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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毅洺看着那比划幼稚的两个字, 又是好笑又是心酸。
他回了信之后将这封家书跟以前的放在一起收好,之后便又投入到了战事中。
胡人大军来势汹汹, 但在朝廷兵马与淮王兵马的夹击下一再兵败。
饶是那新首领不甘就此撤退, 强撑半年后却还是不得不递上了降书。
淮王叛国,虽然暂时跟朝廷兵马化干戈为玉帛一起击退了胡人,对朝廷来说却依然是个威胁,因为谁也不知道再打下去他们会不会忽然趁乱又反过来咬朝廷一口,而同时应对两边对朝廷来说也颇为费力, 所以朝廷接受了胡人的降书, 准备先将内乱解决。
但就在胡人首领奉上金银玉帛及三千战马作为贡品,并将自己的长子送到大周为质之时,淮王却出其不意的对塞北诸地再次发动了进攻,并以放弃已经占领的两座大周城池为代价,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下了胡人三部, 大有要将胡人一举拿下, 让他们今后再无法随意劫掠边境之意。
与大周的富饶不同,塞北地广人稀, 各类资源都十分匮乏, 不然他们也不用时常冒着生命危险四处劫掠。
淮王放弃已经到手的膏腴之地,征战资源匮乏的塞北,这让他在陈郡等地的声望一下高了起来, 就连其他地方的百姓听说后都时不时私下议论, 觉得这位王爷品行高洁, 是个以百姓安危为己任的大义之人。
甚至有人开始怀疑, 之前淮王被朝廷打为乱臣贼子,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若不是京城这边证据确凿,许多人见证了当初淮王造反一事,更有淮王为了逃走而纵火伤害数千条无辜百姓性命之事,只怕现在黑的都要说成白的,反倒成了赵瑜冤枉了淮王了。
赵瑜得知这些消息时脸色十分不好看,朝会上虽然没有当场翻脸,私下里却忍不住发了一通脾气。
“当初若不是他不仁不义不忠不孝谋反在先,还占领陈郡诸地说什么分地而治,朕又怎么会派兵平叛,胡人又怎么会趁着这个机会大肆作乱?”
“如今倒好,朕为了不将战线拉的太长影响了百姓民生而暂时接受胡人的归降,他却等胡人质子都已经抵达京城后忽然对塞北发兵!”
“现在他倒是博得了好名声了,朕却里外不是人!不知情的百姓觉得朕冤枉了他,胡人那边也觉得朕出尔反尔言而无信!”
“本就是他惹出的事端,到头来他却占尽了好处!”
虽然朝廷并未和淮王就胡人归降一事达成什么共识,淮王发不发兵何时发兵都是他的自由,但他挑准这个时机,显然是故意的,就是为了造成今日这般局面。
如今胡人使者指责大周朝廷背信弃义,朝中官员虽然做出了解释,说淮王早已叛出朝廷,但之前他们双方一起攻打胡人,胡人早已认定他们是达成了什么协议,暗中合谋。
现在若想证明这件事真的只是淮王单方面的行为,与朝廷无关,只能按照胡人的要求发兵帮他们一起攻打淮王。
赵瑜虽然对淮王亦是恨之入骨,却也没傻到真的答应这种要求。
胡人自古以来就频频侵扰大周边境,他若真的帮胡人出兵,就算淮王是个叛逆,他也一样会落下千古骂名。
所有最后他们只能彻底和胡人撕破了脸,将一应使臣和胡人质子全部扣押在了京城。
反正论起背信弃义,胡人才是最不讲信义的,之前不知多少次违背当年的誓约在大周边境烧杀劫掠,此次也不过是逼不得已才再次向大周臣服罢了。
再加上这次亦是胡人先行发兵,怎么说都是他们理亏,大周朝廷随便编个理由说是他们先毁约也就糊弄过去了。
刘顺见赵瑜气的脸色铁青,端了杯茶过去道:“气大伤身,陛下消消火。这次赵瑾虽然看似占了上风,但他到底是丢了两座城池,且还是至关重要的城池,可谓是丢了西瓜捡芝麻,虽能得意一时,却也不能长久。”
“武安伯不是传来消息说他再这样扩大战局势必尾大不掉,难以为继吗?可见对咱们来说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既然如此,那您就且放宽心再等等,看看接下来局势如何再做定夺。”
淮王之前之所以能长期和朝廷对峙而不露颓势,就是因为他一早便将一切都规划好了,无论谋逆之事事成还是失败,都会第一时间占据陈郡周围最要紧的几处关隘,进可攻,退可守。
但如今他为了攻打胡人而丢下两城,整个防线就缺了一角,再不像之前那样牢固。
赵瑜已经接到了前线战报,对此事是了解的。
至于傅毅洺带领着成安军第一时间发现了胡人踪迹并且迎头痛击也在更早前就知道了。
若不是傅毅洺为了以防万一驻扎在那里,说不定如今的局势又是另一番模样。
