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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霁整日有时间就来找关幼萱。
白日迎亲队伍要赶路, 而到夜里休息,护卫们总是觉得困。一开始他们警惕有人搞鬼,后来见既没人身死, 新嫁娘也没有逃走, 便笑自己大约多心了。
而原霁在夜里,试图说服关幼萱回去,不要进将军府。
他道:“那里很危险,我是去杀人的。你要是去, 我还得分心保护你。你故意给我添乱么?”
小狼崽子不会说话。
关幼萱悄悄瞪他一眼,天真无比:“你不用管我呀, 我有束翼, 还有你给我的‘女英军’。敌人们都防着你, 但不防我们女郎。我们女郎进出还是方便的。”
原霁忽略她那般多的话, 就听到刺耳的“束翼”。
他干笑两声, 提醒:“萱萱, 束翼不是你的。”
刚从房顶跳下来的束翼听到七郎这般说,他还不服气, 结果原霁后背长了眼睛,回过头来阴恻恻望他一眼。束翼背脊一寒,默默地压缩自己的存在感。
关幼萱拍案定板:“反正我要进将军府。”
她低声:“我要找殷三娘啊。”
原霁:“那是谁?”
关幼萱:“哼,跟你没关系, 你不要管了。”
原霁烦恼地挠头,以头撞墙,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他暴躁万分, 想将她吼回去, 然而一看到小娘子娇娇弱弱地坐在榻上, 美眸烂然明媚, 他便吼不出来。
关幼萱忽视自家夫君那阴沉的面容,望向在屏风外徘徊、不知该不该进来的卫士:“束翼,你有什么事寻我呀?”
束翼得到了召唤,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存在感,他连忙要进来,结果才探个头,额头就被一道劲气重重一弹,痛得他整个身子都趔趄一下。束翼默默退回屏风后,心中腹诽一遍原霁,委屈地扬了扬手中信封:“夫人,那位逃走的新娘已经和殷二娘汇合,她对咱们感激涕零,特意写了一封信感谢您替嫁呢。”
原霁强调:“没有替嫁!不要自作多情!”
他越想越怒:“我还活着!我夫人绝无改嫁的可能!”
关幼萱嗔他一眼,对屏风外扬声:“信呢?”
束翼手一抛,一封书信准确地掷入内间,落入关幼萱手中。关幼萱拆开信,见女郎的字迹分外笨拙,一笔一划写得认真。这般笔法生疏的字迹,可见这位女郎平时很少有手书的习惯。
女郎这般写道:
“玉廷山的山神保佑您!您这般心善,像珍珠一样,我会终生为您祈祷。
我出生便在西域,我的大魏话和字都是阿父教的。我阿父早年在大魏贩卖私盐,犯了事,我们一家才逃了官府捕追,到关外居住。我已经悄悄和阿父阿母联系,让他们躲去西域再深处,不要出来,不要被漠狄人找到。而我见到殷二娘后,我对大魏很好奇。听说凉州的将军心善,大发慈悲,让我们迁回凉州,还给我们户籍,我就想和二娘一起去凉州看看。如果凉州真的那么好,我就让阿父阿母也迁回来。
我阿父一直唱一首歌,‘高山鹰,高山鹰。山之巅,地之覆。东方白,葬玉廷。’我阿父唱着那首歌,总是凝望着南方。我问他那是哪里,他说是玉廷山。玉廷山是大魏的屏关,玉廷山内,就是我阿父一直想念的大魏故土了。我从未去过那里,但那是我阿父阿母的故乡,自然也是我的。阿父说大魏人讲究‘落叶归根’,他却不知道有生之年,是否有回去的机会。
我想是有的。总有一日,我要接他们回到凉州。
最后,我与大将军之子阿尔野只见过一面,他对我并不熟悉,却要强抢我去当小老婆。女郎相助我,大约可放心,他应当没有那么好的记忆力,认出我吧?只是听说他性格可怕,喜欢打骂老婆……将军府护卫也特别厉害,女郎要小心了……”
信中再写了一些那位女郎对关幼萱的感谢,并无实质内容,不加赘述。
合上信纸,关幼萱心中怅然。
她以为自己只是普普通通地来告诉这些流落关外的大魏子民,他们有回到家乡的那一日。她没想到大家都这般想念大魏。原二哥说,流落在外的人,多多少少,身上有些案底,身份不太干净。而就是这样身份不太干净的人,依然渴望在有生之年能回到故土。
无论身在何处,他们的故乡,始终是大魏。
关幼萱想到了李泗。
李泗的背叛,是因为李泗也想回到自己的故土么?他在凉州长了十几年,他和凉州最英武的狼崽子整日混在一起,可他依旧没有归属感,依旧不认为自己是大魏人么?
那么师兄……也会那般想么?
关幼萱想得心情低落了下来,原霁唤了她两声,她才回神。原霁站在床帐外,沉着眼:“你是一定要去将军府的?”
关幼萱:“嗯,我想找到殷三娘,想找关于师兄出身更多的秘密……”
原霁无言,心中默然想事。
关幼萱扭头问束翼:“束翼,我们让人送回去的植物,现在是否回到了凉州?”
