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沁莹目不交睫照看韦非文一宿，他昏沉醒来时几乎不记得什么，只见她独坐在床边垂泪。
她愧疚不该把韦非文牵扯进来，他原本与这些是非恩怨无关，她不忍要他分担。谁叫自己答应嫁给他呢？无论嫁还是不嫁，她都十分对不住他。
他望着她泪痕覆满凄白的秀颜，忍不住大胆地轻握住她手。嘉锡这时走进来，她飞快地缩回手，急红脸想撇清。
嘉锡紧绷的脸上暗自一笑，关心地询问准妹夫。
“我似乎是在来你家的路上，然后就晕过去了……”韦非文费力地思索，低落道：“我在宫宴上心情很不好。”
嘉锡安慰地笑笑：“我们当初出使金国时，不好受的时候不是更多吗？”韦非文觑向沁莹，那不一样，因为将要娶身边的女子，他在乎的比以往也更多。
她听他们说起宴席上的对话，心中阴影越来越重，浑身似乎被束缚住，就像在金国时被兀真强抱住时一般憋闷。
而嘉锡脑海里，却闯入白衣男子的身影。他本想辞官后加入岳家军中，然而小妹的安全无法让他踏实，他根本不能把希望寄托给地位显赫的韦非文，怪只怪大宋当权之人毫无求胜之心，他已做好面对敌人的准备。
秋风轻抚，段慕然耐心守在沈家门前一棵大树后，他可不感到寂寞。
一会儿，鸽子们飞来陪他解闷。他认识了小苍小白的孩子们，给它们起名叫“斑斑、花花”，心下暗叹，大家这些年全都变了好多，而他停滞住没有任何变化，这真是人生的遗憾，他只想与娘子一道同甘共苦慢慢变老。
一会儿，沈家门口或院子里发出什么动静，他马上竖起耳去听、不时探出脑袋去看，娘子家任何微小变故他都不会遗漏。昨夜救下韦非文，他虽然没看清袭击之人，却更清晰地忆起当年燕云西夏间的欺骗与蒙蔽，以及金国朝堂上针锋相对的较量。
照理说韦非文死了分明有利于他，可他在情敌危险时毫不犹豫出手相救，他想到的是她的幸福……
结果，突然一支箭堪堪从他肩头擦过，吓出他一身冷汗，蹲下让杂草把自己隐蔽得严实。
“娘，我射中落叶啦！”男孩子欢乐的声音响起来，他心中一动，反复揣测过那张酷肖自己的童颜。
她显然觉察到什么，没好气地说：“有么？你把鸽子吓跑了吧！”“不会呀？”小胖想要跑到树旁去瞧，被她揪回家门。
段慕然痴望着她，肩膀忽地被重拍一下。捂着肩回过头，一个独臂男子正探究地瞪着自己，他认得是她的嘉锡表哥，兴奋地笑了下，很渴望被她的亲人们接受。
“你这贼子想干什么？”孰料，嘉锡冷淡不悦地发问，他已怀疑到韦非文遇袭与此人有关。这男子虽相貌英俊，焉知不是兀真那般人面兽心？
段慕然摊开双手百口莫辩，总不能回答“我是你妹夫”吧……
“你是女真人？”嘉锡接着质问，越看越觉他可疑。
“那个，呃……我们大概有所误会。”段慕然支支吾吾，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别扭地发音更令人起疑。
嘉锡倏地伸臂要擒住他，他赶忙回手招架。两人动起手来，似乎将要有一场激战，段慕然心里叫苦不迭。
“表哥！”沁莹的呼喊及时中断了他们的打斗：“青儿摔伤了！”
段慕然比嘉锡还要急，跳起来直欲冲进沈家大门，被嘉锡阻挡住：“你休想趁火打劫！”
他只得溜开，仍不忘向他辩解：“我真不是女真人啊……”嘉锡横眉冷对敌人，疾步冲回家中。
段慕然一路跑着，无比挂念她的女儿。这可爱的小丫头跟他很玩得来，他还想教她怎么捉弄人呢。如果孩子们都喜欢他，是不是就有了机会？
嘉锡进门看见，小小的青儿安静坐在地上，膝上被血染红，想来是一个人蹒跚学步，不小心绊倒磕到碎石上。
他立刻单臂把青儿抱回屋里，沁莹察看女儿的伤，声音带着哭腔。小胖皱着眉，仿佛比妹妹还要痛。
爱哭闹的青儿，此刻一点也没有哭的意思，朝大人们平静地忽闪着碧色眼眸，小脸冷冷的。即使娘小心翼翼给她清洗血淋淋地创口，也毫无作痛的表情。
嘉锡十分奇怪，青儿向来表现得和别的孩子不太一样。“青儿不疼吗？”小胖心疼地问妹妹，揉着妹妹伤腿，青儿却理也不理。
“妹妹跟哥哥，真是不像啊。”沁莹搂着女儿抬脸望他，忧心忡忡。
