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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逸一天一个样,身上溃烂的面积在不断扩大,秋星河来的时候,花逸已经十分虚弱,她勉强朝他扯出一个笑,“好久不见,我成亲你都没有来,可真是过得逍遥自在。”
“还不错。”秋星河亦朝她笑,“不过,好像你不怎么好。”
他面上笑得十分明朗,心头的酸苦却蔓延无边。
“我想知道最后谁会收了你这个祸害,可惜……。”花逸摇了摇头,“大概看不到了。”
“没事,滕风远在给你找药。”秋星河也试图安慰她。
“你也不说实话。”花逸苦笑,幽幽地叹息,“我自己知道。最后果然被狄千霜说中了,我们都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秋星河,我没几个朋友,就数你最仗义。”花逸望着秋星河,目中滚动着殷切的热望,“你再帮我一次。”
秋星河摇头,“我做不到。”
滕风远把能找的大夫都找了,每日给花逸敷药喂药,却只能无力地看着花逸身上完好的皮肤越来越少,就像看着死亡的阴霾在一点一点蚕食花逸的生命,他在花逸面前总是很平静,可是只要一转身,他就变得歇斯底里,如同一只处在崩溃边缘的狼,在客栈中时而怒吼,时而又悲伤得像无助的羔羊。
客栈老板只要远远看见他,就立即躲起来,他觉得自己很有可能莫名其妙就被会这个疯子撕掉,半点缘由都没有。
半下午的时候,有一尼姑进入客栈,落发的头顶上戴着僧帽,手上持着一串佛珠,一身青灰色僧衣上沾染了不少灰尘,显然走了不少路,面上被却没有半点疲态,看她眼角的皱纹,应该有五六十岁,却气色极佳,走路时步伐沉稳,生得慈眉善目,一看便是得道高尼。
她步入客栈走向柜台,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掌柜也双手合十还她一礼,口上却道:“这位师父,你要化缘去别处,本店已经被人包下,大师还是去别店的好。”
说着还用眼神向老尼姑示意大堂角落里的两个穿云教教众,看吧,本店有不少牛鬼蛇神。
尼姑慈眉笑道:“贫尼略懂医术,路过此地听闻此处有人命在旦夕,望能度人劫难。”
滕风远风风火火跑出来,秋星河在他身后,一进大堂见到尼姑,面露惊讶,“玄清大师?”
秋星河几乎难以置信,又一拍大腿,乐道:“这下好了,梁花逸这下有救了!”
滕风远还是不明,秋星河道:“世人皆知,佛门中有两大神人,虞业山的园迦大师和北方的空戒大师。却不知,还有一名神尼法号玄清,玄清大师是佛门中的高人,不但精修佛法,医术上的造诣更是深不可测。大师常年隐居,江湖上少有人知道名号。我十岁那年染病不起,所有大夫都说没救,家父连棺材都准备好了,玄清大师路过家门,留下一剂药方,我才得以活下来。家母擅画,便画了大师画像置于佛堂供奉,以感激大师的救命之恩。”
“这么多年,大师相貌竟无变化。”秋星河分外激动,朝着玄清大师揖下一礼,“玄清大师,当年承蒙相救。”
玄清大师微笑,“贫尼不敢当。”
秋星河忙拉了拉滕风远袖子,低声道:“我听梁花逸提起过,好像她也曾遇到过玄清大师。快去求大师帮忙,梁花逸说不定有救。”
滕风远欣喜,忙朝大师揖礼,“还请大师救内人一命。”
玄清大师道:“容贫尼先看看。”
滕风远忙将大师引入屋中,花逸躺在床上已经无法起身,玄清大师替她查看伤势时,花逸怔怔地看着她,“我以前在蛮荒森林中遇到的是不是你?”
滕风远握着花逸的手,“你以前遇到过大师?”
“那年我去聊西寨盗朱果,被擒后把真气传给蒲老二,还被他们打成重伤,穿越蛮荒森林时晕倒在地,我觉得我死定了,迷蒙中有一尼姑给我喂水喂药,才得以保全性命。”花逸的声音很虚弱,眼中却光华流转,“我醒来大师已经不在,却觉得体力充盈。”
玄清大师安静祥和的面容微微含笑,“说起来算是有缘。”
滕风远手心捏满了汗,心中又燃起希望,等玄清大师查看完伤势,他忙问,“大师,如何?”
