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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辰跟了我不少年, 论情谊, 算得上我半个弟兄。我不愿他以如此残破面目长眠, 此番请你来, 也是想请你修整他的面容, 让他能以完身下葬。”
彤云干巴巴地笑了笑：“我是妆饰宫女, 并不是入殓师傅, 这点殿下是知道的。”
严永煜微微皱起眉：“我知道这有些难为你。不过，付辰之死事因特殊，并不能轻易让外人知晓, 我也只能求助母妃。”
他顿了顿，“母妃那边我已交代妥当，多余的话, 你不必说。身为人子, 我也不欲多令她担心。”
彤云认真道：“我晓得的。只是受人之托，如果我满口大话答应殿下, 最终却没做好就不好了。”
严永煜凝视她, 黑而沉的眼睛里似乎有微微的笑意：“我相信彤云姑娘。”
彤云受不了顶着这种等级的颜投来的凝视, 只觉耳根发烫, 忙胡乱点点头, 手忙脚乱地打开了自己带来的化妆箱。
严永煜见状, 挥了挥手，自己和阿礼都让到一边，默默看着彤云摆弄那一堆男人完全看不懂的玩意儿。
彤云以前没有亲身接触过尸体美容, 不过之前学习化妆时, 有位老师去过殡仪馆给入殓师做美容培训，回来的时候当做新鲜事跟他们这些学生聊起过。
现代的尸体美容基本就是用除菌皂清晰尸体，抽干尸体中的血液和气体，注入消毒防腐剂，再整理面部，用金属丝固定好，用胶水封住嘴部。再根据家属要求，像给活人化妆一样给尸体面部涂粉、画眉、涂唇，通常还要打上腮红，显得气色良好，宛然如生，这样家属在见尸体最后一面的时候心情也能平静一些。
总而言之，就是清洁杀菌——防腐处理——整理仪容这么三个步骤。
虽然她手头没有杀菌皂，更没有条件抽出尸体中的血液和气体，但据她所知古人的尸体防腐技术已经很成熟，许多出土的古墓中尸体大致都是完好的。
彤云一边观察尸体，思考从何处着手，一边问严永煜有没有防腐之物。果然这一点七殿下早已考虑到，阿礼拿出一枚金色的珠子来，说是给付辰压在舌下，便可保持尸身百年不腐。
那么需要她做的，其实就是清洁+整理仪容了。
好吧……勉强也算是本行。
她俯下身，咬住发抖的嘴唇，强迫自己再次认真看了看石棺内的面目模糊、鲜血淋漓的尸体。
其实听严永煜说了这么一席话，她已经没有那么害怕了。
棺材里的那位，刚才还只是一具陌生的尸体，现在在她心里已经有了一个忠肝义胆的形象。
这样的人，即使身死，想来也是个正直的鬼？
为他整理仪容，也算是对他一腔忠魂的报答吧。
何况，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她现在既然在一家无法离职的公司打工，老板交代下来的任务，再怕再难也要做。
只是付辰现在一头一脸的血污，她已经要看不清楚此人原来的五官如何了，只依稀看出一个瘦削的脸庞，鼻梁很高，依稀能辨认出生前英武的模样。
彤云心里叹了口气，鼓足勇气，伸出手碰了碰付辰的脸。
冰冷，僵硬。
严永煜微微皱眉：“你……不戴双手套么？”
彤云摇了摇头。她开始工作便全神贯注，目光停留在付辰脸上：“我需要知道他皮肤的状态，隔着布料感觉不出来的。”
她又摸了摸付辰的手，试着屈伸他的手指——已不太完整，显然也遭过酷刑——果然也发僵了，几乎无法动作。
彤云想了想，伸手去解付辰领口的衣扣。
第一颗都还没解开，她的手已被一双冰冷的手捉住：“你干什么？”
彤云莫名其妙地看着严永煜：“清洁尸体啊。”
对方皱紧了眉头。
“还得按摩一下尸身，不然他全身都是僵的，没办法去调整他的肌肉和皮肤。你看他的脸都已经这样了，我得把他脸上的……嗯，五官零件，都摆摆好固定，然后才能化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觉得严永煜看着她的眸子更加幽黑了，盯着她的目光令人有些发寒。
彤云不知道自己是哪里说的不对，有些瑟缩地缩着肩膀。
严永煜看着女孩战战兢兢的小模样，心里一叹，道：“阿武，你去拿些布巾和水来。”
