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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叶想了想,道:“我从前有危难时,都是他来救的我……而我与旁人成亲之时,他却带人来把我给抢走了,把我原先要嫁的人给打伤赶走了。”
此话一出,众人皆倒吸了一口凉气。云娘也是头一回听她说,这下多多少少有些明白当初青叶为何对怀玉那般不待见了。
大表姐叹息不已,道:“唉,我这一辈子算是白活了。为何我就遇不见为我死为我活、为我痴为我狂的人?我家的死鬼托了媒人来求亲,我爹说:罢了,此子看着老实,是个顾家的。于是答应了人家,我呢,稀里糊涂地也就嫁了。”
二表姐也以手捧心,作出极为向往的样子来:“要是有人也来抢我,死也愿意了。”
褚夫人佯装发怒:“你也不先照照镜子,看看自家的尊容,能有人要你就不错了!你当初高不成低不就的,险些儿把你父母给急死!”
众人吃吃笑。待大表姐二表姐想法设法再来套话,打听她与怀玉的那些风流轶事时,青叶却死活也不愿意多说一句了。
褚夫人临走前,与青叶咬耳朵道:“这月三十日你父亲休沐,打算着把家里的亲戚及几个素日里来往多的得意门生都请来吃酒席,也好叫人知晓咱们家的女儿找到了……到那一日我自会叫人来接你。”
青叶听得她如此说,自然也只能点头答应。如今想想,认的这门亲却有些奇怪。原本以为怀玉嫌她出身不好,是以要给她认一对便宜义父义母,给他与她的脸上增点光彩,将来不至于受他家中上下人等的轻视。然而听下来,自己竟不是义女,而成了褚家流落于民间的亲生骨肉。
其实,她自小看多了人家的冷眼,听够了人家的嘲讽,才不在乎人家怎么看怎么说呢,义女也罢亲生骨血也好,自然也是浑不在意的。但褚家这般说,想来必是怀玉授意,他这般做,也不知是何用意,大约是亲生女儿比义女更体面些,如此,他面子上会更好看。当然,自己的出身摆在那里,父亲是倭人,母亲是人家的妾室,且是二嫁。他想来是为难的。
心内万千滋味,食不知味,辗转难眠。明明知道他忙,近日大约不会再来,然而每日傍晚跑到胡同口去喂猫时,还是会磨蹭到天黑透,直到云娘来拉她回去。
如此这般,煎熬了好几日。直到十一月廿八这一日,清晨起身,她便同云娘道:“我早前听褚夫人……母亲说,城郊的西山有个名为广华寺的寺庙颇为灵验,你陪我去西山上香可好?”
云娘见她一直闷闷的,隐约猜出她大概是知晓怀玉即将成亲一事了,怕她在家里胡思乱想,也怕她闷出病,一听,也不出言阻拦,遂陪她出了城,上了西山。才爬到半山腰,因路滑,云娘崴了脚,青叶扶她到一个兼卖香烛的茶棚内坐下歇息,她自己请了香烛继续上山。因为是寒冬腊日,山上香客不多,山头也不高,云娘倒也不大担心,只是交代她早去早回。她点头答应,怀里抱着两把香烛,默默走完寺庙内的正殿偏殿,前院后院,上了许多的香,磕了许多的头。然而还是心事繁杂,难以平复。
寺内香上好,青叶系好披风,戴好风帽,才由原路往山下走了两步,便见山路旁有一四十岁许的女尼正在恶声恶气地与人大声争吵,与她争吵之人也是尼姑,只是年岁要小很多,大约十几岁的模样。女尼将那小尼姑三言两语骂跑,其后靠在一株松树上歇息养神,嘴里兀自嘀嘀咕咕地咒骂个不住。
青叶经过她身旁,见她脚旁摆着一个钵子,又见她身上的法衣洗的发白,且有两处补丁,想了一想,伸手从钱袋子里摸出些许零碎的银钱,放到那她脚下的钵子里。女尼听见声响,睁开眼睛,皱眉生气道:“这是我吃饭喝水用的家伙,你问也不问,自说自话地撒了银钱进去,晦气晦气。”
青叶闹了个大红脸,忙道:“对不住,对不住。还以为师父是在化缘。”
女尼便挥了挥手:“罢了罢了,你走罢,算我倒霉。”
她手上有金光一晃而过,青叶仔细去看,见她手指上竟然戴了个粗大的金戒指,登时吓了一跳,想来这人必不是正经的尼姑,弯腰将银钱捡起来,放好,笑问那女尼:“师父出家人,为何还要戴金银首饰?且与人公然吵闹,样子看着可怕,我虽不懂,却也晓得出家人须戒嗔戒怒,师父不怕乱了清规戒律?”