玄清大师收回手,“我佛慈悲,不是没有办法,但她腹中胎儿已元气殆尽,已经保不住。”
滕风远已经顾不上孩子,“无妨。只求大师能救花逸,需要什么药材大师尽管吩咐。”
玄清大师道:“世间万物相生相克,黑尸腐肉散也有解救之法。不过并非寻常药材,贫尼要将施主带回庵寺,用寺中之物医治。”
滕风远毫不犹豫道,“大师所居何处?滕某立即备车马,一路护送大师和花逸。”
“恕贫尼无可奉告。”玄清大师平和道:“贫尼只单独带女施主回去医治。”
滕风远知道她是隐士高人,不愿外人知道居处,她要单独带走花逸亦无可厚非,滕风远正要感谢,又听玄清大师道:“佛门净地,只接纳佛门弟子,既有缘入我门,自当潜心礼佛。佛曰:生即是死,死即是生,若女施主愿意跟贫尼一道走,度过这道生死之劫,此后须在佛门潜心礼佛。”
“你要花逸了断红尘?”滕风远茫然。
“并非是贫尼救她,而是佛主慈悲为怀。女施主自当礼佛相报,若女施主无法割舍红尘,病愈之后,礼佛十五载,若仍挂念红尘,可还俗入世;若女施主已经四大皆空,滕教主也不必挂念。”
十五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滕风远眉头微蹙,又问:“大师,真的能治好花逸?”
玄清大师握着佛珠,面上是悲悯世人的祥和,“出家人不打诳语。”
滕风远转向床上的花逸:“花逸,你觉得何如?”
花逸唇边带着淡淡的微笑,“玄清大师医术卓绝,既然能够治好,活着终究有希望。”
“嗯,我等你回来。”滕风远又站起身,转向玄清大师,双手合十朝她深深一躬,“多谢大师。”
“贫尼须告知施主,腹中胎儿已病危,贫尼医术浅陋,引产之后,施主此生不能再孕。”玄清大师道,她轻拂手上佛珠,“此病耽误不得,贫尼须在她命数断尽之前将她带回庵寺。”
滕风远怔了一下,“无妨,花逸劳大师费心。已经过了午时,大师在此稍事休息,用些斋菜,滕某让人速速备好车马,再和花逸交待几句。”
玄清大师双手合十作礼,道了一声“阿弥陀佛”,出了房间。
花逸费力地抬高手意图去摸滕风远的脸,滕风远连忙握住,花逸触碰到他的眉眼,低低道:“呆子,我要很长时间都见不到你,我会想你的。”
“我也会想你。”滕风远道,“其实也就十五年,不是很长,一眨眼就过去了。”
“可她还要给我治病,不知道要费多少时日。”花逸叹息,又轻笑出声,“风远,万一我修习得道,不想再回来了怎么办?”
滕风远轻声道:“你贪恋浊世美食,出家人只食素斋,你肯定过不惯。家里有最好的厨子,以后我再去寻几个,你舍不下的。”
“想来也是。”花逸抓紧他的手,“孩子没能生下来,我很遗憾,以后我也不能再生育了。”
“没关系,我们抱养一个孩子就是。”滕风远安慰道。
花逸摇头,她力图让每个字都吐得清晰,“不,风远,穿云教需要有人继承,你滕家的血脉也需要延续下去。若因为我的原因,让你滕家香火不得延续,我会内疚一辈子。风远,答应我,我跟玄清大师走后,你要好好过,找两个性情温和的人,帮你生个孩子。”
滕风远摇头,“花逸,我只想和你……。”
“风远,别呆了。”花逸打断他,“我不想成为那个断了滕家香火的人,别让我一辈子都愧疚。我收回以前的话,风远,你知道我很大方的……。”
“不是的,你最小气了。”滕风远道。
“乱说,不过我得做大。”花逸嗔道,顿了顿,她面色平静如水:“我很喜欢孩子,只要是你的,我也会好好抚养,我去礼佛,你好好过日子,生个孩子让他继承穿云教,等我回来他也长大,穿云教的事就有人给你分担,你也有更多的时间陪我。”
花逸的声音很低,却很执着:“风远,不要让我被人唾骂,这件事你一定要答应我。如果你不答应我,我就不跟玄清大师走。”
她执着地拉着他的手,劝道:“你答应我……。”
“好。”滕风远点头。
花逸还不放心,看肖承守在门边,“肖承。”
肖承连忙进来,花逸道:“刚才的话你也听到了,肖承,记得替我把把关,给他找个性情温顺的,太彪悍了我怕回来斗不过。”
