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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屠狗既已下定以力证道之决心,则无论是未来道途上的重重险阻,还是眼下刀气浇灌灵根所带来的无穷苦痛,皆不能动摇分毫。
随着心湖识海之中那头小巧猛虎源源不断地喷吐出刀气,他的脸色越发惨白,其中却又隐隐透出些许晶莹澄澈的光泽来。
刘屠狗只觉自己的身躯变得极为轻盈、翩然欲飞,却另有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沛然大力覆压而下,令他不得挣脱大地的束缚而上探青冥。
这是修为骤进后的错觉,还是真的距离可以出入青冥的神通境界又近了一步?
过了许久,待小巧猛虎腹中吸纳转化的刀气终于吐完,刘屠狗缓缓睁开了双眼。
他忽地突发奇想:“以力证道,是否本就是一种执念?立志以力证道,是否便是修者撇开天地,向自己的本心发出的大宏愿?此等宏愿,这方天地能容得下吗?”
正思索间,谭恕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殿前院门处,见台阶上的刘屠狗看向自己,行礼禀告道:“二爷,北衙窦少主前来道贺,此刻就在观门外。”
“哦?咱们南衙才开张,她就一大清早登门,消息当真灵通。”
刘屠狗念头一动,悬在身前的屠灭刀立时响应,嗖的一声飞回殿中,归刀入鞘。
他走下台阶,穿过院落,与谭恕会合,向紫阳观大门口走去。
行了片刻,远远就见敞开的观门外,窦红莲安静地立在明亮温暖的晨光之中,一身红裙似火,肤色剔透如冰雪朝露,原本阴郁深沉的气质仿佛消失无踪。
刘屠狗不由得眼前一亮,心中却是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毕竟与这位窦少主的两次照面,头一回在折柳驿中,他就被迫吞刃,受了不轻的内伤,第二回在神武门前,又莫名其妙地跟北门提督雷烨打了一架,便连羊泉子藏身汝南王府的消息也是她告知的,面对这个出身魔宗、心思叵测的少女,再如何小心提防都不为过。
窦红莲自然也看见了刘屠狗,着重在他尚显苍白的脸上瞧了两眼,嘴角微微上翘,愉悦地道:“看来刘都统伤的不轻啊,只可惜了昨日汝南王府中那场龙争虎斗,本座俗务缠身,一时间竟是分身乏术,未能亲自到场,反倒便宜了杨焰婵那个死太监。”
见窦红莲误会自己的糟糕脸色是昨日死斗重伤未愈所致,刘屠狗也懒得解释,只是咧嘴一笑,开怀道:“难为师侄女还记挂着我,你昨日没能亲眼见证小师叔我降妖伏魔的英姿,实在可惜。”
窦红莲闻言就是冷笑,朝头顶指了指,语带讥讽道:“这门前牌匾未曾取下,小师叔不想着剃度出家,却要改行做道士么?这是想效仿法十二,打算欺师灭祖、破门出教?”
刘屠狗闻言一怔:“法十二还俗了?”
“那倒不是,昨夜他跟吴二三短暂交手,剑魔因此修为大进也还罢了,法十二叛出莲花峰、自立白莲北宗、彻底卖身给姬室却是石破天惊,这消息怕是很快就要传遍四方、震动庙堂江湖了。”
窦红莲双眼紧紧盯着刘屠狗,继续道:“不过嘛,若论轰动程度,神通妖王病虎石原派人入世,还做了诏狱都统的消息,只怕也是不遑多让。”
刘屠狗面色不变,心中越是波澜大起,不闪不避地迎着窦红莲的目光道:“怎么,我自出山以来便自称病虎山二爷,时至今日才有人肯信么?”
窦红莲将双手背向身后,露出腰间双蛮刀:“刘二爷今日正式开府坐衙,本座诚心诚意上门道贺,怎么着,连门都不让进?”
刘屠狗扬了扬眉毛,面露嫌弃之色:“道贺有空着手登门的?”
窦红莲同样扬起眉毛,不屑地道:“诏狱送礼,什么时候需要自己出钱了?铁笛吹云许逊这个人,不知二爷可认识?”
