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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公主慢点。”
五十多岁的老嬷嬷一边喊着一边追赶跑在前面的华服少女, 目光既是无奈又是宠溺。
少女听到她的呼唤站住了脚, 转过头来,容貌娇艳的如同夏日的骄阳, 头上步摇随着她的动作在艳阳下闪闪发光,却仍是夺不去她灼人的光彩。
这便是大周最受宠爱的琼华公主,年方十五, 不日便要与武安侯府的三少爷傅辛函成婚。
她站在原地等着老嬷嬷过来, 直到她走到近前才道:“嬷嬷,都跟你说了就在亭子里等我就好, 不用跟着我了, 我玩一会就回来。”
嬷嬷笑了笑, 伸手将她有些散乱的鬓发整理好。
“公主真的只是去玩一会,不是去看那傅三少爷长什么样?”
今日傅家三少爷进宫, 正陪着御驾逛御花园, 此时过去刚好能看看他。
旁的公主或许会担心这样的举动是否失礼, 会不会触怒文惠帝,但琼华公主是完全不用考虑这些的。
作为可以随意出入御书房,三岁时便被抱着把玩玉玺的公主,她做什么都不失礼。
她可以随心,随性,想去哪里去哪里, 想做什么做什么, 便是太子和几位皇子, 过的也没有她这般自在。
琼华公主撇了撇嘴:“他是我未来的驸马,我自然是要看看的!若是长的太丑不合我心意,我便让父皇把这门亲事退了,任他有什么样的才名也不嫁!”
傅三少爷未满十岁便外出游学,期间只有逢年过节才会偶尔回京探望父母,可谓默默无闻,毫不起眼。
直到今年年初他回到京城,跟着武安侯一起参加了皇室举办的春猎,在猎场大放异彩,入了文惠帝的眼,这才在京城一举成名,并且没多久就被文惠帝钦点成了他最宠爱的琼华公主的驸马。
人人都说这位傅三少爷文武双全,俊美无俦,是个神仙般的人物,可不巧琼华这次因为身体不适没能参加那场春猎,自然也就没见到这位传说中的神仙人物到底长什么样子。
她知道父皇心疼她,定然不会给她找什么歪瓜裂枣,便是寻常勋贵世家的子弟也不见得能入了他的眼。
但作为要和那位“神仙”成亲的女子本人,她还是想在成亲前去看看他。
万一人人都觉得他好看,偏偏她就不喜欢呢?
不喜欢自然是要早说的,免得将来两个人都不好过。
嬷嬷拿她很是无语,道:“陛下虽然宠爱公主,但公主这般冒冒失失的前去,只怕就算陛下不当回事,傅三少爷心中也难免觉得公主是个轻浮之人。公主将来是要跟他过一辈子的,若是……”
“我只看看他,怎么就轻浮了?”
琼华说道。
“我往日向来都是这个样子的,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想去哪就去哪,怎么与他成了亲……不,还没成亲,只是定了亲而已,就要规行矩步,连去哪里都要先想一想他高不高兴,会怎么想我了?若是如此,那又何必成这个亲,给自己找不自在吗?”
“再说了,他既然愿意尚主,且知道与他成亲的人是我,那就该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倘若仅仅因为我去看了看他就觉得我轻浮,那将来我们势必是过不到一块去的,还不如早早算了,各自找合适的人去。”
嬷嬷哎呦一声,笑道:“公主啊,也就是您敢说出这样的话来,若是换做别个女子这么说,只怕要落个大逆不道的的名声。”
琼华哼了一声:“我又不是别个女子,他喜欢别个女子就跟别个女子成亲去,不要尚主啊!”
嬷嬷说不过她,又觉得她说的确实有一番道理。他们公主这么多年都自由自在,难道成了亲反而要看驸马的脸色行事吗?
