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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初,全镇签完协议,补偿款到位,陈坊在一个月内人去楼空。
这个曾经古朴而生机的小镇,终要迎来衰朽破碎。万物如草木,有荣便有枯。
人类为了安居乐业,赋予一块土地崭新的生命和意义,又毫不留情地将其摧毁,只为从中开垦汲取更多的财富与价值。
但,也同样是自私自利,才带来了日新月异,生生不息。
推土机大队到来的那一日,于知乐请假回了趟陈坊。
她太久没到这里,住公司的这些天,风雨动荡,家人和朋友不是没找过她,每天手机都会来上好几通电话,有妈妈的,有弟弟的,也有张思甜的。
只是通常接起来,寥寥几句就挂。
她一家,已经搬去了安置房。
弟弟从微信上发来了照片,说景元很厚道,房子环境不错,水电也有保障。
耳边充斥着突突突的机械柴油声,于知乐不顾司机阻挠的眼色,走进了弄堂。
她摘掉口罩,点了根烟。
深吸一口,她把烟夹回手里,信步往里走。
还是青砖赭瓦,一如当年景况。
只是,已没了人气,门窗紧闭,有人家敞着的,也只是搬徙时顺道把门板拆了一并带走而已。
那擦肩而过蔬果贩子的三轮车,车铃叮叮当当,
那炸油条的滋滋响,扑鼻而来的葱油味豆浆香,
那提着鸟笼的鹤发老人,腰间小收音机咿呀呀地唱,
都成了泡影,再难触及。
于知乐停在繁花弄15号,自己家门前。
小苗圃里,一株矮木在风中舒展着青叶,还不知将来的厄运。
于知乐凝眸看了片刻,拿起一旁的小铲子,把它连根带土挖起,她只身而来,其实并不方便携带,只是想把这位老朋友挪到村外田野边,空旷的地里,祈祷它能在那里重获新生。
刨出一株,于知乐手指头已经沾了泥,拎着那枝干,正无处安放之时,
一只塑料袋突然被递到她眼下。
于知乐回头,见到了一张熟悉的笑着的脸,惊讶之余,却是怎么也想不到他会出现在这。
两人对望片刻。
男人抖抖袋子:“卖什么呆,拿着。”
于知乐这才醒神,接过去,把树根揣进袋子里,进而才问:“景胜,你怎么过来了?”
“不知道,可能你的磁场在,我不知不觉就被吸引过来了。”景胜耸肩,回得似乎有理有据。
于知乐轻笑一声,不予置评。
景胜垂眼瞄瞄她手里的小树:“喜欢就拿回去种吧。”
他挑了两下眉:“其实被碾死也没什么,这树好歹收到过我这么金光闪闪的男人的拜年祝福,这辈子也值了。”
于知乐:“?”
“我开玩笑的,”景胜笑嘻嘻,主动接过于知乐手中的袋兜:“好脏啊,我来拿。”
他抓起她一只同样有泥点的手,嫌弃拿远了些:“啧,你也脏。”
于知乐佯怒抽手,趁此机会,手背往他脸上一抹,而后面不改色垂至身侧。
“于知乐!你干什么,”景胜一愣,难以置信:“你现在学坏了啊。”
于知乐语气镇定,吐出几个字:“给你敷天然面膜。”
“行——”景胜长长地,点了两下头,突然丢开手里袋子,一把圈住于知乐,使劲用自己脸瓜子胡乱蹭她同样的地方:“咱俩有福同享。”
于知乐哭笑不得,想推开这为非作歹的坏东西,但也费了一番功夫,臭小子的确好好健过身,力气不同以往,当刮目相看。
闹了一会,两人才静下来。
并排漫步,拉着手,朝外走。
“你怎么过来了。”
“你磁场在这啊。”
“……说正经的。”
“我猜到你会来。”
“真的?”
“其实是去你公司找你,你不在,才想到你在这。”
“我以为你过来监工拆迁。”
“我是老总啊,又不是真的拆迁大队队长……”
来到镇口,于知乐陡然一顿,望向一个方向。
景胜循着她视线看过去,只见几十个人并排立在不远处的田埂上,黑压压一片。
聚神细辨,俨然都是陈坊那些,没少被他尖牙利嘴羞辱过的老乡亲。
还身处这样特殊扎心的时间场景里。
他今天就一个人,寡不敌众。
景胜当即想回头尿遁,结果被于知乐扯回来,“往哪跑呢?”