彤云愣愣地不敢动，没一会儿阿武便端着一大桶水返回，桶里还浸着几条布巾。
“你转过去。”
“啊？”
严永煜看着她，语气终于带上了几分无奈：“你一个女孩子家，怎好随随便便看男子的身子？”
“事出紧急，迫于无奈，我请你来为陌生男子整理仪容，你迫不得己要接触其面部，我心中已经十分过意不去。若还要你窥视其身体，甚至亲手……那我真要无颜面对母妃了。”
严永煜说的客气，脸上表情却仍是淡淡地，只是眼神十分坚决。
“入土需着寿衣，阿礼已经准备好了，你只告诉他如何做便是。”
彤云无奈，只得听话的转过身去，百无聊赖地盯着石壁上的烛火，一边指导阿礼。
好在仅仅是擦拭身体和按摩，并不复杂，只是付辰尸身僵硬，去除衣物很是废了一番功夫。
阿礼将他的衣服除去，擦除血污，按摩僵硬的四肢，再换上新的寿衣。
严永煜说好，彤云转过来的时候，付辰除了面部损害过于严重、阿礼不敢轻易下手之外，已是衣衫整洁，暴露在外的双手也除去了血垢，以一种扭曲的姿势摆在身体两侧。
彤云不是很明白，到底是怎样的刑法能将人手变成这样，看起来像是被一寸寸敲断了骨头。
不知道付辰——
或者说严永煜，她偷偷想。
究竟，是得罪了怎样心狠手辣的人
处理付辰的头脸，步骤说起来简单，真的要下手去做，彤云还是手软。
她过去习惯了在洗的干干净净的美人脸上化妆，第一次见到这样皮肤完全被鲜血和污垢覆盖的面庞。
她尽量轻手轻脚地用柔软的湿布巾擦拭付辰的肌肤，但手刚一按上去，就感觉到手下的触感，破碎绵软，像失去弹性的皮料里裹着一团被人撕碎了的棉絮，不由得发起抖来。
肩上一沉，彤云侧过头，看到半截青色衣袖中伸出来的一只手。骨节清晰流畅，带着少年的苍白，不轻不重地握住她的肩膀，让她略微感到一点压力，却又有说不出的踏实。
飘散的心神以那只手为核，终于开始慢慢凝定。
彤云闭上眼定了定神，再度睁眼时，全神贯注，开始了手上的工作。
每当觉得撑不下去、想要掉头就跑离开这个昏暗诡异的环境的时候，肩上的手都会恰到好处地压一压，提醒她，她不是一个人在这里。
安静的石室里没有人说话，连呼吸都刻意压低，只有烛火燃烧的光影晃动。
彤云聚精会神地工作，手法轻而慎，时不时在旁边的桶中蘸水，不多时，小半个人高的桶中的清水便全部化为血红。
付辰的面目慢慢清晰起来。
他的鼻梁很高，却从山根以下便诡异地断裂，彤云隔着布巾，将其小心地摆正；
眼型细长，想来应该是很有气势、精光流转的武人之目，但此时眼眶乌青，两侧太阳穴有明显的针孔，稍后需要遮盖，彤云暗暗记下；
眉骨也已经碎裂，宽广的额头上有诡异的凹陷，似乎是钝器击打所致。死人的皮肤失去了弹性，看来只能一会儿用他的头发遮盖住；
还有头部……
付辰的一头长发凌乱而纠结，彤云好想一剪子剪掉了事，想想严永煜也不可能同意，只好让阿礼再打了一盆水过来，给他洗了洗，再用布巾拭到半干。
头发还是有些打结，彤云怕用梳子梳不通，想了想，擦了擦自己的手，打算用自己的手指从头皮到发梢，先大致梳理一下。
小小软软的手刚伸进黑发深处，女孩便僵住了。
这、这种触感……
彤云硬着头皮，将手指慢慢往下顺去，诡异的黏腻和柔软却挥之不去，明明几秒钟就能梳完，她却忽然觉得一秒也不能忍受，闪电般地将手从那一头乌发中抽了出来！
她将手举起，瞪大了眼睛。
长越国有身份的女子通常指甲都留得很长，为作养尊处优之展示。梳妆宫女怕划到主子的脸，按例不得留甲，但毕竟还是女孩子，还是留着一点半透明幼嫩的指甲，边缘打磨十分光滑。彤云第一次看到“自己”的手，还感慨过前主人保养的真好。
只是如今，那曾经规整洁净、泛着淡淡的粉色的指甲缝里，填满了红到近乎黑的血污，以及，柔软的细碎的……黏黏腻腻，有诡异的触感……
那、那是付辰的……
那是付辰的头皮！
彤云终于再也忍受不住，尽力向旁边跑了两步，弯下腰哇的一声吐出来。
阿礼吓了一跳，忙下意识地跳开，却正好对上自家主子冷漠的眼睛，看着他，向女孩的方向微微点了点头。
他心领神会，苦着脸蹭过去，等彤云吐完，蜷缩成一团颤抖着慢慢停息，递给她一块干净的布巾。