因此赵瑜心中对傅毅洺也是更加信任,闻言点了点头。
“武安伯虽在蜀中平乱之事中立下不少功劳,在成安军中声望亦是不低,但他到底从未真正上过战场,更没有正经在军中历练过。”
“朕一直担心他会被孔武等老将排斥,难以起到什么真正的作用,没想到这小子在京城是个暴脾气,一点就炸,上了战场却能忍下来,不骄不躁,被打压了一年从未跟朕抱怨过,现在还和孔武他们打成了一片,颇受众人推崇,可见确实是个可用之才。”
傅毅洺之前被一众老将打压的事情赵瑜不是不知道,但他已经破格选用了他,让诸多人不满,若是再一味帮他,那些老将只会对他更加厌恶,所以这些事傅毅洺只能自己解决。
而胡人举兵攻打大周的时候,成安军虽然分明是被孔武等人当做一枚废棋扔在那,是傅毅洺自己胸有丘壑事先防范,准备了拒马阵挖出了陷马坑和各种御敌的沟渠,但他事后却并未点破,也没居功,甚至说这些是事先与众将军商量好的,成安军之所以驻扎在这里本就是为了防范胡人。
一众老将自然知道承了他的情,也知道若不是他及时传回消息并且阻拦了胡人兵马一阵,后果不堪设想,所以不管心里的真实想法到底如何,最起码面子上再也不敢像之前那样为难他,故意将成安军排斥在战局以外了。
而成安军也以三万对十万,自己几无伤亡不说,还剿杀了对方上万人而一举成名。
赵瑜想到这里多少安慰一些,喝了口茶重新坐下来,再次将前线的战报翻出来认认真真看了一遍,不复之前烦躁。
…………………………
塞北通往陈郡的一座山巅之上,傅毅洺好整以暇地看着碧蓝的天空,听着耳边呼啸的风声,不争气地打了个哆嗦。
“这鬼天气,冻死我了!”
他裹紧斗篷说道。
距离离开京城已近三年,今日一切终于要尘埃落定,淮王一行人被堵在了这座山上,四面皆是朝廷兵马,除非他能长出翅膀从山上飞出去,不然就只有受降或是死在这里。
但以傅毅洺对此人的了解,让他受降是不大可能的,他八成会死战,直到最后再也战不动为止。
果然,当他们将包围圈收的越来越小,彻底将淮王困在山巅之后,淮王并没有听从他们的劝告,放下兵器投降,而是仗着一条险峻不易攀登的小路和他们对峙。
这条路虽然窄小,颇有些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但朝廷兵马哪怕轮番上阵一个一个的杀过去将他身边仅剩的十几个人消耗掉,用不了多久也能将他捉拿。
要傅毅洺说,直接乱箭射死其实最方便。
只是朝廷那边想要活口,将他压到京城当众行刑以儆效尤,所以他们才一路追到这,将淮王逼到了一条死路上,让他无处可逃。
傅毅洺最早时候虽然也想亲自押解淮王回京,但这场战事旷日持久,拖的时间太长了,他实在是迫不及待的想回京城陪伴家人,已经一点都不在意淮王死活了。
但淮王却猜到朝廷这边的想法,仗着周围兵马不敢轻易射杀他,居高临下地站在山顶指名要傅毅洺过去与他说话,还道只要满足了这个要求,他就自己下山跟他们回京。
季南等人恐防有诈,不愿让傅毅洺靠近,傅毅洺却摆了摆手越众而出,满脸不耐烦,抬头对淮王道:“有什么话赶紧说,说完赶紧束手就擒,我可不想再跟你耗着了,媳妇孩子在家等我呢。”
淮王即便被追的如此狼狈,面上却依然维持着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听到这句话后那淡然的脸色却似乎有些龟裂,眼角跳了跳。
他俯视着傅毅洺,沉声说道:“我之所以走到今天这步,不是你们将我逼迫至此,而是我自己的选择。”
傅毅洺其实早先就已经猜到了,所以丝毫不觉得吃惊,也没有反驳他,心中虽然有些不解他为何要这么做,但也懒得开口问,就怕一问起来淮王就说个没完没了了。
但淮王叫他出来显然就是为了说这些,根本就不需要他问便自言自语道:“从我计划取赵瑜而代之的那天起,我的目标便是天下大统,将塞北等地收入囊中。虽然如今我被朝廷视为叛贼,但你们不得不承认,若不是我,如今塞北诸地不可能这么顺利归入朝廷。”
“就算我今日不能善终,朝廷将来也势必会抹消我的功劳,但总有人会记得,史书上也必然会留下这一笔,是非功过,后人自会评说。”
一年多以前淮王放弃两座城池转而攻打塞北只是个开端,在那之后他并未回头想办法收回被朝廷夺回去的城池,而是接连不断放弃了更多地方,一再向塞北腹地扩张,直到最后彻底断了补给,才又带人一路杀回陈郡的方向,成了今日局面。
说起来倒像是朝廷兵马一直跟在他身后捡便宜,捡完之后又翻脸不认人。
傅毅洺嗤笑:“说的这么冠冕堂皇,还不是因为你知道占领陈郡等地不是长久之计,迟早有一天还是会被朝廷收复,所以才转头去完成你那所谓的高远志向?”