于是索性也不再阻拦,陪着一起去了。
他们过去的时候文惠帝正坐在一处凉亭里喝茶,傅辛函则应他的要求作一幅画,画的是他这些年在外游学时看到的风景。不拘哪里都可以。
琼华公主还未走近,文惠帝便看到了他,脸上露出宠溺的笑容,招招手让她过去。
“你也来御花园赏花了?”
不待她开口文惠帝便帮她找好了理由。
琼华点点头,打过招呼后看向那传说中的神仙人物,见对方果然生的眉目俊朗,很是好看。
她大胆地看着那人,对方却比她更像个女孩子,腼腆害羞地低着头。
文惠帝的视线在两人身上扫了一圈,越发觉得他们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琼华见傅辛函手边的画才动笔,还看不出是什么,便问了一句:“不知傅三少爷在画什么?”
傅辛函在文惠帝面前都能侃侃而谈,不知为何在琼华公主面前却像个放不开手脚的小媳妇,半晌才小声回了一句:“我曾在游学途中路过一座无名山,虽是无名之地,春日景色却甚美,便想画一副春景图,也不知陛下和公主喜不喜欢。”
这幅画后来被琼华带到了文惠帝赐给她的公主府里挂起来,当时她是极喜欢的,成亲后还曾对傅辛函提起,让他以后一定要带她去那个地方看一看。
她想知道是什么地方会这么美,这么美的地方又为何会没有名字。
多年后她终于知道了原因……
但那时她宁可不知道。
那是她跟傅辛函成婚后的第四年,两人已经有了一个三岁的孩子。
有一日傅辛函与友人在外宴饮时喝多了酒,很晚才回来,且还醉醺醺的。
琼华见状赶忙让人打水伺候他梳洗,然后就让他在房中歇下了。
若是往日嬷嬷还在,是定然不会让这样的驸马跟公主同房的。
但两年前嬷嬷便离世了,公主府里其他人不敢违拗公主的意思,便让醉酒的驸马跟公主同了房。
琼华半夜睡的昏昏沉沉时被人压在身下,闻着他身上未曾散去的酒气原想拒绝,但男人却抱着她不肯放手,她挣扎片刻便随他去了。
哪知两人正情浓时,男人却半梦半醒地唤了一声“雪晴”……
这两个字如同晴天霹雳,顿时将琼华惊醒,猛地推开了他。
雪晴,赵雪晴,庄亲王的女儿,也就是琼华的堂妹,出生后没多久就被文惠帝封为萱德郡主。
三年前庄王妃薨逝,萱德郡主原本定好的婚期便只能后延,一直拖到了现在。
琼华之所以知道是因为文惠帝派了人去庄王封地观礼,而她还顺便让人带了些礼物过去作为添妆,想着怎么也是自家姐妹,她这个做姐姐的就算不能亲自参加,也不能失了礼数。
礼物送出去之后她就把这件事忘记了,没想到今日却又以这种方式从自己的丈夫口中听到那位堂妹的名字。
琼华不可置信的看着自己的驸马,而傅辛函却仍旧有些昏沉,唤着赵雪晴的名字又伸手想要抱她。
若说刚刚那一次可能是琼华听错了,或是傅辛函一时口误,这次就再清楚不过了。
她脸色煞白,一腔怒火直冲头顶,扬手便是一巴掌扇了过去。
一声脆响在房中响起,傅辛函被打的脑袋一歪,险些从床上摔下去。
外面守夜的下人被惊动,隔着房门问出了什么事,要不要他们进来。
琼华不仅没让人进,还让所有下人都退到了院外去,谁都不许踏进来半步,吩咐完后才又看向傅辛函,咬牙道:“清醒了吗?”
傅辛函怔了怔,片刻后眼中醉意终于渐渐散去,恢复了些许清明,脸上火辣辣的疼痛也后知后觉的漫了上来。
他伸手摸了摸被打过的地方,擦掉嘴角溢出的一丝鲜血,没有说话,随便穿上一件衣服便准备离开。
“站住!”琼华叫住了他,双目赤红,“你难道不该解释一下吗?”