严永煜像是什么都没看到一样平静：“怕是难为彤云姑娘了，是否需要歇息一阵？或者……”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看不出情绪，”姑娘觉得实在做不到，我也不会勉强你。你可以回母妃宫里回禀，说我这边已经结束了。”
彤云摆摆手，胃里恶心的厉害，说不出话。
怎么说也要继续下去的。
不然弄都弄到一半了再走人，刚才的罪白受了？
她勉强站直身子，努力忽略嘴巴里难闻的气味，只想赶紧搞定赶紧走人。
接下来效率可能是她工作几年来最高的一次，彤云吐过一次之后，开了窍似的，心里害怕的情绪慢慢淡了下去，冷着脸一句话不说，只动作飞快地梳开付辰的头发，再挽上新的发髻——陆青东拍过不少古装戏，头套都是她来整理定型，也算轻车熟路。
清洁完面部，梳理好头发，接下来便是用阿礼带来的细细的金属丝固定住付辰七零八碎的面部。
彤云冷着脸，面无表情，手指灵活迅速，上下翻飞不停。
严永煜在一边观察她手上的动作，那双手虽然极小极稚嫩，却灵活异常，有种长年累月磨练出来的老道和自然，将付辰面上的边边角角都照顾到了。
那张零碎到看不出人样的脸在这双手下，居然慢慢地齐整起来，付辰生前的样子，居然真的得以复原。
他心里一动，转开目光，只见女孩半弓着腰，目光牢牢黏在尸体上。明明是个圆脸蛋、瞧着颇为喜庆的姑娘，此时认真的板着脸，看着有种奇异的严肃之感和一点莫名的熟稔。
严永煜眯起眼睛，莫名觉得她此时板起脸来看着有几分眼熟。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才发现，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竟与自己有几分相似。
彤云动作利落，很快固定好了付辰的脸，便拿出自己化妆用的工具。
首先用米粉和紫粉调和出的遮瑕膏遮掩住他面上的淤青和针孔，再用铅粉敷面；
付辰本身的眉毛十分浓郁，可惜在擦拭血污的过程中掉落了不少，按照他原本的眉形给他补全；
面部薄薄地涂上一点点胭脂，带出自然的血色；
唇部……
彤云有点为难，看了看付辰，闭上眼想了想，忽然有了主意。
她先把自己的手指在水中润湿，再在朱红色口脂中一按，扳着付辰的下巴，用自己的手指一点点在付辰的唇上由内向外晕染开。
最后呈现出的，便是一个血气旺盛的好青年正常的唇色，完全看不出是化妆的效果。
因为只是做尸体美容，彤云认为最好的效果就是使他看起来最大程度地面部完好、气色如生，并不是像陆青东要上镜那样修饰每一个细节，故而没多少工夫便已完工。
严永煜看到她以手上妆，眼神微动，看到她自己浑不在意，望向她的眼神多了几分莫测的光。
做完所有步骤之后，彤云找阿礼要了火折子，自己手持着凑近付辰的脸仔细观察，确定没问题，便转过来对着严永煜道：“都好了，请殿下验收。”
语气平静，却也带着一点点期待。
这活儿做的不是不漂亮。毕竟是第一次做这种类似入殓师的工作，连彤云自己都没想到，在恐惧和陌生双重压力下，她居然能够完成到这样的程度。
严永煜却只是点点头，示意阿礼盖上棺盖。
“咦？您不用再看看吗？”
“不必看了。”
彤云惊讶的发现，那张冷漠又不近人情的脸上，居然浮现出了一点微微的笑意。
“你做的很好。”我一直在看。
那笑意不止浮现在那天然便上翘的唇角，也染在了他的眼睛里。黑色的瞳子中，有与火光不同的光芒在浮动。
慈眉善目的人的表扬会给人理所应当之感，而严肃冷漠的人偶尔的赞扬，总是让人觉得受宠若惊。
彤云看着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忍不住嘴角向上翘起，扬起一个大大的笑脸，在她圆圆的脸上显得格外喜气洋洋。
阿礼诧异地看着这两个相视而笑的人。
女孩子笑的傻里傻气，而那个少年，他冷漠的主子，居然笑的也说得上真心实意……这可真是难得一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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