“我过去不合适吧。”景胜冲那边扬下巴,示意完就扭开脸,生怕被他们认出。
“你不用过去,就站这。”于知乐吩咐一句,朝着那群老者走去。
没出去多远,于知乐停下了步伐。
再难向前。
因为那群老人,突地一齐跪到了土地上,伏身叩首。
他们年岁已高,动作也是徐而不急,却更显虔诚与尊敬,歉意和感伤。
他们曾披星戴月,是繁枝茂叶,为这片土地挡风避雨,也不费吹灰。
可现在,只能见他们单薄的身体,聚在一起。眺望过去,仿佛盘蜿的老根,要与土地葬为一体。
风拂过,青青麦田,延绵涌动,飒飒作响。圈圈光晕,曳在他们身后成行的雪松枝梢。
轰隆——
脑后一阵巨响,于知乐没有回头,也不必回头了,她知道那是什么。
那是几十年来,在这片土地上的,所有的信仰与记忆,所有的悲欢与离合,所有的喜怒与哀乐,都轰然粉碎的嚎啕如丧。
从此,这世上,地图上,不会再有一个美不胜收桃源一般的小镇叫陈坊,导航里也抹去了她的妙曼身影。再过百年,连后世都遗忘。那些把陈坊模样深入骨髓的人们,早已长眠于黄土地里。再无人铭记,也无人提起,曾几何时,他们也是造物主,刻写了这般灵秀故乡。
老人们相互扶持着,颤颤巍巍起身。
袁校长也在当中,他拄着拐杖,另一手,似乎在抹泪。
背后崩塌声不断,也许是飞腾的粉尘,肆无忌惮钻进了她鼻腔,于知乐鼻尖变得异常酸涩。
也是这一刻,她的眼睛突然被一只手掌盖住。
趁她还没反应过来,手的主人已经闪到她面前,把她拉向自己。
一道颀长黑影,严严实实遮住了之前一切,视野里,只剩他牢不可破的躯体。
“别看了,”景胜如劝似哄的温和声音:“我们不看了。”
下午,于知乐去了上和嘉园,这是景元地产旗下一个专门作为安置房的小区。
景胜也寸步不离送她过来。
“你不上班?”从副驾下来,于知乐回头瞥这条大尾巴。
景胜眼尾微垂,无辜状:“我在上班啊。”
“你上什么班?”
景胜认真回:“歌手于知乐的私人保镖,兼职房地产企业老总,来自己曾经负责的开发项目考察。”
他故意逗贫,于知乐才不接梗:“这小区你起的?”
“对。”景胜举目四望:“早知道岳父岳母小舅子住这,应该给他们安排一间精装修。”
“你刚才说什么?”
“岳父岳母。”
“马上进去,”于知乐警告:“不允许这么叫。”
“难道叫爸妈?”
“……”
“不行吗?”
“想被我踹下楼?”
“……这儿是电梯。”
到了六层,景胜突然意识到自己两手空空,不大好意思进门。
于知乐回看他一眼:“你可以不进去。”
“那我在外面干嘛?”
“吃东西。”
“吃什么?”景胜向楼道张望:“这附近好像没什么好吃的吧。”
“闭门羹。”
“……于知乐你他妈冷到家了。”
女人手覆上门板:“我是到家了。”
这一回,景胜忍俊不禁,抽了两下鼻子:“说你冷你更来劲是吧。”
于知乐蹙眉:“你不还是笑了。”
“我这是给爱妻捧场啊,惯性动作。”
“哦。”
于知乐叩门,没两下,就被人从里边打开。
是于知安,一见于知乐,少年一双眸子里盛满惊喜:“姐!”
“嗯。”于知乐往里走。
随后瞥见景胜,他又兴冲冲唤道:“姐夫!”
于知乐皱眉,拽住这小子后衣领:“你怎么回事?”
