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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人时倒也罢了,现在竟然当着云娘斥她是混账玩意儿,青叶觉得丢了面子,大为生气,转眼又迷迷糊糊地想起在宋家被他败坏名声一事,才叫她当着许多人的面吃了天大的闷亏,她因为当场懵了,还因为心虚理亏在先,便也认了。谁料他得寸进尺,于人前也对这般她呼来喝去,叫她面子将来往何处安放?
一时间忍无可忍,便也摆出骂街的气势,气势汹汹冲着门外叫喊:“侯怀玉!你、你、你凭什么对我吆三喝四?你以为你有什么了不起——”
云娘先是吓了一跳,后气得脑子发昏,慌忙要来捂她的嘴,谁料她又扯着嗓子喊:“滚出去就滚出去,谁怕谁——”掀了被褥,从热被窝里蹭地爬将出来,麻利地跳下床,夹起枕头跟兔子似的一溜烟地滚了出去。
云娘失笑了两声,下了床,把她打开的门从里头重又闩上。听得外头她在娇声抱怨:“不是你叫我滚下去的么,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反话……哎呀哎呀,都快被你扎死了,轻一些不成么,讨厌讨厌……”
次日清晨,怀玉叫备水沐浴。他的一个澡洗得时间长了些,云娘怕水凉下来要受寒,便拎着水吊子进去加热水。才进浴房,见地上汪了一片的水,像是发了洪水般,又听得里头有青叶说话的声音,心里吓了一跳,生怕惊着她与怀玉,便蹑手蹑脚地放轻脚步,往里悄悄探了探头。
但见水汽缭绕中,青叶泡在浴桶里,仅露了一个脑袋在浴桶外,怀玉则衣衫不整地坐在桶旁,手忙脚乱地正为她梳着头发。她嘴里还是在嘀嘀咕咕地抱怨:“你怎么这样笨?连个头发梳不好,不会轻一些么,把我头皮都扯疼了,扯掉的头发等下你赔我。”
怀玉气得将梳子往地上一丢,青叶瞪他一眼,撩起一串水花,溅他一头一脸。他擦把脸,啧了一声,还是弯腰将梳子捡起来,这回放轻了手脚慢慢梳。才梳了两下,青叶发问:“我的橘子呢?”
怀玉便放下梳子,擦了擦手,从旁边摸出一只橘子来,剥好,掰下一瓣喂到她嘴里去。青叶吃完又吆喝:“好吃,再来!”怀玉忙再喂一瓣给她吃。
云娘在旁边看着也觉得高兴,高兴过后又是一阵纳闷:不是说再闯祸就打断两条腿的么?身为女子,竟然可以这样?这样也可以?这是什么道理?三从四德呢?以夫为天呢?
任是良善如云娘,也不得不感慨一声:真是任性骄纵有人疼,懂事温顺遭雷劈。这世道,真是变了。
转眼出了正月,入了二月。太子还有一口气在,皇帝一三五炼丹,二四六修道,经常扶乩,偶尔吐血,也是不好不坏。这几日内,接连有几个忠心的臣子上疏,道是该为太子殿下提早准备身后事了,便是储君,也差不多该重立了。一石激起千层浪,朝臣们吵吵嚷嚷,就重立储君一事分成了两派。一派以先皇后一族为首,称有嫡立嫡,无嫡立长,太子不行了,就应当立太子他亲兄弟怀成;另一派则对翰林院掌院大学士褚良宴唯首是瞻。褚这一派只做两件事:看热闹,和稀泥。
皇帝哀怒,扶乩时对着仙人皇后伤心痛哭许久,其后将这几个上书的臣子贬的贬,打的打;朝中吵嚷最厉害的几个人也被狠狠申饬了一番,一时之间,朝中上下人人噤声,此一事,便再也无人敢提了。
怀玉索性装病,偶尔领些闲差办办,连朝也不大去上了,空闲下来之后,在青柳胡同呆的时候便多了。初成亲的那一会,他总是四更天时就起身走,后来逐渐到了五更天也赖着不走,再后来,腻歪到午时,用了午饭再走的时候也有。
青叶因为打定主意不再管那些烦心事,所以他爱怎样便怎样,她一概不闻不问。他在,她欢欢喜喜;他不在,她与云娘说说笑笑。因而小日子过得甚是自在,心一宽体则胖,脸上腰上便多了些肉出来。
青柳胡同的日子平静无澜且圆满,只是胡同口却渐渐多了些乞丐出来。怀玉隐约晓得是怎么回事,某一日无事,便叫夏西南去问问看。夏西南出去一问,说是附近有个极有银钱又美貌的傻大姐,只消向她哭诉家中父母生病遭罪或是吃不饱饭,必能要来大把的银钱;若是年纪大了,看着不像家有父母的,便向她哭诉家中老妻或是兄弟姐妹遭罪也可。
怀玉终是没能忍住,冲青叶发了一通的火,这回又是三令五申,命她出去不准再带钱袋子,这且不算,还把她私藏的零花银子都给收缴了。
除了不能做善事这个小小的缺憾以外,日子过得无可抱怨。青叶有一回无意间听见怀玉问正在做针线的云娘:“这是给我家小莲叶子做的衣裳么?”