傅辛函笑了笑,昏暗的夜色中两只眼睛却比平日里更亮,隐隐带着一丝疯狂。
“解释什么?公主不是已经听见了吗?”
这态度无异于承认了自己就是喜欢别的女人,就是心有所属,而这个人不是他的妻子,另有其人。
琼华虽然已经猜到了,但还是被他冷漠而又不屑的口吻激怒,红着眼睛再度扬起了手,还未落下却已被男人抓住,一把甩开。
因为文惠帝的宠爱,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人敢跟她动手,这还是她第一次被人如此对待。
一滴眼泪从眼眶中涌出,之后便止不住的接连不断落了下来。
她低着头,借着散落的发丝挡住了自己狼狈不堪的一面,不肯让他看到,哑声问:“什么时候的事?你跟她,什么时候的事?”
或许是酒意还未彻底消散,傅辛函从她狼狈的模样和沙哑的声音里竟感到一丝快感,笑道:“很早了,在我在外游学的时候,便认识了萱德郡主。”
“她与公主不同,才貌俱佳,那时打扮成男孩子的模样跟我们一起读书。我起初只以为她是长得清秀,后来才知道原来她竟是个女子。”
“我虽然只是武安侯府的庶子,但郡主却从未看轻我,还答应只要我能说服庄王爷,她便嫁给我。可是……”
他说着再次看向琼华,脸上笑意全无,只余怨恨和不甘。
“可是我学成归来,想凭借自己的努力出人头地让王爷认可我的时候,陛下却将我指给你为驸马!”
“我的姻缘,我的仕途,全都因为你而毁了!”
大周驸马多无实权,看似显贵,不过是皇家的附庸而已,最大的作用就是服侍伺候公主,一生不得自由,只有公主休弃他的份,没有他休弃公主的份。
更遑论琼华是文惠帝最宠爱的公主,他最大的心愿就是自己的女儿过的幸福,倘若驸马有了实权,整日忙于朝事,又如何照顾他的女儿?
所以傅辛函虽然颇受文惠帝的看重,但这种看重仅仅是因为他是他的女婿,琼华公主的丈夫。
琼华一边流泪一边无声的笑了,只是那笑容苦涩,痛彻心扉。
她想起当初初见时他腼腆羞涩的模样,想起他这些年在她面前循规蹈矩,看似温和却又始终有些疏离的模样,终于全都明白了。
根本就不是什么羞涩,是他不愿与她说话。也不是因为她的身份而不敢逾矩,是因为他本就无心与她亲近。
这场婚事对他而言是莫大的羞辱,是断了他仕途的一条绝路,他恼恨她,那仅有的温和和守礼也不过是因为逼不得已,强装出来的罢了。
傅辛函与她成婚多年,一直因为身份而不得不在她面前做出一副谨小慎微的样子。
此时看到那个骄傲的不可一世的被所有人捧在手心里的高贵公主因为自己的话而瑟瑟发抖,心中越发畅快,只觉得自己仿佛终于站到了他应该站的位置,能将这些高高在上的人踩在脚下,肆意凌虐了。
他似乎知道说什么能够刺激琼华,转过身看着挂在他们房中的那幅画道:“你可知道,当年在御花园作画时,我本是想画一幅波澜壮阔的江河图的,是因你的到来,才临时改成了一幅山间春景图!因为先帝想让我娶你,而一个尚主的驸马,是不需要有什么雄心壮志的!他只要懂花前月下就够了!”
“你还想让我带你去画上的地方看一看是不是?我告诉你,你这辈子都去不了,因为根本就没有这个的地方!那根本就是我随手乱画的!是假的,全都是假的!”