“不是姐夫吗?”于知安眨巴眨巴眼。
“……”景胜停在玄关,视线随着女人为他拿拖鞋的手,小声:“你弟嘴巴比你甜多了。”
然后……
呼——
长吁短叹。
还好闪得快,没被拖鞋拍上脸。
此时,妈妈也从厨房间出来。
因为和景胜曾有过冲突,他又是矜骄贵客,所以于母有些局促不安,手不断在围裙上边搓。
“姐,你歌真好听,我拿来当手机铃音,还分享到班级群,让他们都在各大歌单付版权费支持你。”
坐回茶几,于知安一边为两人斟茶,一边像个讨喜包子一般说话。
于母在熬猪蹄汤,快好了,就拧关了小火,回到客厅,直说:“知乐你真是好久不回来了。”
“忙。”于知乐睫毛微动,只回了一个字。
于知安狗腿子地附和:“对啊,姐姐忙着呢。”
见她余光都不撂给自己,于母有些心酸:“知道你忙。”
“在公司还过得好吗?”到底担心女儿,于母又问。
于知乐回:“挺好的。”
“好呢,”身边窜出一个自信爆棚的清朗声音:“有我在她身边呢,能不好?”
于母:“……”点头:“是是,劳景总费心。”
“别客气,你们一家子怎么都这么客气呢。”景胜保持着微笑:“我又不是坏人。”
再无下文。
于母只想逃开这方窒息之地,索性问:“我猪蹄汤刚炖好,给你们盛两碗吧。”
“好。”
“不用。”
前一个景胜,后一个于知乐。
两人互看一眼,试图统一口径:
“不用了!”
“好吧。”
于知乐一记眼刀剜回去,景胜只得摊手无辜。
哈哈,于知安被逗得笑出声。
连于母都微微牵了下嘴角,回身去了厨房。
僵硬的气氛顿时得到缓释。
于母端着两只热气腾腾的小碗再出来时,于知乐没忙着拿汤匙喝,而是从帆布包里取出了一个文件袋。
她从里面抽出一张纸,递给于母:“妈,这是以后的赡养协议。”
于知安好奇地凑过去。
女儿的举动总是这般出其不意,于母随意浏览一页,也没看清上面字眼,只问:“这是做什么?”
于知乐抿唇一笑:“工作需要,以后我可能经常不会回家,我的收入也和公司挂钩,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她措辞微妙:“我提前拟了协议,里面有我今后为你们二老每年提供的赡养费金额,你可以看看,大概在中间部分,如无意外状况,多余一分钱我都不会给,意外状况包括的内容在最后有书写。另外就是,这张协议需要你或爸爸签字。”
她好似一个干练的女律师,条理清晰又疏离冷漠。
景胜也没料到,于知乐回来竟只是为了和自己父母划清金钱关系。
那他来了是为啥?帮她撑场子?
思及此,景胜挺挺胸,必须为他家小鱼干鼓足气势。
于母有些怔忪,声音也浮着:“你不是把房子的钱都给我们了么。”
于知乐目光透析:“也许有用完的时候呢,”她又问:“爸爸债还了吗?”
于母点头:“放心吧。还余下不少呢。”
景胜也跟着颔首应和,“应该的,我们景元是良心企业,拆迁户的救世主。”
于家三人:“……???”
