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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年2月6日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 总把新桃换旧符。
赵斐对二姥姥家表舅妈的第一印象永远是厚厚的花瓶底眼镜,今天也不例外。表舅妈正嗑着瓜子,夸赞她“学习进步真快,加上体育都540、550分,快够九中十三中了。小斐啊,最后一学期努力努力,再往上拼一把,争取考到570分,一中中华有希望。”
今天舅舅老爸展示厨艺,一屋子女人嗑着瓜子唧唧喳喳,话题围着三个孩子打转。
老妈嘴上谦虚,实则满意的看看自家闺女,“哎,一中中华没什么戏,她也就这次期末考试上来点,还不知道下学期怎么着呢,得看看一模二模。”立刻又投桃报李:“还是你们晓明省心,妥妥的上美国留学,真给咱们家争气。”
今年大四的表姐李晓明成绩优异,托福雅思之类根本不在话下,申请手续早就着手办理,顺利的话下半年就可以成行了。表舅妈望着自家女儿的目光充满自豪,“她们老师说,人家美国的大学注重个人素质,动手能力强,比咱们国内学校应试教育强一百倍,她自己也有这个心。电视上天天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好不容易有这个机会,咱们当家长的肯定双手支持。”
她着重强调“美国”两个字的音调,如果放到十几年后互联网上,一定会被人批评崇洋媚外。“说实话,就是我们那房子,住了十好几年了,真是可惜。我们原本也舍不得,可又一想,机会难得,只要晓明学到真东西真本事,比什么都强。”
二姥姥家比自己家条件好,家里两套住房,原本二姥姥带着表姨住一套,表舅一家三口住一套。自从表姐有出国留学的机会,二姥姥全家家庭会议决定倾力支持,于是表舅把原来住的那套房子卖了,一家住进二姥姥家里。结婚没几年偶尔回来住住的表姨冷不丁被占了房间,还和二姥姥吵了一架,暴脾气的老太太觉得女生外向,她老人家还没咽气呢就敢惦记家里财产,急眼了给了表姨一巴掌。
所以今天表姨没来?赵斐琢磨着,果然她印象里表姨很少和自家亲戚走动,就因为这件事吧。
舅妈连忙按着表舅妈的手:“房子都是死物,也只能住住,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等晓明回来,没几年就给你们挣回来了,还得比你们原来那套大多少倍呢。”
“没错,到时候我们还得去你们家参观参观,沾沾你们晓明的光。”老妈也捧着半把瓜子凑热闹,“以后晓明回来,还得让她关照关照我们小斐和小方,当姐姐的带带弟弟妹妹一起发展嘛。”
赵斐上辈子混的不怎么样,小方不至于穷困潦倒,也只是早九晚五挣工资的小老百姓,就像一个人的人生轨迹从出生时就划下重重一笔,在学生时代就能望到并不算遥远的终点。
对于姐弟俩来说,二姥姥家表姐李晓明是名副其实“别人家的孩子”,小学中学成绩优异,老师交口称赞是颗好苗子,又赶上90年代出国留学浪潮的尾巴,顺理成章出国镀金,正正经经海归精英,硕士博士学位在亲戚里也是数一数二的,相当一段时间是全家人仰望羡慕的存在。
生活就像八点档电视剧,时时春风拂面,偶尔跌宕起伏,天雷狗血不断,结局未必花好月圆:不到剧终字幕出现,谁也猜不到下一幕演的是哪一出。
北京奥运会召开那年,阔别祖国数千个日日夜夜的表姐终于学成归来,衣锦还乡。全家人热切指望表姐大展拳脚回报父母,可光找工作就花了大半年时间。不想进高校,大企业竞争激烈,小企业自己又看不上,好不容易托人进入一家大型国企,内部倾轧纷争不断,环境乌烟瘴气,表姐只干了一年就递上辞职信。
辗转两家公司之后,归国第三年表姐和男友、同学合伙创业,没日没夜奋斗几年,从半死不活到勉强维持再到小有业绩,全家总算松了口气。谁知天有不测风云,男友劈腿另有新欢,表姐和他翻脸,同学却站在渣男那边,只有少数股份的表姐只能黯然出局。
打那以后表姐再也没交过男友,找了个相对稳定些的工作,四十来岁依旧孑然一身,单独租房住,时不时出去旅行,倒也算潇洒。
有次赵斐听到老妈偷偷和老爸吐槽,“小斐这样也挺好,天天跟在我身边,知冷知热的,你看晓明,二十出头送出去,外面洗盘子当服务员,好不容易待了七八年回来,挣的钱也就将将够她自己花,她爸她妈那么多钱都打水漂了。那天他爸让她常回家看看,她就急了,说工作忙的要死要活,大人还不体谅她,当初把她送出去干嘛?”
老爸唉声叹气:“可惜了那套房了。”
赵斐明白老爸意思。南京二环边70多平两居室,如果不是卖了凑学费,2017年怎么也值个两、三百万,如今表舅夫妻和二姥姥挤在一起,哪还有什么机会再买房搬出来?更别提疏远离心的表姨了。
赵斐还记得十七年后表姐的模样:古板严肃,直短发黑眼镜,不施脂粉,难得露出一个笑容--完全符合人们对女博士一贯的潜在印象。可既然回到2000年,表姐自然还是个身材苗条,面色红润的年轻姑娘,过年穿件大红毛衣,周身洋溢着与年龄相符的青春活力。
还是这样子的表姐好。她亲亲热热凑过去,“晓明姐姐,你什么时候出去?”