束翼:“我让女英军中十个人快马加鞭把东西送回……这会儿,如果没有意外,应该回到了凉州。”
原霁打断他们:“萱萱你早日睡吧,我和束翼谈点儿事。”
原霁扯着束翼跳上房梁,翻上去跳上屋檐离开这片地方,没给关幼萱拒绝的机会。黑暗中,翅膀拍打的声音在幽暗的角落里十分轻微,两只鹰一前一后地,追随上原霁。
原霁扯着束翼到离驿站有段距离的沙丘处,“十步”和“不留行”跟着落下。“十步”雄赳赳、气昂昂地扒着爪子,站在沙丘上。“不留行”傻乎乎地拍翅立在旁边,低头梳理自己的翅膀。
“十步”不可置信地看它一眼,不能明白这只鹰为什么一点规矩都没有,见到老大也不讨好。这只鹰不应该主动出去放哨么?
原霁:“十步,放哨去!”
“十步”尖锐的目光盯着“不留行”,纹丝不动。
原霁笑道:“十步,‘不留行’是宠物,与你不一样,人家不用放哨。同鹰不同命,谁让人家是七夫人的爱鹰呢?”
原霁说风凉话:“当日想给你们两个配种你还不肯,看吧,沾不上光了。你说你要是和‘不留行’是一家,我会这么使唤你么?没有远见的鹰,只能多劳累啊……”
他说着便心酸,道:“比如我。”
束翼好奇:“你怎么了?”
原霁看向他,脸上的笑意完全消失:“比如我,被人戴绿帽子,戴了一顶又一顶。原上草离离,我头顶的草原,无穷无尽了吧?”
束翼猛地向后退,转身就跑。但身后掌风赫赫,少年的手腕力气大极,瞬间将他扯回去,按倒在了地上。束翼翻腾想跃起,反手攻击,原霁拳头再下,重拳按在沙漠上,砂砾飞溅,如雾散雪!
束翼脸上肌肉扭曲,原霁暗金色的护腕撑在他脸前,凶悍的狼王睥睨无敌,眼中映着沙漠鎏金色的光,明耀万分。
束翼最终蜷缩着身子、抱头大嚷:“不要打脸!不要打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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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州此夜,原让见到了女英军中的成员,得到了她们送回来的植物。他心里微讶,抬头看这些女郎。凉州的女郎多彪悍,而军武出身,原让也见过封嘉雪那般让郎君都自惭形愧的巾帼豪杰,只是原霁说要训练女兵,原让还以为原霁是说着玩玩。
没想到女英军还真的能做出事。
原让望着植物所在的那方乌黑木匣,颔首:“你们下去歇息吧。”
几位女郎告退,下台阶时,迎面见到一位光风霁月的青年施施然步入院落,乃是七夫人的那位师兄,裴象先。裴象先对她们点头致意,笑容温和又疏离,问:“二郎还在办公?”
女郎们点头,廊下已有卫士拱手:“裴郎君稍等。”
裴象先今夜来访原让,是为两件事。他被请入屋舍后,温声而谈:“想来二郎已经知道我的出身,我便不多说什么了。原侍郎在朝,通过师妹的口来点我,我寻思数日,如今当是到了我归家回姑苏的时候。日后若无缘故,我便不来凉州了。”
原让亦认为裴象先离凉州越远越好,他道:“郎君何时动身?”
裴象先看向案上摆着的乌黑木匣,问:“这便是公子墨从漠北偷回来的植物么?”
原让笑一笑,没说话。
裴象先知道对方对自己的提防,便也不在意,他自说自话:“二郎要将东西送回长安,我自愿随护卫们一同走一趟,见一见原侍郎。二郎放心,我没有旁的意思。只是这东西出自漠狄,而我恰恰在幼年时见过几次来找我的漠狄人,他们有无意中提过这种植物。”
原让一震,身子忍不住前倾,压抑着声音中的紧绷:“他们是如何说的?”
裴象先:“他们不过是仆从,具体详细的,估计只有漠狄王庭的人才知道。但他们提过这物,他们是与我说,‘你以为大魏现在有多了不起?要是当年的植物再次开花,我们放到战场上,凉州军必败’。说来惭愧,自那以后,我心中不信,便开始研究各方植物,花草。我师妹只以为我喜欢养花养草。实则我想弄清楚,世间是否真的有那样的植物,能够让数万军队溃不成军,险胜如败。”
原让手肘撑在案头上,渐渐绷起。
他问:“你是说,那花一直没开?”