那女尼也不慌张,捡起脚下钵子,撇着嘴道:“什么可怕不可怕,我只知道,对待慈悲之人,我便好言好语地与他说话;若是恶人,我便也恶言恶语相向,好叫他知道佛不是一味的慈悲,对好人,佛是佛,对恶人,佛是魔。适才你只看到我恶言恶语,怎么不说她也是这样对待我的呢!”又道,“我心中有法,哪里都是法门,何必拘泥于这些骗人的清规戒律,总之我问心无愧便是。”
旁边便有经过的香客多嘴道:“这尼姑是后山静慈庵的净空师父,脾气古怪,脑筋又不好,最是难缠,住持软弱,拘束不了她,平日里都不大敢招惹她的。我适才听了许久,她是要下山去看望父母,住持叫小徒弟来拦她,她便与人家吵嚷了一通。姑娘还是不要理睬她为好。”
青叶点点头,自顾自去找云娘去了,才走了两步,听得身后有脚步声,回头一瞧,见净空端着钵子跟在身后也往山下走。青叶忍不住,遂问她:“师父既已出了家,难道还会想念家中父母不成?”
净空答曰:“我又不是石头人!当然会想念老父母。老父母将我养大不易,眼见着要过年了,我自然要回去探望老父母一趟的。佛祖自然也要供奉,但若是没有父母,我的这个肉身又哪里来?一年到头,也只有过年时才能见着一回,可气住持为人呆板,不愿意放我下山,当真是气人!”
青叶微微笑了一笑,又问:“既然如此,师父当初为何要出家呢?”
净空叹一口气,答道:“没有人好好的会想出家的,我从前被父母娇养,性子惯得不太好,说话也口无遮拦,现在想想,不懂事是有的,然而心地却不算坏……我从前的相公,那个坏男人,有一日,他不知从哪里领回来个坏女人……自那以后,他们便伙同着公婆成日里欺负我,我愈是受气脾气愈坏,成日吵闹哭泣,以至于后来连亲生女儿都不敢与我说话,以为我是大恶人,不愿意理睬我,将那坏女人认作了母亲。我若是再不出家,只怕活不到今日,早已化作一副白骨了。”
青叶听得发痴,心中不知是个什么滋味,眼圈一红,便滚落几颗泪珠下来。净空拍着钵子哈哈大笑:“我早已放下了,再不会为那对奸夫**烦心,只是偶尔挂念老父母而已,你又有什么好伤心的?”将青叶挤到路旁,大摇大摆地笑着往山下去了。
青叶抬手擦了把眼泪,上前两步追上她,从背后拉住那净空的袖子:“求师父度我!”
净空大笑,反问她:“我如何度你?”
青叶扯着她的袖子问:“师父,你收徒弟不收?”
净空问:“你想做我的徒弟?”
青叶点头:“喜欢师父这样的人,想做师父的徒弟。”
“剃掉头发也不打紧?”
“剃掉头发也不打紧。”
“你家里人愿意你出家?从此后见不到父母也成?”
“父母不在了。本来有个表叔可以投靠的,但他也要与人家成亲了,如今已不大见得到了。他成了亲后,表婶自然不会待见我们这些人。”低头笑了一笑,“我在这世上再没有亲人了……还剩一个对我好的人,我今后也随了师父你,到年底能回去见她一面就成。”
净空摇了摇头:“看你一身衣裳穿戴,分明不是穷人家的女孩儿,若是富人家的小姐……到时你那亲戚过来吵闹,找我算账,我岂不是为自己找麻烦?”
青叶赌咒发誓:“表叔要娶亲,顾不上管我了,父母也当真不在了,我也不愿意再寄人篱下看人脸色,成日里胡思乱想,煎熬度日。总之我若剃了头发,铁了心要出家,任他是谁也奈何不了我的。”
净空沉吟良久,感慨道:“唉……咱们女子,非到走投无路之时,谁愿意轻易削发出家?”忽然话锋一转,问,“收你为徒弟,我有什么好处?”
青叶道:“从前我家中开过饭馆,会煮饭烧菜。洗衣洒扫,一应活计都会做。”
净空便有些欢喜道:“你先跟着我过上一二日看看罢,若是勤快人,煮饭烧菜好吃,那我收你为徒便是,将来吵架也有个帮手。”言罢,转身上山。
青叶忙问:“师父不用下山了么?”
净空道:“我老父母年纪大了,家里如今穷得很,你跟了去,还得管你一顿饭……我带你去庵堂里安顿下来,待明日再说。”
青叶闻言哭笑不得,遂道:“我还有一名同伴,崴了脚,正在等我,我得去与她说一声,否则怕她心焦。”
饶是净空为人古怪,闻言不由得也呆了一呆:“感情你是忽然之间起了出家的念头?你这个决定做得倒爽快!”
青叶嗯了一声:“从十几岁时起都是一个人做决定,不论大事小事,好事坏事,都是我一个人说了算,不爽快也没办法,因为连个商量的人也没有。”想了一想,又道,“忽然之间觉得出家也无不好,一了百了,省的烦心。虽然我年纪不大,但是吃过许多的苦,活了这些年,总是烦恼的时候多,心累。”
净空哈哈一笑,点头赞许道:“你说的极是,是这个理。自出家后我便心宽体胖,日子过得好不自在。”顿了一顿,叹道,“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青叶如遭雷击,在心间将这句话默默念了两遍,眼泪不知不觉间便淌了满脸,静默一瞬,低头把眼泪擦了,问净空:“师父不替我起个法名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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