“这个协议最好今天处理好,我请假过来,就是为了这个。”于知乐又说。
不是第一次被丈夫,被儿子,被女儿这样逼着,于母答应了,麻木地从围裙兜里取出翻盖手机,揭开来,“我现在就打。”
一接通,于知乐就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于母一一陈述原委,沉默少刻,她把手机放下,“你爸说想和你通电话。”
于知乐停顿两秒,并不犹豫地接过去:“喂。”
她没有叫爸。
那头,于中海的声音不比之前那般浑浊,清爽了许多。也许没了债务的牵扯和倾轧,他也终于重见天日,落得轻松。
“把协议退回去,不需要。”这是他开口的第一句。
于知乐一愣,回:“不签那就没赡养费了。”
“我们不用,”于父字句铿锵,不带分毫哀叹妥协的意味:“我知道,你现在硬气了,我管不了你。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我晓得你在担心什么,那我就把话放这,家里不需要你钱了,我们不会再管你要钱。”
于父轻哼:“你别忘了,你到底是我生的,你的自尊心,有部分也遗传的我。”
通话结束,于知乐把手机还了回去,面色发冷。
她发现,这个她恨了也烦了,和她针锋相对二十多年的老人,终究是想在临别前扳回一城,并且他也做到了。
为这个家,疲于奔命十年,她终于摆脱枷锁,得以跃至高台。
她以为,她能够俯瞰曾经一次次压垮自己意志,折磨自己精神的父亲,看他变得像蚂蚁一样渺小,像火柴人一般可笑。
可是,没有,
她把双手圈在唇边,试图朝低处的父亲呐喊,挑衅:来啊,你还打得到我吗——
但这个老人不置一词,负手离去。
他麻利地扭转战局,让他从“将被抛弃者”,瞬时成为先放弃她、掌控主动权的一方。
血缘和基因真可怕啊,也许,或许,她真的要感谢她父亲。
没有他的传承与激发,她身体里也许不会有这么多强硬的自尊心的因子在灼烧,聚拢出熊熊烈火,足以使她升华重生。
“爸爸说不要。”于知乐看向她的母亲。
“我知道,他和我说了,”于母大概已经控制不住眼角那些瑟瑟的心酸和萧索,只得垂眸,把那张协议书推回来:“知乐,我们真的不需要,你过你的去吧。”
于母凝视着于知乐,眼底有水光烁动。
她像要把一生的负撼和悻悻都寄希望到这个女孩身上,期冀她活出她这一生都不敢想象的样子:
“知乐,我的女儿,好好活,好好过。”
从上和嘉园回去前,于知乐和景胜二人,还意外撞见刚从超市回来的张思甜。
两位旧友,分别许久,再见也并不生疏。
一起去喝了杯下午茶,谈天说地。景胜反倒成了亮闪闪的大灯泡。
其实,大概一个多月前,于知乐就弃股把烘焙坊的所有权都免费转交给了张思甜。
张思甜自然是不允,到拗不过友人的固执。
所以她前阵子在网上出事后,张思甜用本应属于于知乐的那部分收入,拿去买水军,在严安评论里竭尽所能地拆他伪装,揭穿假象。
而于知乐也猜出了是她,在严安找她的第二天,就得到了与自己猜测完全一致的答案。
她及时制止了张思甜,后者也很听话,从此作罢,再没黑过严安。
所谓心有灵犀,都是二十多年积淀下来的厚谊。
虽然之中曾有过矛盾分歧,但我这一生最放不下的朋友,依旧只有你。
得知此事的景胜,各种表扬赞叹,声称必须给张思甜颁个中国好闺蜜奖。
下一秒又气急败坏,我靠我还不知道居然是那个唱民谣的甩了于知乐??他眼瞎??
继而侥幸道,还好他眼瞎,我的小鱼干才能认识我,属于我。
两个女人:……
当晚,于知乐没回公司宿舍。
她直接去了景胜那里过夜,两人一进屋就开始亲,缠绵地舌吻,窒息到致命。
零落的衣衫在地毯上绵延一路……
事后,景胜把于知乐搂在怀里,手指在她滑腻的臀线,腰窝,背脊随意游走,爱不释手,最后摸到她头发,从此长久地埋在那儿。
抚摸了会,景胜没来由想到了林岳说过的那个大草原,不禁感叹:“你是个屁的野马,我才是一匹野马。”
“被我骑得舒服么。”于知乐风轻云淡问。
景胜:“???”他怎么觉得这句话在挑战他的男性尊严。
刚要把她捞回来再战个一场拼个你死我活分出成败胜负,女人已经披上睡袍,一个利落的翻身下床,走向了盥洗室。
扑了个空。
算了,反正以后有的是机会。景胜挠挠头发,套上家居服,回到客厅沙发。
两条腿都翘到茶几上,景胜拿了遥控器,刚要开电视,来了个电话。
瞄了眼名字,秦子衿。
妈呀,这老八百年不联系他的女人怎么这会忽然打电话过来,真不合时宜。
景胜顺手接通电话,“喂。”
“胜儿。”那边传出柔和的女音。
“干嘛……”景胜拖着尾音,敷衍应付。
“你在干嘛?”
“我不干嘛。”
对面灵动地撒着娇:“我想看看那于知乐,好不好嘛。”
“网上不是铺天盖地的都她照片吗,”景胜趿拉上拖鞋,往厨房走:“随便搜啊。”
“我想看活的。”
“那看视频。”
“你爸也想看呢。”
“那你和景致远一起看视频,睡觉前,坐床上,肩并肩,美滋滋,还能增进中老年夫妻感情。”
景胜懒洋洋往外蹦着三字词,开了冰箱门,随手拿了瓶水。
“带过来给我们看一眼你要掉块肉?”
