一妃一嫔,积劳成疾盛年早逝。
这些身后事,沈成岚无从得知,她生命中最后的记忆,就是疼。头痛欲裂,整个人仿佛被架在烈火中灼烧,又似被扔到了滚水中沉浮。
宛若话本中十八层地狱里的酷刑。
沈成岚忍不住想骂娘,她这辈子上阵杀敌、暴揍纨绔世家子的事儿没少干,但怎么说也是精忠报国惩恶扬善,不至于死了之后下十八层地狱吧?
这贼老天,真他娘的不公!
一阵尖锐的刺痛在脑中炸开,沈成岚终于忍无可忍地痛骂出口,想着这回如果不能死透了,那不管是滚钉板还是踩火瓦,一定要把阎王判官告上凌霄宝殿,凡人眼瞎心盲也就罢了,怎的到了地府还得受冤枉?!
殊不知,她自以为的痛骂听在床前守着的妇人耳中只是一声低弱而含糊不清的呻-吟,尽管如此,听在这人耳中却犹如天籁一般。
“玲珑,快,快去请弘一大师,岚儿醒了!”许氏片刻不离身地守在女儿床边,连日来的心力交瘁让她觉得自己仿佛站在了悬崖边,一旦女儿有个三长两短,自己便会什么也不顾地陪着她一同跳下去。好在,上天垂怜,终于让她得见曙光!
玲珑没有发过痘症,这些日子以来只能守在月洞门外,猛然听到推门声和夫人惊喜激动的声音,周身的困乏压抑瞬间抖了个干净,清脆地应了一声,刚要转身,忽的又听到一声惊喜的喊声:“夫人,小少爷也醒了!”
玲珑到底还是年纪小,按捺不住性子地扯着嗓子向许氏道了声喜,撒腿就往客院跑,将仪容规矩统统扔在了脑后。
确定是发痘后,许氏就把一双儿女安置在了这一处院子里,幸而她和奶娘姚嬷嬷都生过痘,便一人守着一个。
沈成岚在一阵一阵的头痛中渐渐拾回了意识,反复挣扎尝试了几次后,终于掀开了沉重的眼皮。
两侧额角的抽痛渐渐缓和,眼睛也终于适应了房里的光线,嗡嗡作响的耳鸣也逐渐弱了下来,沈成岚平躺在床榻上,看着面前哭得双眼通红形容憔悴的亲娘,顿时懵在当场。
“乖,莫怕,你只是发热昏迷好几天,身上的力气都耗没了,这才动弹不得,很快就能好了,莫怕啊,娘在呢!”许氏用温水绞了帕子擦拭着沈成岚脸上和脖颈间的汗湿,见她愣怔失神的模样不由得心口酸痛,一下下抚摸着她的头顶安抚着。
沈成岚蓦地抬起自己明显尺码缩水的双臂抱住许氏的手腕,气虚得使不上多大的力气,但手下的触感是温热的,让她清楚地意识到,眼前鲜活而年轻的母亲并不是自己臆想出来的幻象。
她这是......回到了八岁那年发痘症的时候?
想她小时候,成天地招猫遛狗爬树下河,身体壮实得堪比活驴,唯一病得像这样下不来床的,就只有生痘症这一次。
只这一次,没有夺了她的一条小命,却永远带走了她的孪生哥哥,沈成澜。从此,父母和大哥心里便烙上了一块永远也愈合不了的伤疤和遗憾。
“娘,二哥......二哥他怎么样了?”沈成岚心里一激灵,急急开口问道,嗓音嘶哑得如同破锣。
许氏见她一醒来就急着询问哥哥的情况,心中既欣慰又心疼,柔柔地按住她作势要起来的身子,“别急,你二哥他没事,刚刚也醒了!”
醒了?
沈成岚瘫回床上,眼神一阵抽空,大大意外于这个不同于上一世的好消息。
“真的?”犹不敢相信地再次询问。
许氏无奈地笑了笑,正要回她,房门忽的从外面被推开,紧接着,温嬷嬷抱着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少年走了进来。
许氏忙起身迎了上去,将人接了过来,直接抱着放到了沈成岚的床上。
温嬷嬷回身将房门关上,疾步走到床边,仔仔细细将床上两个孩子看了一遍又一遍,重重地长舒了口气,捏着帕子按了按眼角,哑着嗓子迭声道:“老天保佑,老天保佑,没事了,没事了!”
许氏看着床榻上一双儿女,虽然瘦了憔悴了,但呼吸平顺,高热也退了下去,不由得也湿了眼眶。
沈成岚平生最怕见到娘亲掉眼泪,可这会儿她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身边躺着的二哥身上,一只手不安分地探出被子伸进隔壁的被子里,直到自己的手被另一只带着略高体温的手虚虚握住捏了捏,她才终于相信,她的二哥真的还在。
“这......这是怎么了?”见到女儿忽然泪如泉涌,小嗓子抽得像是破了洞的风箱,许氏顿时慌了心神,小心翼翼地将人裹着被子抱了起来轻哄着。
“妹......妹妹......”
在许氏的怀抱里,越是被温柔安抚,沈成岚越是哭得无法自抑,大有将自己哭抽过去地架势,直到听见一声虚弱焦急的少年呼唤声,脱缰一般的情绪才渐渐受控缓和。
不过,这阵痛哭也将沈成岚本就不甚富足的体力耗了个干净,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将下巴颏卡在母亲许氏的肩膀上,一双被泪水刷洗过的大眼睛如雨后晴空一样专注纯净地盯着床榻上侧身躺着看过来的小小少年,怎么看怎么觉得俊俏美好。
这世上还有什么能比再世为人且重获至亲更幸福?
沈成岚觉得,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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