淮王若是一开始就把目标都放在了塞北,就不会在和朝廷对峙了一年多以后才出兵了。
当初朝廷虽然一时没能奈何他,却也并不代表就处于弱势。
淮王占领的地方到底只是大周广袤国土中的一小部分而已,除非大周朝廷本身便千疮百孔兵力虚空,否则就算再怎么富庶,也难以长久跟朝廷消耗下去。
陈郡固然是个好地方,但还没到能左右朝廷命脉的地步,不然当初庆隆帝就算再糊涂也不会把这里赐给他做封地。
淮王听了傅毅洺的话也没恼怒,只是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那又如何?不管因为什么,我帮先帝和赵瑜做到了他们一直都没能做到的事情,不是吗?”
傅毅洺觉得这人简直有病,皱眉道:“别把你的意愿强加到别人身上,没人让你帮这种忙。”
淮王轻笑:“你不懂,对任何一个帝王,任何一个国家来说,国土永远都是最重要的,只有国土辽阔了,国家才能真正强大。”
“就拿塞北来说,纵然那里贫瘠苦寒,但若放任不管,胡人扰边之事便层出不穷,永远不会停止,只有将那里也归为我大周领土,让胡人也成为大周百姓,让我们的兵马驻扎在那里,用我们的礼仪教化他们,这种事情才有能得到遏制,曾经的边民百姓才能真正安稳下来。”
傅毅洺不否认他说的有一定道理,但也绝不支持。
“天下何其之大,若按照你这么说,征战岂不是一天也不能停?打下了这里还有那里,拿下了塞北还有南疆,为了国土之争便让百姓陷于水深火热之中,饱受战事之苦,这便是你以为的为君之道,治国之道?”
“你可知这几年因为你发起的战事而死了多少人?多少将士马革裹尸,家中亲眷再无依靠?又有多少百姓受到牵连,流离失所?”
“大周的国土说是扩张了不少,但多出来的那些领土多是贫瘠之地,朝廷不仅得不到好处,还要派兵镇守,派人开垦,说不定还要迁移百姓,这又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
“你与其说是为了国家为了百姓,还不如说是为了自己的野心!”
淮王勾唇,不屑一顾。
“这就是你与我的差别,你看到的不过眼前利害而已,而我看的更长远。”
傅毅洺回了他一个同样的表情:“没那个命就别瞎操那个心,目光长远了半天还不是要沦为阶下囚吗?”
“那又如何?”
淮王笑道:“最起码我做了自己想做的,而我那几个没用的兄弟,就算一辈子锦衣玉食荣华富贵,也不过行尸走肉而已。”
“我只恨世道不公,明明我丝毫不逊于赵瑜,却因出身而不能光明正大地登上那个位置。先帝在世时对我再好又如何,涉及到储君之位,还不是从未考虑过我吗?”
“他赵瑜不过是比我命好,生为嫡子而已。”
他说着又上下打量了傅毅洺一番,道:“你也是,不过是命好投胎在长公主府上,有先帝和长公主一起护着你,不然……她又怎么会是你的?”
这个“她”他没有说明是谁,但傅毅洺心里很清楚。
他故意笑着撩了撩落到眼前的碎发,挑眉道:“没办法,命就是这么好,不仅投了个好胎生在了公主府,还娶到了心爱的女人为妻,育有二子一女,儿女双全,幸福美满,像你这种众叛亲离至今连个孩子都没有的人自然是体会不到的!”
淮王的脸色终于彻底裂开,刚刚滔滔不绝趾高气昂的样子瞬间被击碎。
他这一生纵然没有得到皇位,没能真正扳倒庆隆帝和赵瑜,但怎么说也曾给过他们迎头痛击,不算无所作为。
唯有在唐芙一事,从头到尾没被她接纳过半分,最近的距离也不过是曾和她共乘过一匹马的马背,最终却还被傅毅洺抢了回去。
那个他唯一放在心上的人,哪怕初识只是一场错误也始终难忘的人,从没给过他一个笑容,没对他说过一句温柔的话。
淮王闭了闭眼,将心中怨愤不甘咽了回去,再睁开时又恢复了往日平静。
“不是你们将我逼到了这里,是我自己选了这里做埋骨之地,你不要得意。”
他喃喃道,之后转身而去。
傅毅洺察觉到他要做什么,但没有多说。
其他人就没他那么冷静了,纷纷开口阻拦,并再次试图攻打上去。
可淮王仅剩的十余个部下拼死挡住了去路,等他们终于杀掉这些人爬上山顶的时候,淮王已经从山巅上一跃而下,跳入断崖。
他听着风声在耳边呼啸,看着迅速从眼前略过的景色,心中前所未有的安宁。
谁能想到,反叛如他,在最后的这一刻也想落叶归根呢?
塞北虽然已经成了大周国土,但于他而言,没走进原来的那条边境线,终究还是异国他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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