她纳闷了许久,跑去问云娘小莲叶子为何意,云娘本不想说的,奈何实在好笑,憋不住,便说与她听了:“因为莲叶是圆的。”还拿手比划了一下,说,“跟水缸口似的。”
气得她又和怀玉吵了两回,逼得怀玉回回见着她都要先夸她一句:“真苗条,又瘦了。”这个时候,她十有八九正围了被褥歪在床上吃零嘴儿。
经先前与宋颜良私奔后被侯怀玉败坏名声一事,青叶知道自己声名远扬是必然的,只是不知道传了多远而已。因此便有月余没脸去逛街,每回喂完猫就赶紧跑回家中,顶多只在胡同口转悠,给胡同口的乞丐发发银两,同两旁人家也不敢同再搭话闲聊了。街对面的面馆老板娘倒还时常对她招手,她也都装作看不见。
直到二月里,她才敢去酱菜铺子门口张望了下。宋家人早已不在,酱菜铺子也已变成了不知哪里人开的一间酒肆,大约是才开张,门口散落了一地的爆竹尸骸,来打酒的人络绎不绝,生意看着比先前的酱菜铺子好了许多。青叶在人家门口发了一回怔,心内怅然若失,却也是无可奈何。
二月底,乌孙贵妃缠绵了许久的风寒才好,转眼又闹起了头痛。怀玉遂领文海入宫探视,才说了几句话,怀玉即被皇帝着人请去,仅留下文海一人在长乐宫内陪贵妃说话。
贵妃对文海始终淡淡的,妹史便在一旁说说笑笑,极力打着圆场。贵妃不耐烦,遂取过针线筐里的一件裁剪好的衣裳自顾自地做起了针线活。
文海枯坐了许久,此时便笑劝:“母亲既然头痛,便该多养养神才好。”
贵妃穿针引线,手里的活计并不停下,口中笑道:“上了些年纪的人,成日里不是这里痛就是那里痒的,哪里是什么要紧的毛病?倒是王妃,我看像是比刚嫁过来时黑瘦了些,可是玉哥儿慢怠你了?还是王妃夫唱妇随,伙同着玉哥儿一起到外头骑马练功耍大刀,在日头下给晒黑了?”
文海脸色微变,默了一默,勉强笑道:“殿下成日里忙得很,哪有工夫来慢怠我?给我气受?也不是我又骑马练功了,是我正月里无事,去城外的庄子里住了大半个月,日日到林子里去赏雪赏梅的,出去的多了,这才晒黑了的。”
贵妃哦了一声,问:“正月里是走亲戚回娘家的时候,王妃跑去城外做什么,你娘家亲戚多,怎么不去亲戚家走动走动?你又不像我,没个亲戚不说,成日里被关在宫里,一辈子连个门也出不了。”
文海便笑:“我说了,怕母亲要笑我傻:我正是烦娘家亲戚多,不想与那些人攀扯,这才出城躲起来的。不与那些人走动,这才过了个清静自在的正月。”
贵妃看她一眼,笑问:“真是傻孩子,怎么嫁了人,连娘家亲戚也不要了?你父亲母亲也不怪你么?”
