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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所料,没过几日,郑四海果真回了信。信被呈上来时,怀玉正在书房与刘伯之议事。怀玉取过书桌上的小刀,亲自裁开信函,阅毕,并不说话,随手将信函递与刘伯之,刘伯之将信接过,从头细细看了一遍。郑四海在信上历数自己的功劳,又为自己这几年来的所作所为恳切申辩:“窃臣四海觅利商海,卖货江浙,与人同利,为国捍边,觉悟勾引党贼侵扰事情,此天地神人所共知者。”又道若是皇帝能开放海禁,荫子封妻,他必将“效犬马微劳驰驱,愿为朝廷平定海疆”云云。
刘伯之又喜又忧,道:“郑四海果有此心,殿下这一着棋是走对了。若他能归顺朝廷,倒是个可用的人,只是不知陛下是否能容得下他?又沉吟道,“此人疑心甚重,信上所言,不知是真是假……”
怀玉将书信凑到灯下烧了,哼了一声:“我自有办法叫他相信。”又冷笑,“郑四海,征四海……要挟官府,以谋求开港通市,他胆子也未免太大了些。他便是不提任何条件,陛下也容他不下。”
刘伯之迟疑问道:“殿下莫非是……”
怀玉森然一笑,颔首道:“正是。先生静观其变即可。”随即吩咐厚赏来使,随同回信又送去一份厚礼。这一回的礼物中,却有许多内造的珠宝首饰、绫罗绸缎并胭脂水粉等物。
刘伯之走后,怀玉在灯下看了会书,心中忽然想起一事,随即叫来夏西南,问道:“前阵子叫你打听的事怎么样了?”
夏西南一拍脑袋,笑道:“臣已打听过了,巧的很,厨子赵四六便是这七里塘镇出身,又是个碎嘴子,想来这镇上的大小事体他都清楚,殿下可要召他进来问话?”
怀玉颔首。不一时,赵四六四六战战兢兢入内,他还以为是要三殿下要赶他走,转眼又想到若是赶自己跑路的话,不至于要闹到三殿下面前去,但又猜不出他为何要在深夜召见自己,一进了书房门,赶紧往地上“扑通”一跪,舌头早已不听使唤,一个安也请的结结巴巴。
然而三殿下怀玉的神情却和善得很,先问了他这镇上的风土人情,又同他论了些本地的山川形胜,忽然又话锋一转,微微笑道:“前两日我去镇东的七里塘人家吃顿饭……倒比京城还要贵上许多——”
“哎呀呀——”赵四六说了许久的话,心中已宽松不少,闻言不由得一乐,手拍大腿笑道,“殿下不知道,七里塘人家专会坑过路客商及生客——她家对门的古玩店也是半斤八两,她家隔壁的神仙浴肆的老板娘更是心狠手辣,吃人不吐骨头。这几家都是十年不开张,开张吃十年的黑心店——那个褚掌柜手艺倒没的说,只是脾气怪,她店里还有个小伙计,名叫甘仔,小小年纪,为人刁钻油滑,最会看人下菜碟,讨人嫌的很。”
怀玉笑问:“若是本地人去,那褚掌柜的便不敢狮子大开口了罢。”
赵四六嘿嘿笑道:“若是本地人去,她又要犯另一种毛病了,客人吃什么,要看她那天的心情如何,若是心绪不佳,”车四六双手一拍,“她便不许客人点菜,必要按着自己的性子来随意烧。”
“哦?”怀玉倒吃了一惊,“这世间竟有这样做生意的人?不怕客人不满么?”
“倒没听说过她为此遇到什么麻烦事……”赵四六想了想,又摆手嘿嘿笑道,“她这个人说起来身世可怜得很,咱们镇上人倒也不同她计较——她爹来路不明,不晓得是哪里来的野汉子,且是入赘到她外祖家,她便随了她娘姓褚。她爹从来不同外人打交道,旁人也不晓得他到底是何方神圣,只晓得他会说倭话。话说她爹后来抛妻弃女,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她外祖被生生气死,她娘自那时起也病病歪歪,后来母女二人无法过活,她娘便将她寄养到远亲家中,自己则再嫁给邻镇的大户人家为妾,没过几年便也病死了。褚掌柜的倒也硬气,被人退了亲后不久便与她亲戚闹翻,离家出走,后便跟神仙浴肆的朱琴官混过一阵子,再后来便开了这七里塘人家。
“话说她外祖还在世时,倒给她定了一门极好的亲事。那家人家因为有亲戚在京城里做了官,一家子便都搬到京城里去投奔亲戚去了,人家儿子也是有出息的,自然也就看不上她家破落户,于是给了她些银子退了亲。她自己也浑不在意,成日里抛头露面,既是大厨又是掌柜——话说同她定亲的那家人家的儿子说是年前中了什么进士,据说如今已是什么了不得的官儿了,殿下您说说,人家哪里还能看得上她!”
