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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许晞微也不知道怎么到了陈北方他们的音乐室。
开门的是张骏捷，看到她悲痛欲绝的脸，没有焦点的眼神，吓了一跳。
“许晞微？”他让她进来，她就像一个游魂一样，轻得没有任何的重量。所有的动作都是机械的，都是木然的。
“你怎么了？”张骏捷诧异地问。而她根本就像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一样。
这时，成浩从房间里出来，看到许晞微，冲张骏捷说：“交给我。”张骏捷欲言又止，还是回了自己的房间。
成浩拉她做到沙发上，然后去给她倒了一杯热水，塞到她的手里时，发现她手指冰凉，浑身微颤。
“发生什么事了？”他揽过她靠在他的肩膀上，用梦呓一样的声音问着她：“告诉我，你怎么了？”
她说不出话来，她想要喊，想要尖叫，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声音好像卡在胸腔里，怎么也找不到一个出口，只是又汹涌地快要炸开来。她浑身都觉得疼，头疼，脚疼，胸口疼，每一个毛孔都疼着。就好像身体里揉进了无数的碎玻璃，在扎着，压着，横生生地疼着。街道，巷口，红绿灯，迎面过来的风，路边的梧桐树，蛋糕房……所有，这个世界，那么恍惚，那么遥远，像，一面镜子，裂开了缝隙，眼睁睁地要哗啦碎开；像，一座火山，滚烫的岩浆，眼看要覆盖一切；像，一个深渊，五百里深，只能下坠，无声无息，还有什么？毁灭的，绝望的，歇斯里地，悲恸到无法抑制的。
她感觉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破损的洞，怎么也愈合不了。
是再也拼凑不齐自己了吧。那缺掉的一角永远永远地留在十六岁这一年。命运是不会管你的，管你是否能够承受，只是直奔你而来，然后迎头撞上。
感觉到有温润的温度停在她的皮肤上。
她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她感觉到冷，冰冷，刺冷，透彻的冷。她需要一点温度，需要一些些的安慰。这个暖，很适度地在她的肌肤上逡巡着。
“你在干嘛！”听到一声怒喝，许晞微不情愿地睁开了眼睛，她看到了成浩仅在咫尺的脸。他看到她睁开眼，意兴阑珊地松开她。而这时来人已经一把拽起成浩，大力地擂过去一拳，成浩踉跄地摔下去的时候，零零落落地带落了很多的东西。
“她都没有反对，你急什么！”成浩愤懑地说。
“你不要搞她！我早警告过你不要打她的注意！”陈北方冲过去抓住他胸口的衣襟，再挥过去一拳。
“别打了！”这时，张骏捷和徐睿赶紧过来想要分开他们。
“靠！你是她谁呀。轮得到你管吗？”成浩两手被徐睿架着，脚凭空地踢着，气愤难已。
“她跟别人不一样！”陈北方进来的时候，看到成浩和一个女生在接吻，本只是想躲开，但看清那个女生竟然是许晞微，一下就怒了。
“好吵！”许晞微捂住耳朵，轻声地说。她的心里已经乱糟糟地了，听到他们的吼声更是觉得耳膜都要破掉。看着刚才成浩给她倒的水放在茶几上，她拿起来直直地倒扣在自己的头上。
他们终于停了下来。她起身，走到角落里蹲下来，喃喃地说：“好吵，好吵！”她不想要听到那些碎裂的声音，那些尖锐的声音，那些四分五裂的声音。怎么会这样难过，怎么会这样难受。
“她怎么了？”徐睿狐疑地问。
“来的时候已经察觉到奇怪。”张骏捷看了成浩一眼。
“许晞微！”陈北方走近她，蹲到她的面前，轻声地问。她缩在那里，瑟瑟地发抖。他抬起手来想要擦掉她一脸的水，可是脸上的液体是有温度，他的手停在半空中，看到她眼里的泪水不断地滑落下来。
“许晞微。”他试图让她清醒过来，她沉浸在巨大的悲恸中，茫然无措，惊慌失措，她紧紧地拽着胸口的一片衣服，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其他的人都不敢发出声音来，生怕会惊到了她。他们能够猜到，她一定发生了一件很严重的事，这让她没有办法承受。
陈北方小心地抱起许晞微来，经过成浩的时候瞪了他一眼。他把她抱到徐睿的房间，徐睿跟进来手忙脚乱地整理了一下床铺。他把她轻轻地放上去，用毛巾擦了擦她的湿发，徐睿赶紧去找了吹风过来。陈北方接过来替她吹刚湿过的头发，她的眼泪无声无息地落着。