“这么跟你说吧,我女朋友很忙,她现在咖位很大,”景胜嘭一下带上冰箱门,把于知乐说的天花乱坠仿佛明天就能进军好莱坞手颁格莱美:“不是想见就能见的,懂吗?”
景胜拨了拨散乱的刘海:“人家事业心很重,特上进,我和她提见家长,会让她陷入高度紧张,然后东想西想,胡思乱想,严重影响她工作心情。再说了,万一被狗仔拍到怎么办?责任你付得起吗?”
说到最后,入戏极深,似是于知乐的贴身经纪人一般慷慨激昂。
“……”
景妈妈默然几秒。
“她在你那?”
“你怎么知道?!”
“我听见水声了。”
“你耳朵真灵。”
“我要挂了。”景胜回到沙发,侧头夹着手机,拧瓶盖。
“行吧,”景妈妈沉吟着:“那你先挂吧。”
于知乐从盥洗室出来,搓着头发,远远瞄了景胜一眼。
男人正握在沙发上,横着手机,笑眯眯。
“出来了啊?”他看向她。
于知乐擦着耳朵,点头。
景胜勾勾手指:“过来过来!”
于知乐皱眉:“什么事?”
景胜咧着嘴,眼睛里有小星星:“我看了个特别好玩的视频。”
于知乐走过去,在沙发前坐定,景胜敛了笑,一只手把手机横到她面前。悬空,定格。
什么视频?
女人定睛细看,屏幕上,一男一女的脸,男俊女美,只是看得出年纪稍长。
他俩同样在凑近了观察,眼神颇为钻研。
三个人俱是一愣。
眨眼,眨眼,一齐眨眼。
愈发困惑。
此刻,于知乐才留意到上边的Facetime几个字母,
这是搞笑视频???
刚要发作,景胜当即把手机抽回来,对着屏幕嘴皮子耍得贼快都不带断气地嚷嚷,
“好了好了好了看过了吧好看吧纯素颜没造型可言也这么漂亮你们真是赚到了爸妈晚安再见!”
紧接着,他掐了视频通话。
“你爸妈?”于知乐难以置信地问。
点了下头,又点了下头。
“景胜!”于知乐罕见地不淡定,从沙发上弹起来:“你怎么可以这样啊!”
男人眉宇间顿时笼上忧愁:“我也是被迫的,他俩只是想看看你而已。”
“错了就是错了,”他哐啷一下,四仰八叉倒回沙发,作英勇赴死状,眼睛紧闭,两瓣唇虚弱地翕动:“随便你怎么处理。”
于知乐敛睫注视他良久,气极反笑。
她往衣帽间走,只摔下一句恶狠狠的,
“等着。”
一会儿,于知乐回来,坐到沙发边,简洁地喝令:“起来。”
横沙发上的男人,继续装死,坚持装死路线不动摇。
景胜左眼悄咪咪眯出一条缝,女人一动不动。但他知道,她在看自己,还看了许久。
“你不起来了?”于知乐语气淡然:“我有东西给你。”
“不是拳头或者菜刀吧。”景胜还是有点害怕,毕竟头一回见于知乐如此激动。
“不是,非危险品。”
“确定?”
“确定。”
景胜这才小心撑起了上身,他迅速在胸前挡了个抱枕作盾牌防卫,好随时应对突发意外,暴力事件,未婚妻的复仇。
那挫兮兮的小样,于知乐移不开眼地端详,憋不住,会心笑了。
见她粲然一笑,景胜心也跟着泛软,他把抱枕撇开:“到底什么东西啊?”
于知乐收了些笑意,把手里的红色盒子递过去:“送你的。”
没来由的受宠若惊,男人大眼睛扑眨扑眨,接过去:“送我东西干什么?还卡地亚呢,于知乐你现在混的可以啊。”
他由衷地弯着唇,打开那盒子,看清楚里面东西后,男人旋即怔在原地。
戒、戒指?!
还是对戒?!