裴象先:“如果找我的漠狄人没有糊弄我的话,便是这么多年,那花只开过那么一次,让原侍郎遭了罪。但是……这般多年过去了,公子墨偷走花,漠狄人那么紧张地追他,要杀他,为了杀他,还出兵攻凉州。我现在怀疑,当日漠狄对凉州的攻杀,只是想抢回那花。而李泗在凉州成功地伪装了那么多年,他都和七郎混成了生死之交一般的朋友,最近凉州频频出事,他若是了解七郎,便会知道七郎怀疑他。
“然而宁可让七郎怀疑,宁可破坏自己伪装多年的身份,李泗也要将花带走……我有一个想法……”
原让心中沉下,说出裴象先的答案:“那花要到开的时候了。漠狄人又要拿它来对付我们……不,是对付七郎。”
怎么对待当年的狼王,就怎么对待如今的狼王。
打断原家的脊梁骨,让凉州一蹶不振……凉州损失了一个原淮野,还有站起来的希望。可若是再损失一个原霁,凉州……凉州经不起损失了。
裴象先目有忧色,缓缓点了点头。
原让闭目再睁目,平复自己的心情,他压抑着呼吸:“那养花这么多年,你可有研究出来什么?”
裴象先微笑:“略有心得。且在养花养草上,我自认为我既是漠狄王庭出身,又研究过这么多年,姑苏气候又适宜……我想见原侍郎,便是与他商量,不如让我带着植物回姑苏,试一试养这花木,能否将其催熟开花。原侍郎若是不放心,可让卫士、御医们跟着我一同南下,派兵监视我也无妨。”
他道:“这就当我身为兄长,备给萱萱的嫁妆了。不知这副迟到的嫁妆,可丰厚?凉州可满意?”
原让静静看着裴象先。
他问:“为何现在才备嫁妆?”
裴象先轻声:“因为先前,不想萱萱真的嫁入原家,我和老师,都等着重新带她回姑苏的那一日。而我在凉州一年,我已然看出来,萱萱不可能离开凉州,跟我回去了。我与老师,到底将她嫁给了凉州。”
他微侧头,凝视着窗外的明月。
沙漠中的月亮,似乎比江南水乡的更亮一些,冷一些,寥落一些。
裴象先道:“二郎,你不知道,原本在我和老师的想法中,应该是我娶萱萱的。我老师就这么一个女儿,不求她为家族做什么,只求她一生顺遂,平平安安,开开心心。萱萱嫁人后也在姑苏陪着我们,老师不在后,我继续照顾萱萱……这才是我们给萱萱安排好的最好的人生。
“不管她中间要走什么路,爱上什么人也罢,和什么人有了约定也罢,我们最终,都想将她导回最安全的那条路。做兄长,做父亲,并不愿意她高飞,只愿她留在身边。
“但是我们都错了。鹰要高飞,鸟要离巢,凤栖梧桐。我们呵护着养大的孩子,因为养得太好,她也必然具备更高尚的品格。拥有这般品格的女郎,不应该仅仅被我们安排在身边,嫁人生子,一辈子这般终了。”
裴象先曾经想,关幼萱知道嫁给原霁,会迎接什么样的人生么?她能够为她负责么?而直到关幼萱离开凉州去漠狄,裴象先才明白——原来关幼萱是明白的。
她明白自己嫁给什么样的人,明白自己要承担什么样的责任。
她心甘情愿地爱一个人,走一条路。
裴象先转过脸来,看着原让。
他说:“我们愿意将萱萱交给七郎了。我和老师认为,七郎和七夫人会互相扶持,守卫好凉州。”
原让终于动容。
他伸手,缓缓地与裴象先做了约定:“你们放心……但凡我在,我都会护好萱萱和七郎。我知道你待萱萱的心,就如我待七郎一般……我们会看着他们长大,独当一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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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江河领人在漠狄王城守了数日,未等到原霁归来,他颇为郁闷。漠狄人对天上的鹰警觉得很,导致“十步”都不能常常送信,告知原霁的消息。
原霁出一趟王城,就如失踪一般。
若非赵江河对原霁的武功信服,他都要担心原霁是否出了意外,被敌人活捉了。
等到赵江河带着百人精英,全部换入了将军府,将军府迎亲的队伍才回来,原霁随之回来。
当夜,迎亲队伍到,阿尔野兴高采烈要见自己即将进门的小老婆。他的小老婆仰头,娇娇地问:“夫君,我们成亲前,我能拜访一下公公婆婆么?”
阿尔野被她甜甜的声音,弄得心头酥了一半。他当日在街市上匆匆忘了女郎一眼,今日才见第二面,心中惊喜,想这位新夫人,比他想象得还要漂亮啊。
这必然会是他的宠妾!
他漫不经心:“有什么好见的。”
他抓着女郎柔软的小手,迫不及待想进屋提前享受,关幼萱被吓到,僵一下:“不,我要先见婆婆……我们大魏人有讲究的,你不让我见,我就不嫁!”
同一时间,赵江河见到了风尘仆仆、重新换回漠狄人妆容的原霁。
赵江河得意地告诉原霁自己如何悄无声息地一百个人全部换进将军府,又凶煞冷笑:“等到阿尔野成亲那日,龟儿子李泗,他总要现身了吧?老子们到那天,非要捉走他不可!”
原霁心事重重。
他说:“迎亲那日,我们混去新嫁娘那里,尽量保护新嫁娘平安。”
赵江河莫名其妙:“谁?”
原霁压着眼,面无表情:“我老婆要嫁给别人当老婆,你有什么意见?”
赵江河:“……”
他心中茫然片刻后,想:你都没意见,我当然也没意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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