文海摇头:“父亲母亲都说我做得对。父亲说我嫁与殿下,只怕家中有些心思多的亲戚要来攀附拉扯的,到时给殿下添麻烦倒不好了,因此才过完年没多久,我便带人动身去了城外的庄子。”
贵妃叹口气,笑道:“唉,横竖你家亲戚,你自己掂量着看罢。只是,该走动时还要走动的,莫要失了礼数,叫人背地里说嫁与天家做儿媳便学会了端架子不理人了。”又道,“你自去等玉哥儿一起回府去罢,我这里用不着你伺候。”
文海起身离了绣凳,顺着贵妃的腿慢慢跪倒在地,伸手紧紧地抓住贵妃的衣袖,仰首含泪道:“女子出了嫁,自然要以夫君为重的,儿媳虽然没读过多少书,却也晓得这个道理,如今儿媳既与殿下成了亲,自然连同娘家对殿下甘愿肝脑涂地的!若是今后儿媳哪里说错了话,做错了事,还求母亲提点。求母亲莫要因为儿媳的娘家是先皇后一族便先厌了儿媳。”
贵妃转头对妹史笑道:“王妃这是怎么了?突然给我来这一出。可是我适才说错话吓着王妃了?还是我这小鸡肚肠爱计较的名声传到宫外去了?若是叫玉哥儿瞧见了,还以为我苛待了他媳妇儿呢。”
妹史上前将文海扶起来重又坐好,柔声道:“好好的说着话,怎么难为成这样儿了?咱们娘娘性子直,便是连陛下也敢给脸色看的;成日里也不怎么爱说话的,王妃将来便知道了,并不是对王妃冷淡,是王妃多虑了。”想了一想,又笑道,“咱们殿下自小便是魔王一个,若是他欺负你,你也来告诉奴婢便是,奴婢与娘娘自会替你主持公道。”
因贵妃的那一番话说得重,文海心内凄楚,然而面上却不敢带出一分不忿与委屈来。旁边的奶娘给她使了个眼色,她只置之不理,不提回府去,只在一旁干坐着。妹史看她脸色,心里倒有些可怜她,在心里头暗暗喟叹一声:要怪,也只能怪她姓赵,却怨不得旁人。
贵妃埋头做针线,不再提赶她走的话,自然也不去搭理她。文海细看贵妃手里的布料及颜色,晓得不是皇帝的便是怀玉的,便又细柔声细气地劝说:“这些事情叫宫人们来做不就成了?若是用多了眼睛,只怕头痛不容易好。”
贵妃这时面上便带了几分得意出来,说道:“玉哥儿如今除却一身朝服,里头的大小衣裳都是我给他做的,旁人做的我也不放心。”
妹史在旁取笑道:“其实娘娘的手艺哪里比得上针工局的那些人?才刚学针线活时,做出来的衣裳连奴婢也看不上。玉哥儿从小又挑剔的很,当初不太愿意穿,但架不住娘娘一面哭一面念那两句什么‘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的,玉哥儿无法,这才勉强穿的。唉,他一片孝心,我竟然还说他是魔王,真是该打!”言罢,作势抽了自己一个小小的耳刮子。
贵妃撑不住发笑,伸手拧了一记妹史,面上的神情却也柔和了些许,与文海道:“你是他媳妇儿,将来我老了,眼睛看不见了,这些事情少不得要你来操心了。”
文海笑应了一个是,惭愧道:“我临出嫁前,母亲将我关起来里苦练了一段日子的针线。出嫁后,我也偷偷做了几件,但自己看着也不像话,因此也不好意思拿出来给他……”
妹史接道:“咱们娘娘也是近些年才学的针线,这一二年才像样了些。王妃还年轻,若是有心,还怕学不好?”
贵妃笑斥责妹史:“看我不拿针扎你这张漏风嘴,不像样怎么了?玉哥儿不嫌弃就成。”
文海掩嘴轻笑了几声,问:“那母亲未学针线前,都是妹史嬷嬷为他做的衣裳么?”
贵妃便道:“都是他乳母做的。他乳母待他比我这个亲娘还要上心,我生下他时年纪还不大,什么都不懂,连汉话都听不甚明白,因此万事都是他乳母操劳,他自小也与他乳母亲厚。”微微出了会神,笑道,“他小时候混得很,偏偏听他乳母的话,有时连我看着都嫉妒。”
文海笑问:“可是那位姓朱的乳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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