刘屠狗目光一凝,许逊是死在他刀下的第一位宗师,自然认识。可以说,若无此人,便不会有他之后“大月如石、磨我屠刀”的几次冒险尝试,更找不到、踏不出今日以力证道的道途。
刘屠狗也不回答,而是侧身让出道路,伸手向门内一引。
窦红莲笑容玩味,仍旧负手,毫不客气地迈步前行,边走边说道:“许逊其人,是原枢密院平戎大军机贺霆威埋在诏狱的暗子,据查是死在了你手里,原本死就死了,军部也好、诏狱也罢,权当没这个人。偏你如今做了诏狱南衙都统,贺霆威又恰好倒了台,那这梁子就不算彻底了结。”
“我以你的名义向军部要了些好处,除了将黑鸦独立成营以来的俸禄、赏银、抚恤、采买等诸项钱粮全额补足,还有一批包括绣春刀、神臂弩在内,被京师匠作监列为废品的精良军械,以及北军牧马场划为劣马的上等军马,足够你南衙上下淘换一新了。”
“其实军部也不是喜欢讲理的地方,可谁让贺霆威倒了呢?天狱山奉诏查办、精锐尽出,贺家大树底下一众猢狲死的死、抓的抓,剩下那些牵扯不深的也是惶惶不可终日,我上门要东西,一个个兴高采烈,给得那叫一个痛快!再者说了,这些东西都有正经名目,管制最严的神臂弩有陛下的旨意背书,无人敢置喙,除此之外纵有些许瑕疵,枢密院的其它山头此时都在观望,又有师尊的面子在,没人会较真。”
刘屠狗与窦红莲并肩而行,闻言心中颇有些意外之喜,只不过无利不起早,这位窦少主如此热心相助,只怕从中拿的好处比之南衙只多不少。
他咧嘴笑道:“我只听过秋后算账的,可我杀许逊时,并非诏狱中人,别说秋后,连年都过完了,这样也行?”
窦红莲斜睨了他一眼,理所当然道:“不然呢,咱诏狱是讲理的地方?”
闻言,刘屠狗很是赞同地点点头:“这倒是。”
他微微停顿,接着感慨道:“俺们黑鸦一向讲究个以理服人,奉公守法惯了,一时间转过不过弯来,今后还要请窦姑娘多多赐教才是。”
窦红莲停下脚步,将刘屠狗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忽地莞尔一笑,笑容中少见地没有掺杂别样的情绪,显得格外纯净,再次让刘二爷眼前一亮:“若非本座确定你不是魔门中人,若非师尊亲口叫你师弟,我无论如何都不相信你出自佛门。本座实在好奇,佛门之中除了妙珠和尚和师尊,还有哪位辈分如此之高的隐世大德,可以教出你这样的人物,还能让病虎石原默许你以病虎山二爷的身份招摇过市。”
刘屠狗闻言,颇觉讶异,自打头一次见面,一直到昨日大朝会,这位窦少主始终对他表现出极为明显的敌意,时时针锋相对,甚至当着吴碍和黄清水的面还险些拔刀火并,怎么只相隔了一日,对他刘二爷竟似有刮目相看之意?
他将散朝之后的种种经历从脑海中过了一遍,与公西小白当街饮酒、当街遇长公主、汝南王府宗师死斗、长安县强提死囚直至晚间于紫阳观升座,其中哪件事入了这位窦少主的眼?
迎着窦红莲好奇的目光,刘屠狗只是微微犹豫就决定守口如瓶,毕竟万柳庄与镇狱侯对老狐狸的态度都是极为慎重和诡异,既然吴碍没有向女徒弟漏口风,他刘二爷更犯不着向她吐露来历,更何况关于自家师门,便连他自己也所知不多。
于是,刘屠狗同样给了窦红莲一个灿烂无邪的笑容:“窦姑娘想差了,病虎石原确实是我大哥。至于我师父,窦姑娘若是好奇,去问镇狱侯便是。”
窦红莲对此似是早有预料,也不失望恼怒,只是神情一变、笑容转浅。她嘴角微翘,呈现一个带着讥诮之意的弧度,由先前的妩媚纯净转为肆意狷狂,眨眼间就恢复了女魔头的本色。
接着,只见她忽地摇了摇头,感慨道:“终究学不来慕容氏那娘们儿的狐媚手段。灵山太上一怒拔剑向天子,那是何等刚强暴烈的脾气,怎么教出这么个浪蹄子?”