她爱这一双儿女，甚至更溺爱青儿一些。她能读出儿子眼中的纯真开朗和满满的爱，女儿这么小，可她似乎无法看透她碧眼深处的东西。学会说话了，却很不爱开口。蓦然回想，那个有着墨绿双眸的冷漠男人，小时候也这样倔强忍耐么？
他们都没有与父亲相处过，却都鲜明刻上了各自父亲的性格。不会的，青儿绝不会像她父亲，她根本不会见到她父亲！她常常不由自主地害怕。
她低头亲亲青儿粉嘟嘟的脸，坚信女儿是爱她的。再怎样惹娘累和气，只有她才能哄女儿安定；青儿睡去时，也总要深埋进娘怀里才踏实。
“怎么不像，都像我们沈家人！”嘉锡语气极笃定：“他们都将成为善良有骨气的好人。”
小妹一脸慈母般地忧虑，以前决想不到她有耐性抚养孩子，现在则贤惠得有了大姐的影子。从她对女儿的爱，他恍惚觉出她对兀真的矛盾。
韦非文踉跄下床走来，瞧见他们一家恬淡中的浓情，怅然浅笑。小胖礼貌地问他好，而青儿这时开始咧嘴大哭。
一边是女儿，一边是韦非文，沁莹劳碌一天反没有睡意。独自饮下几杯淡酒，心头盘旋着失落，是酒化不开的。
月影旋绕、秋枝摇曳，她缓缓走到庭院里站立小憩，情不自禁便思念起慕然。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他在外漂泊依旧想着她么？可笑一腔衷情就是讷于当面对他倾诉，她甩不开深深地自卑。
她低念起赵夫人的词作《诉衷情》，代她一舒胸臆：
“夜来沈醉卸妆迟，梅萼插残枝。酒醒熏破春睡，梦断不成归。
人悄悄，月依依，翠帘垂。更挪残蕊，更拈馀香，更得些时。”
“小妹还不睡？”嘉锡锁眉走过来。他认为家中不安全，警觉着也不睡，尤其要防备那个白衣男人。
她低低叹息，摇首无语。“是金国？还是婚事？”他尝试着问她心结。
“我们有岳飞、韩世忠这些名将，大家会竭忠尽力护卫大宋。奸人的歹意，我也不会让他们得逞！”
“至于婚事，我知道你心里难以接受，还不是为了孩子们？也可慢慢来……”她对韦非文，始终有些生分，只有像待赵十八那样的友情。
“都是，也都不是！”月色下她的脸色很白，嘴唇轻抖，又固执地抿起来。
嘉锡注视她酒后微红的容颜，很美，亦很凄凉，小妹太需要一个走进她内心的人。
鸽子们环着主人叽叽喳喳，段慕然基本确定青儿无事，些许松了口气。
他在烛光下悉心研判天下时局，抓紧时间补上过去几年的荒废，以及近日宋金的谈判。弱小的大理夹缝于宋金西夏之间，周旋得很是艰难，加之灾荒不断，大理民众生计困苦，年迈的父皇正勉为其难替他承担治国的责任。
他想赶快返回大理接下重担，让父皇得以安歇，为百姓谋得安稳，施展仁德治国的抱负，却实在割舍不下心爱的娘子。国家与感情，他贪心地全部想拥有。就算娘子不再喜欢他，他也绝对要保护她和儿女。
“庆莹，我段慕然怎样才能撬开你的心？”他把手背到脑后，仰望敞开窗外的星空。
闪亮的星星令他想起山茶的大眼睛，从年少时陪伴他长大的好妹妹，为了他奔波、为了他而死，他要不要为她和娘子报仇、与徒单兀真决斗？自诩聪明的他脑子里一团乱，有些理不清先后。
他冥思苦想直到清晨，来到西湖边，见到沁莹陪韦非文散步，不是滋味地转身离开，去灵隐寺听经。
他躲开寺中上香人群，向幽静佛堂走去。面前两个温婉女子并肩而来，是娘子的姐姐沈润薇与沈清芬。他闪到一侧，听她们轻轻说话。
“小妹跟我们来就好了，能说些知心话。”润薇怀孕后显得丰满红润，轻快地说着。
“让她多与韦公子相处吧，日久才能生情。”清芬温言细语。家中最近连遇不顺，她们来此烧香祈愿平安。聊着聊着，一个白衣男子冒失得险些撞到她们。
“抱歉，二位夫人。”他谦恭地拱了拱手，抬起脸是个俊秀男子。清芬正欲说不必，男子忽然问：“夫人们可是姓沈，从汴京来，有位人称‘赛高俅’的弟弟？”
从京城逃难来的人很多，或许旧日里相识。只是这男子口音着实不似来自汴京，倒像是异国人。
“且听我说，‘赛高俅’她前不久回来了。她经历了许多，却不愿对任何人说，包括我。”他说得迅速，好似对小妹了如指掌。
润薇纳罕不已：“你怎知道这些？”清芬警惕地打量他，疑惑他的动机。
“我算出来的！”他一本正经掐着指头。润薇看到他白皙的手指，小妹的手也曾这么光洁。“我知道她现在心事很重，想跟她多谈谈，请两位姐姐与允许。”他向她们恳求。