琼华身子一僵,撑在床榻上的手狠狠地抠进了被褥里,胸前似有什么东西顷刻间变得支离破碎,又迅速被她的骄傲和尊严全部接住,不容分说地拼凑缝合回去。
如此这般碎裂又拼凑了不知多少回,终究是抵不过一身傲骨,血肉模糊的黏成一团,也要硬撑出一副刀枪不入的样子。
她擦去脸上的泪,抬头道:“你现在跟我说这个是什么意思?是怪我吗?是我逼你改画春景图而不让你画江河图吗?你之所以那么做还不是为了迎合我父皇!还不是你自己选择的!”
“既然如此,你又有什么资格怨天尤人?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对我大呼小叫的指责我?”
傅辛函一怔,旋即恼怒。
“是,你是没有逼我,可若不是因为你,不是因为陛下让我做你的驸马,我又何必如此!”
“我本可以和雪晴成婚,就是因为你,陛下明知我有大才却让我尚主,我才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嫁给别人!”
“我那么努力就是为了出人头地,为了证明我比我那大哥强多了,便是因为庶子之身而没有世子之位,我一样可以成就一番事业!”
“可是我多年的努力都因为你而功亏一篑,只能做个别人眼中靠着女人上位的无能之辈,受尽我那大哥的嘲笑与羞辱!这些全都是因为你!”
琼华冷笑,面带讥讽:“当初父皇指你为驸马前明明问过武安侯的意思,也问你的意思!是你们欢欢喜喜一口答应下来他才……”
“住口!”傅辛函被戳到痛处,全然没有了平日里翩翩公子的风范,“欢喜的是我父亲和嫡母,是我大哥!不是我!不要将我和他们混为一谈!”
“是他们和是你有什么区别?”
琼华道:“你心里不愿意,最后却还不是屈从了?”
“父皇最是疼爱我,他绝不会想让我跟一个不仅不喜欢我,还对我心怀怨愤的人成亲!当初倘若你有半点不愿,他绝不会强求于你。是你拗不过父母亲族答应了下来,还在父皇面前表现出一副心甘情愿的样子,现在到怪起我来了?傅辛函,你到底还是不是个男人!”
傅辛函心中的得意已经全都没有了,仿佛又回到了只能做小伏低被人踩在脚下的时候。
这巨大的落差让他恼羞成怒,面目狰狞状若疯癫。
“你这种身居高位生来便比别人高贵的人又懂什么?你怎么会明白我这种人的苦楚?怎会知道一个勋贵之家的庶子想要出头有多难?”
“从父亲开口的那一刻起,我就没有拒绝的余地,不然就算陛下不说什么,他也会担心武安侯府会因我而失了帝心!”
“他有那么多儿子,我不过其中一个,还是个身份低微的庶子,随时都可以舍弃!他们绝不会让一个得罪过陛下得罪过你这位高贵公主的人留在京城!到时候我被远远的打发出去还是最好的结果,更有可能则会不明不白的病逝或者暴毙!除了按照他们说的娶了你讨得陛下欢心,我根本别无选择!”
“是他们为了权势为了圣宠将我推了出来!不是我要这么做的!”
琼华冷冷地看着他:“你也知道是他们为了权势地位而利用了你,那你倒是怪他们去啊,怎么反倒怪我这个从没逼迫过你从没利用过你甚至从没苛待过你的人?”
傅辛函僵在原地,指尖微抖。
琼华毫不留情地拆穿:“因为你不敢,你怕自己的父亲,怕自己的嫡母,怕那个你觉得没用的大哥,怕失去武安侯府的支持。”
“你从小被他们欺负惯了,在他们面前连说声不都不敢!相比起来我对你就太好了,好到你觉得我好欺负,觉得可以像他们对待你那样对待我!”
“傅辛函,你是不是忘了我是谁了?”
最后一句冷若冰霜,让傅辛函因为醉酒而翻涌的气血瞬间急退回去,打了个激灵。
他的脑子在这一刻终于彻底清醒,想起自己刚刚说过的那些话,顿时僵如泥塑,如坠冰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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