这个平日里,总流里流气,皮厚如城墙的小子,罕见地涨红了脸。
许久不见他面热耳赤,于知乐只觉,仿佛回到了初识那些天,那阵光景。
他的反应令她愉悦,于知乐静静地笑着:“记得你以前和我说过,先买了戒指,才好提醒自己,定下心,要和这个人结婚。那我也用成为歌手后赚到的第一笔钱,买了这对戒指,可能没什么分量,也不算贵重。只是想告诉你,我很喜欢你,想一直和你在一起。”
景胜有点懵。
在于知乐面前,他可能真有心脏病,而且无法自行调节。
比如现在,救护车氧气罩快来啊,他跳得快要死翘翘了好吧。
他一眨不眨注视着于知乐,她穿着素净的衣裳,悄然坐在那里,静美如明月光,地上霜。
她也望着他,仿佛在看一泊湖水,一片原野。候鸟南回,她愿意长栖在此地。
景胜放低声音,不断深呼吸,压抑着那些快把他心脏挤破的狂喜。
他下意识问:“你在跟我求婚?”
于知乐莞尔:“你也可以这么认为。”
不对啊,景胜条件反射似的,做出戒备姿势。见于知乐始终平和,在等候。
他才取出那枚男戒,一边飞快套到自己无名指上,一边嘟囔:“戒指我收了,但我暂时不接受你的求婚。”
于知乐眼底闪过一丝诧异。
但下一刻,是他言之凿凿的口气:“求婚,是男人该做的事情。”
于知乐轻哼了胜,只想笑。
景胜瞥了眼那枚女戒,嘀嘀咕咕:“这么素,连个钻都没有。”
于知乐板起脸,去捉他手,“嫌弃就还回来。”
景胜立马跳出两米远,贱兮兮笑吟吟,回望于知乐,怎么可能还回去,剁掉他手指都不还,到死都要带进墓地里。
三个月后,于知乐收到了《在路上》节目组的诚挚邀约。
《在路上》是一款公路性质的音乐节目。每一季,都会规划一条路线,途径十二个城市,有国内,有国外。到达某地前,节目组会提前一周在网上公开下一次地点,放出投票,票选出人气最高的一位当地出生的歌手,为Ta举办一场小型公演个唱。观众是从投票人当中随机抽取的三百名粉丝,邀请他们免费到现场观看这次演唱会。
由于类型独特,现场直播,与粉丝之间的互动性趣味性也极强,因而在国内收视火爆。
今年夏天,他们来到宁市。
投票活动结束,作为宁市高居榜首的人气王,于知乐听从公司安排,欣然接下通告。
于知乐那一场是户外个唱,被安排在了宁市的汀洲码头。
作为历经几朝风雨的古都,汀洲码头现今已不再有船舶途径和逗留,被改造为当地的一个古香古色的旅游景点。
是夜,湖光缥缈,天上的星,地上的灯,都在水面落下了姿影。
虽然只是一场小型演唱会,但节目组依旧布置的相当用心。舞台是与周边环境一致的古朴清雅。
每位特邀观众入场前,都会得到一个号牌,方便接下来节目当中的互动。
于知乐上来时,歌台全黑,唯独一道清月般宁和的光辉,伴之同行。
她一袭白色棉麻及踝长衫,颈有盘扣,乌发作髻,俨然蒹葭伊人,自水墨中施施而至。
停在立麦前,她先是简单清唱了,《焉知》的前几句。
陡然!
台上灯光乍亮,通明如白昼,别有洞天。
于知乐身后,一排七把古琴,六位白衣女子,齐弹和鸣,清如玉溅。
唯独中间一张琴空着,于知乐走回去,坐下,也加入其中,素手拨弦,尽情展现自己这几个月来的学习成果。
再外圈,便是由几个扮相新潮的黑衣男人组合而成的乐队。架子鼓、贝斯、电子琴……与古琴共协奏,却丝毫不违和突兀。
雅致之中有激昂,现代和古典碰撞出火花,瞬间引爆了现场观众海啸般的狂呼喊叫。
于知乐唱了三首歌,有成名曲,也有她几年前的创作,算是为自己下半年将发行的首张个人专辑提前造势。
休息时间,男主持登台,交给于知乐一个控制器,告诉她,下面即将抽取现场一位观众上台互动。
回头望向大屏幕上闪烁的数字,于知乐随意摁下按钮。
数字是23,男主持做了个手势,大屏幕上,显示着摄影师逡巡在观众脸上的镜头。
大家都激动难抑,在闹,在找。
最后,乱晃的观众席停驻下来。
见到大荧幕上定格画面,于知乐和男主持一道愣住。
主持人随之诧然调侃道:“看来我们于小姐人气不凡,都能吸引到其他物种的歌迷了。”
众人哄笑。
是的,正如大家所见,此刻的屏幕,满当当的都是一张毛绒绒憨乎乎的可爱“狗”脸。
——那种商业活动中常见的玩偶套装的……头套。
矗立在人堆里,相当醒目。
可真是个很别具一格的观众呢。
“那……请我们这位萌萌的狗先生上台?”