润薇恼火地问：“你这人真是无礼，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这时候，小妹的一对鸽子飞来，一左一右亲热地停落在他肩头。他眸中绽放着柔和的明亮，从容亲切地对她们微笑。
润薇半信半疑悟到什么，而清芬则联想到小胖的相貌。许多年前频繁的飞鸽传书，小妹读着信的幸福模样跃然于她们眼前，难道就是这个男人寄来的？他便是小妹深爱的人？
“她为之守寡的男人，就是我！”他有些不好意思地顿住，神情变得严肃而真诚：“我还活在这世间，希望姐姐们能指点我为她做些什么……”
润薇和清芬都惊讶得愣住，转而百感交集。“你得说出如何与小妹相识，我们才能相信你。”清芬感叹着说，其实她并不清楚小妹与他相识的经过，
段慕然轻吐一口气，他接近不了娘子，就要逐步接近她身边的人……
青儿腿伤渐愈，沁莹带她到湖畔晒太阳。她不停地跟女儿说话，青儿时而说几句，时而爱搭不理，碧眼深沉地望向四周。
娘俩遇见了阎家妯娌，沁莹虽讨厌这些女人，却不好失却礼数，怕女儿哭叫，便放下青儿与对方寒暄。
趁娘不注意，青儿掉头钻进树丛里，她小小的脑袋里，装着那些人指点鄙夷的眼神，她不喜欢她们。她张着小胳膊，拨过枯草摇摇摆摆走着，玩得很高兴。浓密的树丛，把她和娘的视线隔开了。
些微窸窣的声响钻进青儿耳朵里，她歪过头，一个碧色眼睛的男人立在面前。他玄色笼罩的身材很高，她必须用力仰着头，才看清他墨绿的目光跳动着阴冷，令人不寒而栗。
“你，是谁的孩子？”男子的声音也裹着寒意，死死地盯着她，好像要吃人。
青儿平日胆子极大，什么都不怕，此时却轻轻哆嗦一下，嗫嚅着扭头叫：“娘。”
“嘘”男子弯腰掩住她的嘴，手掌冰冷，她快要吓哭了。
“唔，你的眼睛很像我。”他可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了好久，对她点了点头，笑容里透着暧昧与险恶。
青儿目不转睛瞧着男子的眼眸，紧紧抿着嘴巴，一声也不敢吭。
沁莹发现女儿不见了，暗怪自己粗心。“青儿，躲哪里去了？”她喊了几声女儿。
“娘！”青儿从树丛蹒跚走出来，挂着胆怯的神色。
她一眼望见，女儿脖颈上泛着柔和的碧色光芒，与她的碧色双眼交相辉映。
她慌得蹲下，伸手探向女儿，碧玉药匣在她颤抖地掌心里，颤动着幽光。
她在汴京怀着摆脱过去的痛快心情卖掉、以为这辈子再不会见到的耻辱之物，又回到了手中。
“这是谁给你的？！”她紧张地问女儿，她遇见了什么人！女儿碧色的眼睛眨了眨，小孩子哪里说得出什么？
她没有扯断药匣，怔了一瞬，犹豫着把那碧色光芒又塞进女儿衣领中，没有冲动地扔掉。
愤怒与恐惧，扼得她喘不过气，他也来到西湖了吗？他在哪里？
她跑进树丛，攥起拳喊：“兀真，有本事你出来吧！我不怕你！”他没有现身，但他危险的气息仿佛环绕着她。
青儿掏出药匣，好奇地把玩着，冲几乎要落泪的娘笑起来……
娘虽然出去了，可小胖仍然自觉地做功课。从书本中抬起头，他瞧见一个男人在院子里东张西望，这不是上次娘要他轰走的白衣男子么？
他快步跑出去，叉腰拦住白衣男子。男子和他大眼瞪小眼，相互端详了半晌，愈发觉得彼此长得像。
“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男子笑眯眯和善地问他，很有讨好的意味。
“沈小胖。”小胖扁扁嘴作答，小脸浮起很不乐意的表情。
男子看起来灵机一闪，兴冲冲问他：“不喜欢自己的名字么？想不想有个神气的名字？”
“想呀！你行吗？”小胖立刻打消了敌意，换做期盼的表情，他一直想有个神气的名字。
“找我就对了，我读过很多书，可以帮你起一个好名字！”男子神采飞扬，得意地咧开嘴，露出好看的白牙齿，他终于找到收买小家伙的好办法……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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