刘屠狗闻言愕然,继而咧开嘴,一不留神已是笑出了声。
窦红莲是魔门南宗和佛门黑莲一脉的传人,身兼两家传承,又是诏狱都统,论身份、论天资,并不输给慕容春晓,这是暗中较上劲了?都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原来女人之间也是如此。
他连忙一扭头想避开窦红莲的视线,突然发现谭恕那厮不知何时已然不见了。
窦红莲却不理会,神态自若地继续负手前行。
她毫不停留地绕过前殿,一路走到已无祖师神像的大殿前,随即拾阶而上,立在先前刘屠狗做早课的位置,仰着头静静体味周遭残留的刀意,眼中闪过复杂之色。
片刻之后,窦红莲回身看向刘屠狗:“秘档记载无差,你果然去过天门山,甚至与慕容春晓一起亲眼见证了飞仙观主刀开天门山也说不定。难怪京师北郊飞仙观主那一刀没能劈死你,只怕就连鲁绝哀都想不到的是,那一刀还反过来成就了你。”
被窦红莲摸清一部分修行根底,刘屠狗禁不住眉头微皱:“哦?何以见得?”
窦红莲无视了刘二爷言语中故意显露的森然之意,丝毫不知收敛地答道:“我曾听师父说过,飞仙观主成就神通,虽然有上古谪仙帖残留宗门气运之助,根子上却是由刀入道,将胸中刀意遍试天下而力证之,虽然境界提升起来凶险艰难,但真正以死相搏,却少有人能在万古刀下全身而退。”
“你杀了羊泉子,再想找这么合适的磨刀石,只怕不易。”
窦红莲笑得肆意,说道:“我期待你与鲁绝哀了结因果、印证道途的那一天,亦或者,神通论道大会就是你的大限之期?我算算,似乎只剩下两年多?这种事关因果和道途的生死磨砺,病虎石原和令师尊会选择现身阻止,还是等你战死了再出手报仇?”
无论是刘屠狗苦苦寻觅方得的前路,还是他与鲁绝哀纠缠不清的恩怨因果,几乎被窦红莲一语道破,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都让他心头震动,胸中些许重新抬头的小觑天下英雄之心顿时消散一空。
他看着窦红莲唯恐天下不乱的笑脸,摇头道:“我可以不去参会。”
窦红莲同样摇头,极为自信地道:“你一定会去。如果你是那般无胆的鼠辈,就不会以卵击石去阻挡鲁绝哀的刀气长河,也不会单枪匹马前往汝南王府杀羊泉子。时至今日,天下凡知你名者,无论是敌是友,都不会怀疑你挥刀的胆气,甚至在某些人眼中,你就是下一个鲁绝哀,或者……下一个谢山客!”
成则鲁绝哀?败则谢山客?这便是如今世人眼中的黑鸦都统吗?
刘屠狗默然,无论是跟颜瑛定下的三年之约,还是他一路行来结下的那许多恩怨因果,神通论道大会都是一定要去的。
若能斩断因果、磨砺己身,则心念通达、大道可期。若是落败身死,便连谢山客也做不成。
窦红莲说鲁绝哀曾刀试天下,那么,昔日曾与鲁绝哀、谢山客这些如今的大宗师争锋的同代英杰,是否也大多是倒在了这最后一步,最终湮灭于岁月烟尘之中,再也无人记得?
沉默良久,在窦红莲饶有趣味地注视之下,刘屠狗忽地展颜笑道:“谢山客蹉跎三甲子,可知入神通不是比谁活得久。两年虽短,焉知二爷不能神通?”
他抬头看向浩荡长空,眸光绚烂,有如刀光。
不学山中寂寞客,不羡观中枯老朽。
世间唯一……刘屠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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