但狗先生没有动,只是摆了摆手,似在拒绝。
“看来还是位傲娇害羞的狗先生。”主持人妙语连珠,引得下面笑声阵阵。
狗先生再度摇手,然后微微低头,双手举起一张荧光牌到面前,上面是闪闪发光无比清晰的三个大字:
‘小鱼干’
于知乐已经扬起嘴角,根本憋不住笑,她早已猜出他是谁,或许,根本不需要去猜。
第一张被换下去,狗先生又举起第二张,
‘Marryme’
第三张,偌大的,最大的,
‘?’
席间登时沸腾,只因这猝不及防的求婚。
不少人吹起口哨,应援棒乱舞,如同四处飞窜的萤火之森。
主持瞪大了眼,“哎哎只是抽你上来互动,你怎么就求婚了啊?”
狗先生不声不响,只是拿起另一张牌子,一手一个。一张“Marryme”,一张大问号,飞速晃动,仿佛在催促,焦急地催着台上女人尽快给他回复。
于知乐抿紧了唇,眼里盈满了笑意,和水淋淋的星。
男主持失笑,手持麦克风,走到台下,停到狗先生身旁,进而把麦递到他面前,煞有介事:“先生,你会人类的语言吗?”
狗先生也入戏颇深:“当然会了,我本来就是人啊。”
他缩在头罩里,嗓音显得瓮声瓮气。
男主持故意刁难:“你既然是人,都不露脸求婚,似乎有失诚意啊。”
狗先生大言不惭地给自己编纂了一个很冠冕堂皇的借口,语气还相当正式:“是这样的,我被下了魔咒,台上那位小姐如果答应我的求婚,我才能变回人形。”
观众回头看他俩,纷纷拿出手机拍摄。
他们脸上均挂着不自知的痴笑,嘻嘻嘿嘿。
“就跟童话书上的真爱论一样是吧。”男主持若有所思。
狗先生赞同地点了两下头。
男主持望向台上,一脸为难问:“于小姐,怎么办呢,您打算救这位先生于水深火热之中吗?”
救啊救啊——
大家异口同声地咆哮,撺掇。
于知乐心想这蠢东西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喜欢给自己加戏。
她露齿一笑,应得相当利落:“好啊,我答应,没问题。”
也是此刻,狗先生瞬间扯下了自己的头套,屏幕上,他俊朗干净的脸上溢满了笑,仿佛日光不当心倾泻到晚上。
那样的发自肺腑,那样的喜不自禁,就像个春风得意少年郎。
他毫不掩饰,一排小白牙可以直接拿去印上牙膏包装。
眼睛也弯成了细细缝,亮晶晶,仿佛汇聚了这里,所有的光。
全场尖叫,口哨,鼓掌。鼎沸声音,响彻整个码头。
有人几乎要跳起来,也有人认出了他是景元集团的太子爷,那位名动一时的“于知乐的脑瘫粉”。
只是当日,大多人只觉是嬉笑打闹,一时兴起。
富贵风流纨绔子弟,心中怎会有真情,却不想亲眼目睹了这般用心。
景胜被男主持领上台,他也不嫌闷燥,穿着三件套正装,相当正式,一看就是有备而来。
直到这时,主持才绷不住了,笑着抱歉:“于小姐,这个求婚是景先生私下联系我们节目组特意安排,希望你不会感到不适。”
“哎!”景胜叫住他:“我还没结束呢,就急着甩锅拆台啊你。”
台下又一番大笑,大家合不拢嘴,幸福感是蔓延最快的病毒。
“好好,您继续。”主持人让开地方,把这方舞台交给他俩。
咳,景胜清了一下喉咙,把麦还给旁边的工作人员,摸了摸兜,取出一枚钻戒。
摄像师给了特写,名副其实的“鸽子蛋”,又掀起了场下女孩子们羡慕嫉妒的嚎叫。
景胜在于知乐面前站定,正色,握拳到唇边,努力正色。
他太高兴了,只想笑。这女人是春日好风景,一见到心里就花团似锦。
于知乐瞪他一眼:快点。
景胜心领神会,颔首:得令,我尽快尬完这波求婚。
他单膝跪地的一瞬,
不远处湖上,嘭,一簇火星直窜天际,眨眼间,化作几小团鲜亮的怒蕊,攒簇成群,又熄止安静而去。但下一秒,完全没反应过来,也不知发生了什么,无数盛放的焰火,倏地炸了漫天席地,金色流光,千朵万朵,恣意倾洒,渲亮了整片夜色,无尽穹宇。
如此盛景,大家惊讶地痴怔在原地,目瞪口呆。
半晌,
啊啊啊啊啊!