替她盖上被褥，他握着她的手说：“睡一觉，不管发生了什么，都先睡一觉再说。”她听话地合上眼睛，当他想要抽出自己手时，她稍稍地用了力气。他怜惜地看着她，蹲在地板上，由着她握住他的手。
不知道过了多久，陈北方都迷糊着伏在床沿睡着了。听到门被推开的声音时，他抬起头来，看见了莫仓廪，还有他身后的秦臻和陆菁菁。
他冲他们比了个噤声的动作。然后轻轻抽出自己的手，走出房间，合上门。
莫仓廪的脸色阴沉，而秦臻也是满脸的泪痕。
“她到底怎么了？”陈北方问莫仓廪。
“她家出事了。”他颤声回答。
“什么？”
“她爸……去世了。”莫仓廪说着，眼眶已经红了。
陈北方的心踉跄了一下，有一会儿他没有回转过神来，然后明白她悲恸的原因了。她整个人都是破碎的，这样的她，让他心疼。
莫仓廪守在许晞微的身边，他抬起手柔柔地摩挲着她的发。他知道现在的她痛苦得无法面对，如果意外没有发生，那该多好呀。
许东年的那趟火车在经过湖南的时候，暴雨引发了山体滑坡，造成了四节火车的脱轨。她爸为了救乘客而顾不得自己逃生，火车发生了大火……
他的泪落在她的脸上，那么快乐那么洒脱的许晞微，还能找到以前的那个她吗？如果能，不管她怎样任性，怎样胡闹，怎样无理取闹，他都会宠着她，让着她，不会跟她发一点的脾气。
他捂住自己嘴，泪如雨下。却害怕会惊醒了她。这样沉沉地睡着的许晞微，痛苦会得到暂时的缓解吧。
许晞微好像看到了她爸，还有小时候的自己。骑在爸爸背上挥手欢呼的自己，在窗口看到爸爸回家而欢喜下楼迎接的自己，扑向爸爸怀里撒娇的自己……那时的她，笑得一脸灿烂幸福。只是原来你自以为永远会属于你的东西也会在某一天突然消失的，在你完全没有意识到要珍惜的时候就嘎然而止了。
她腾然地坐起来，睁开眼的时候，看到一脸关切望着她的莫仓廪。她环顾四周，不明白这究竟是哪里。在停滞的几秒后，痛苦排山倒海地压往心脏，眼泪又涌了上来。
“晞微！”莫仓廪抬手轻轻地揽住她：“会过去的，你一定会撑过去的。”她伏在他的肩膀上，终于失声痛哭。已经好几天了，她始终发不出声音来，整个人都是懵的，但又那么清楚地感觉到痛苦。她的世界碎成了粉齑，她知道，从此以后她的家就再也不完整了。
这几天里，莫仓廪和秦臻一直守着她，但她却始终听不清那些声音，一切都是乱的，混乱嘈杂，四分五裂。连同空气，连同呼吸……她想要对抗，却又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她还想问问她妈，为什么要跟爸吵？为什么每次他回家的时候，总要吵架呢？如果知道他和她们在一起的时间只能这么短，她一定不让他们再争吵了。可她问不出来，她知道她妈也悔了。
面临生死，那些琐碎的小事，真的不值一提。
但为什么，总是要在失去以后，才明白什么叫“遗恨”呢？
家里太过吵了，亲戚，父母的同事，朋友……一拨一拨的人，她需要安静，她想要一个人呆一会儿，她走出家，茫然地穿过街道，她在想，如果有一辆车这样撞上来。会不会就不那么疼了？
是怎样悲恸的一段日子，她只是看着她妈迅速地衰老下去。好在还有秦臻，有莫仓廪，他们陪伴着她，他们给她鼓励和安慰。看着他们的时候，她的心会温暖一些。
她已经脆弱不堪，需要时间，很长很长的时间才能让自己重塑起一个内心来。这很困难，很难。好多夜里，她都会从睡梦中哭醒过来，她的枕头边摆着她爸的照片，她醒来的时候会看着照片，喃喃地喊着爸。
他永远也听不到了，永远也不能给她一个回答。
夏天快要到尾声了。这个夏天这样的冗长，却感觉不到一点夏天的温度。打雷了，起风了，下雨了，乌云堆砌的天沉得像要塌下来。她就坐在窗边，有时候一坐就是一整天，她听到莫仓廪和秦臻在跟她讲话，但她只是虚弱望着他们，给出一个牵强得不行的微笑。
她的力气好像被从脚底抽走了，毫无生机。
有几次，她扬声地问她妈：“爸什么时候回来呀！”她忘记了，他不会再回来了，不会像每次离开家那样，总是在火车回到这个城市的时候，回家。
有天她终于跟莫仓廪和秦臻一起外面的公园散步，她看到牵着父母蹦跳着走路的孩子，她被这一幕给击中了。她的身体摇摇欲坠，眼泪夺眶而出。
“晞微！”秦臻难过地抱住她：“振作起来！请你振作起来！”
这还是她以前喜欢的世界吗，公园的门口有卖棉花糖的小贩，有吹着着泡泡的孩童，有声嘶力竭的知了，有一株又一株的梧桐树，这和以往没有什么不同，那个熟悉的世界，但就是不一样了。就是，就是不同了。
她不是一个爱哭的女孩，但现在的她，心里的眼泪就像一汪泉。
2
接到陈北方的电话时，外面正下着雨。