赵四六絮絮叨叨,高兴处不是拍手就是拍大腿,把他亲眼目睹以及道听途说的陈年旧事都搜肠刮肚地翻出来说了一通,自然连褚掌柜的同西邻朱琴官并称镇上二美、又同她对门高掌柜被镇上人封为“黑心掌柜”等事也都说了。
怀玉静静听了许久,忽然笑道:“我那日吃了一顿饭,倒听她与人吵了几回,还听到同她吵架的那人说什么‘老秀才’,倒不知何故?”
赵四六絮叨了许久,说的口干舌燥,闻言心里不由得一酸,撇嘴道:“这老秀才姓卢,是她爱了多少年的人!他落魄多年,家里开着一间小小的米糕铺子,都四十来岁了,也不知道褚掌柜到底看上他哪里?赚点钱都拿去买他家米糕了。要命的是,人家明明有娘子,这娘子是卢秀才他老娘的亲侄女儿,是卢秀才他亲表妹,人家亲上加亲的夫妇,岂是她能拆的散的?即便她倒贴,即便她长得不赖,正经人家谁还敢要她?因此我说这褚掌柜的要说精明也精明,要说糊涂也糊涂,咱们凡夫俗子是看不懂——”
“知道了。”怀玉忽然挥手将他止住,唤人倒了一杯凉茶给他,赵四六诚惶诚恐地接过,一口饮尽,才要放下茶杯叩谢时,怀玉又道,“茶杯赏你罢。”赵四六捧着茶杯呆呆愣愣,脑子一时转不过来弯,怀玉已不耐烦道,“下去罢!”
赵四六由此猜测,三殿下他看着和善,说话也如春风拂人,然而内里定然是个喜怒无常的主儿。
这一日,青叶又跑去米糕铺子里消磨了好一会儿。卢秀才这两日牙疼,右边的腮帮子肿得发亮,生生比左边腮帮子高出一分,嘴角起了两粒水泡,长袍的后摆绽了线,头发梳得有点乱,鬓角新添了三五根白头发,面色也有点晦暗。青叶看的心疼不已,碍于秀才娘子也在,不好说什么,思来想去,最后一狠心,买了四斤糕。
卢秀才的老娘心花怒放,冲柜台内端坐着的她侄女儿挤了挤眼,她适才包给青叶的是前两日卖不出去的剩货。秀才娘子端坐于柜台内,依旧了然地笑笑。
青叶又坐了些许时候,这才拎着黄米糕出了米糕铺子,一路吹吹风,看看天,路上行来过往的没正经的人向她搭讪时,她便骂他们几句不正经的话。经过茶叶铺子时,又拐进去买了二两杭白菊与半斤宁夏枸杞,想着明日再去米糕铺子时好带给卢秀才。
一路晃悠着回到自家附近的街角时,她停下步子,前后左右仔细地看了看,并没有看见什么认识的人。这阵子镇上时常有许多兵卒出来晃荡,除了偶尔向美貌女子们吹几声唿哨以外,却也并不扰民,而倭人倒越来越少见,眼下局势不稳,仗何时开打都不奇怪,聪明些的早都躲走了。
青叶回了自家店内,放下黄米糕,忙着去择菜收拾,以备晚市用。到了晚间,西邻神仙浴肆热火朝天,门口车马熙熙攘攘,自家依然冷冷清清,仅有熟客三二桌。
甘仔坐在柜台内百无聊赖地打了一阵哈欠,忽然想起来今日新进了两坛子酒,便忙起身去往酒里掺凉水,青叶则坐在灶台前发呆。不一时,连那几桌客人也都会了账走光了。甘仔给酒掺好了水,仔细地按原样封好,又手脚麻利的去收拾碗筷,擦桌子抹凳子。青叶下了两碗青菜香菇面,与甘仔一人一碗吃了。
甘仔放下饭碗,忽然笑嘻嘻地问:“青叶姐今儿有什么心事么?”
青叶也嘻嘻笑答:“小鬼,你眼睛倒毒,姐姐我今儿破了财,心里头疼得很。”说着话,将买来几斤糕都塞到他怀里,“带回去给你娘与你姐姐吃罢。”
甘仔笑道:“我娘与我姐黄米糕吃够了,叫你下回换成别的味儿的。”言罢,蹦蹦跳跳着家去了。
次日傍晚,青叶又去米糕铺子,卢秀才的腮帮子比昨儿肿得更厉害了些。青叶走时,悄悄地将菊花与枸杞留在台子上。卢秀才看到,脸霎时红了红,偷偷咧嘴一笑。青叶的一颗小心儿扑通扑通跳得厉害,险些儿腿软,赶紧垂着头走了。
行至镇东街角时,又四下里看看,并无异状,也无见之可疑的生人。青叶自嘲地笑笑,想来那日是眼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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