叫声连片,有女孩捂住嘴,激动到热泪盈眶。
焰火轰鸣,再没人听得到台上的声音。
但于知乐可以听见,因为他离她那么近。此刻的世界,此刻的光景,景胜是离她最近的人。
景胜姿势标志,煞有介事说:“虽然你已经答应我了,但仪式得到位吧。要当大歌星的老公,怎么能不郑重。”
他仰头看她,星河似乎都闪在他眼里:“嫁给我。”
于知乐垂眸,不假思索想接手那枚过于高调晃眼的戒指:“好了,好了,赶紧起来。”
结果景胜手一缩,不给她拿,故意怒叱:“抢什么!”随即笑眯眯献殷勤:“让老公来戴。”
白痴,于知乐无可奈何,把手递过去,看着他郑重其事,一点点把那颗徒手摘来星辰一般的钻戒,推至她无名指指根。
佩戴好了,景胜还端量片刻,在她手背一吻,才心满意足起身。
于知乐看回去:“你什么时候订的?”
“第一次说想和你结婚之后,”景胜回忆片刻:“就车上那次啊,我在心里发过誓,我一定要娶到你。”
他又笑了,带着不留余地的心花怒放,感叹道:“啊,不得了,心跳好快,高血压,晕眩,太幸福了,我居然真的能娶到于知乐。”
话锋一转,又自恋上:“不过么,我这么财大气粗又英俊不凡的男人,有哪个女人能抵挡得了?”
于知乐想笑,鼻子却莫名酸楚。她微微偏了偏脸,眼眶已无法安放那些盈盈欲坠的动容。
再启唇时,她已经带了鼻音,有太多话要对他说,但倾诉出去,终究只拢成了三个字:“景胜,谢……”
剩余的,并未出口。
已经被男人拉进怀里,可劲儿拥着,抱着。
怎么才能把他的小鱼干,抱得再紧一点,把他深爱着的女人,抱得再紧一点?
第一次,坐在她机车上,第一次背后抱,他就告诉自己,他已经抱着她了,只会把她抱得更紧,让她窝在自己暖烘烘的怀里。
这女人太要强了,怎么可以这样,她一定不知道,她有多美好多动人。
像早春山崖的花,保护色一般的冰晶和雪粒终于融化。从今往后,她该被拥紧,有风他来顶。
景胜在她耳边轻而不快地吐槽:“多少次了?你什么毛病啊,夫妻之间老在这客气。”
于知乐不再作声,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任由滚烫的泪水,在脸颊肆意地滑。
再苦再难的时刻,我只是红了眼眶。
可现在,只想伏在你肩头嚎啕大哭,痛泪一场。
岁月无边,几度年华,
我曾怀疑人生,我曾妄自菲薄,我曾疲惫不堪,我曾心灰意冷,
现在我知道了,原来一切只是铺垫与伏笔。
我可爱的狗胜啊,我心心念念的臭无赖,死变态,大怪胎,小男孩,
那些我以为永不会眷顾的好运气,原来都是为了在有生的此刻,
触到光,遇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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