“许晞微，没什么事，就是想问问你，有时间来酒吧听我们唱歌吗？”陈北方沉吟地说。
她想了一下，说好。
到的时候，陈北方正在酒吧门口等着她。见到她，难过地不知道说什么。他想要安慰她，却又害怕去触痛了她，这些日子一直担心着她，所以今天才会找个借口见见她。她的样子看上去并不好，脸消瘦得厉害，眼睛深陷毫无光泽，嘴唇干裂，像大病一场的人。
“你……”他艰涩地问：“还好吗？”
她点点头，给他一个笑容。但这个笑容让他更加难过。
这时，成浩走了出来：“该上台……”他没说，就看到了许晞微，脸上露出尴尬的表情，那天他乘人之危了，他见她没有拒绝就以为她并不反感，却原来那时候的她是痛苦不堪的。
她好像忘记那天的事，抬起头冲他微笑了一下。
“等我一会儿。”陈北方说。
是那个晚上，许晞微听来了陈北方的故事。他们坐在石阶上，仰头看着雨过的天空，黑暗中藏匿着那么多悲伤的因子，一触碰，就会掉下泪来。
身边的陈北方，用很安静的声音告诉她，他那个看上去很好的家庭。他爸是这个城市位高权重的人，她妈管理着自己的家族企业，在别人的眼里，他有一个幸福的家庭。成功的父亲，能干的母亲，而他的爷爷一家和外公一家都是很有份量的人。别人都喜欢说他是高干子弟，带着巴结和讨好的语气。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一切都是伪装。
父母各自都有情人，却相安无事。愤怒的时候他也问他们为什么不干脆离婚的好，后来就知道了，他们那么地要面子，为了各自的利益而只能捆绑在一起。他们其实并不疏于照顾他，而是想让他明白，他们都很爱他。但为什么爱他，不能给他一个健康的正常的家庭呢？像其他的孩子那样，有一对相爱的父母，即使会为了柴米油盐而争吵。他会撞见他妈的车里坐着别的男人，暧昧得让他不耻，他也会看到他爸和秘书亲热调笑的样子，他的心里充满了恶心的感觉，原本最该信任的人，却让他的心里早早地就承受了痛苦。
整个童年的动荡不安让他很想要快快地长大起来。他沉在那些纷杂的回忆里，眼里有了破碎的泪水。
“有一回我拿到个比赛的大奖，他们说会一起帮我庆祝。我给他们都留过言，说会在餐厅的门口等他们。但他们都忙，又想着对方会去，结果都没有来。一个人坐在餐厅外面的石阶上等待时，就知道了什么是失望。那天一回去我就发烧了，半夜起来敲开父母的房间时，才知道他们都没有回来。”他缓缓地说：“我给爷爷家打电话，他们赶过来才送我去医院。知道吗，那一次我差点烧成脑膜炎。”他苦笑了一下。许晞微能想象出那时的他，心里有怎样的孤独和怨恨。而她也明白为什么在知道她跟秦臻欺骗了他后，他的反应会是那样强烈了，他讨厌欺骗，讨厌等待，因为他的生活里充满了太多的谎言，他不想再去受到伤害了。
“所以，我努力地学习，这样才能逃得远远的。”他幽幽地说：“我不想要呆在他们这样貌合神离的生活里，觉得自己就像个负担，是个多余的人。他们不需要我，他们更加重视的是名和利。”
许晞微也终于明白为什么他会这样不同了。有时候明朗温和，有时候阴郁沉默，会是好学生，也是一个反叛的抽烟打架的孩子，不愿意回家和一帮朋友混在一起。那是因为他的心里也有着伤口，他竭力地隐藏，想让自己变得强大起来。
“至少，他们都还爱你。”许晞微地垂下眼，安慰着他。
“我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这些，在旁人的眼里，我的家庭是我的光环，其实，我一直想要逃离这样的光环。”他轻声地说。
“陈北方。”许晞微知道他跟她说这些的目的，在每个人的成长里都会有些无法承受的疼痛，不是这样，就是那样，扑头盖脸地迎过来，除了让我们变得更加坚强以外，别无他法。这就是命运，谁也没有办法改变它的发生。
她扬起头来，静静地看着他。四目相对的时候，有了释然和感动。他们从未曾这样接近过，因为他把内心最深的痛楚袒露在她的面前，他用这样的方式安慰着她。
他看到了她眼里的他，看到她流露出来的感情，他的心，动容了一下。他轻轻地伏下身的时候，她微微地闭上了眼睛。他的唇落在了她的额头上。这跟想象中不一样，她很平静，很平静地感觉到他的唇传递来的温度。
他抬起手来，揽她入怀。她的身体落在他的怀抱里时，一切都是静止的。
他们坐在石阶上，那么安静地拥抱。
感受着内心，那些情愫和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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