表姐转过头来,剥着橘子递给她一半,“要等我下学期收到offer,就办签证了。小斐你以后会出国吗?”
哎?我就算了吧。赵斐把橘子塞进嘴里,好酸。“不去。”
表姐很奇怪,“你期末考试成绩有进步,如果能考上一中中华,出国并不难啊?”
“咱们自己国家的东西也够用啊,我以后考个好大学,大不了再考个研。”赵斐信心十足摩拳擦掌,搂着她肩膀不放,“表姐,我好舍不得你。你别走太久好不好,读完两年硕士就回来。”
“我先出去看看,如果可以的话想读个博士。”表姐神色轻松,伸了个懒腰,“老师天天说美帝国主义资本主义如何如何,说的我特别好奇,读了这么多年书,我想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到底什么样子,外面的人有没有那么不好,外面的月亮是不是特别圆。i”
望着踌躇满志的表姐,赵斐把话默默吞回肚里,人家的志向也是好的。
白天在家吃吃喝喝复习功课,晚上看看电视--过年时期特殊待遇,赵斐心里痒痒:电视播着预告,过两个月要演《大明宫词》,赵文瑄和周迅陈红主演呢。赵斐至今还记得小太平公主摘下薛邵面上昆仑奴面具那一刻,怦然心动,念念不忘,就此误终生。
哪像2017年古装剧,都是小鲜肉小花,剧情白痴幼稚只围着两个人打转,其他人都是背景板。要是六月份中考完再播《大明宫词》就好了,赵斐长长叹着气。
初五老妈热了热姥姥做的四喜丸子,又放了点青菜,烧了鸡蛋菜花,打了个鸡蛋汤,赵斐连吃两大碗饭,想复习功课却晕晕欲睡,只好下楼遛弯。
黑羽绒服,牛仔裤,运动鞋,蹲在楼门口对面树底下叼着烟抽,时不时往这边看一眼--水荣剑!
赵斐惊讶极了,却见他眼前一亮,紧着抽了一口,把烟蒂扔在地上踩了两脚,迈开长腿径直走来,“你跑哪儿去了。”
他头发好像长了些,有点像短款郭富城。“我就在家啊,你。。从北京回来?”
“那是。”水荣剑也仔细打量着他,伸手在她头顶比比,又拽拽她左边辫子:“好像长个儿了。”
讨厌!她使劲儿摇晃脑袋,好像这样就能把他赶开。“你在这干嘛,剑人。”
对方嘿嘿地笑,“小土匪,你今天怎么跟个村姑一样,哪个村里来的?”
人家只不过学着《我的父亲母亲》里的章子怡打扮一番嘛。粉红大衣,两条辫子系着绿头绳,赵斐对着楼门玻璃瞧瞧自己影子,确实有点土里土气,不过肯定不能承认。“你才土,现在最流行这样了。”
水荣剑把身后纸袋往面前递来,“过年给你爸妈带点糖,你别把牙吃出洞来。”
就着敞开袋口看看,花里胡哨满是糖果,上次他带来的果脯有一种像是糖葫芦,又酸又甜好吃极了,就是有点粘牙。“不行啊,我们家不能白收你东西,你等着。”
她回身就走,却被水荣剑一把揪住大衣帽子,哎呦一声停住脚。“拿着吧”他不容分说塞进她手里,“我得走了,这都几点了,明天我回北京。”
他。。以前是这样,现在依然是这样,神出鬼没,时不时跑来逗弄她。待得再过几年,她以为他不知自己心意,可他终究回来看她;她以为他念着自己,却杳如黄鹤,再无踪迹。他当年,有没有喜欢过我?赵斐模模糊糊的想,扭头瞧瞧玻璃上自己影子,堪堪到他胸口。
喉咙酸涩难言,只好沉默待在原地,见水荣剑又想揪她辫子,连忙灵巧的闪开了。赵斐拉开大衣口袋拉锁掏着什么,水荣剑十分警惕,大概生怕她再拎出一瓶老陈醋之类。
托在掌心的是个小小的天蓝色摩托罗拉bp机。
这个小玩意给了水荣剑大大惊喜,哈哈一声,拿出手机一边记录号码一边嘟囔,“什么时候买个手机啊。”
赵斐小声答,“我爸说我要是考个好学校就给我买。”
他显然同意这个说法,信心满满,“就考我们一中吧,别去什么金陵中华,南师附也不如我们。”
她歪着脑袋,“你们一中有什么好。”
“好处多着呢,来了你就知道了。以后叫师兄,小土匪师妹。”话说着一半,水荣剑突然左右开弓分别抓住她两条辫子使劲儿摇摇,气得赵斐踢了他一脚,趁着他抱腿“哎呦”转身跑到楼道里。
站定脚步回头,他并没追上来,双手拢在嘴边,“好好考试,别真考个中专啊。”
哪壶不开提哪壶,赵斐气哼哼的,“我喜欢,要你管。”
水荣剑站在原地不走,“你要考上我们学校,我从北京给你带好东西。”
她有点好奇,“什么呀?”
“烤鸭。”他信誓旦旦补充,“全聚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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