肖承点头,低声道:“一般的人都斗不过你。”
花逸轻笑,“可我以后修身养性,回来性情温良,不想斗了呢?更甚至四大皆空留在佛门,我怕风远以后被人欺负。”
肖承忍不住道:“你想得太多了,那么高的境界你是达不到的,不去祸害佛门就不错了。”
“好吧,你们都了解我。”花逸摆摆手,“都出去吧。”
把其他人全部屏退,屋中只剩花逸和滕风远两人,花逸努力瞪大了眼睛,似乎在贪婪地看着滕风远的眉眼,“风远,我不想死,所以我只能跟玄清大师走。就算要和你分开很多年,我也想活着。”
滕风远紧紧握着她的右手,“我也想你活着。”
她又叹息,“工匠正在给我打的那个纯金梳妆台,恐怕我要回来后才看得到了,千万别让它生锈了。”
“金子不生锈。”
“那是我的,不能给别的女人用。”
“嗯,不给别人用。”
“风远,以后别犯呆,要多长个心眼。”
“嗯。”
“保重身体,等我回来。”
“我等你回来。”
初春的风微微吹拂,午后,清大师给花逸喂了一颗药丸,说是能暂缓病情恶化,助她多撑几日。滕风远把花逸抱上马车,再把事先准备好的干粮等物放入车中,他给了玄清大师不少银票,说是添香油钱,玄清大师拒绝了:“我那小庵远离尘世,无需这些。”
但滕风远还是给花逸留了几张银票,他在马车上给花逸掖了掖被角,花逸痴痴地看着他,声音轻得像拂过脸的微风,“呆子,记得多想我。”
“我天天都会想你,直到你回来。”
花逸笑得很温暖,像二月柳梢头的新芽绽放时浮动的绿烟,“呆子,我很爱你,我会回来找你。”
“我也爱你。”
玄清大师在旁边双手合十行了礼,示意她该走了,滕风远依依不舍放下马车帘,退到一边。
玄清大师将马鞭一扬,马车沿着大道驶出这座小县城。
滕风远到底是舍不得,跟在马车后面运起轻功一路追随,直到两里地后,玄清大师将马车停了下来,下车等到滕风远,“阿弥陀佛,施主若是不愿贫尼将她带走,贫尼也不勉强。”
滕风远怔怔站着,“没有,大师,你带她走吧。”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施主,不要执着。”玄清大师转身,重新上了马车,驾车而去。
滕风远没有再追上去,马车越走越远,在天地相接处化作一个小点,最后终于消失不见。
而路边的小草在悄悄钻出土壤,充满生机的春天即将到来。
马车走了很远,在山中左拐右拐,黄昏时分驶到山中一条河边,玄清大师远远看见桃树下站着一个男子,桃花开得不多,树干上多是花蕾,红红白白交杂,而他靠着树干满面凄惶。
玄清大师忙把马车驶过去,从车上跳下朝那男子走过去。
秋星河麻木地从怀中掏出数张银票,“这些够你用一辈子了。走吧,以后隐姓埋名,千万被穿云教的人遇到,不然,你肯定会死的。”
玄清大师似乎变了一张脸,没有半分得道之人的祥和,她看着银票上面额两眼放光,喜滋滋地数银票,“贫尼明白,以后再也不在江湖上出现。”
她对报酬很满意,眼角笑出了褶子,装模作样叹气,“滕夫人真是命苦,竟然中了黑尸腐肉散,贫尼回去好好为她超度。”
“算了,你一个假尼姑,我怕佛祖不给你面子。”秋星河面无表情道,朝她摆了摆手,“你走吧。”
玄清大师朝秋星河揖礼,风风火火地消失在树林深处。
秋星河撩起马车帘子,淡淡地看着花逸,花逸也睁着眼看他,“她的演技不错。”
“是不错。她以行骗为生,听说年轻时是个戏子,前两年被人追杀,躲到尼姑庵落了发,假惺惺念了两年经文。”秋星河的语气淡成青烟,“这样好吗?”
“给人留个念想,总是好的。”花逸半垂眼帘。
秋星河唇边溢出苦笑,“为什么做这种事的人是我呢?”
像绸缎一样光滑的河水缓缓朝前流去,岸边的树木浮出点点新芽,清晰地倒映在水中。河边停靠着一个小竹筏,秋星河把花逸抱到竹筏上,还是忍不住道:“不后悔吗?你还能撑两三天,现在回去还能见滕风远一面。”
花逸很轻很轻地摇头,她的颈上已经出现很浅很浅的灰色斑影,再过一天就会恶化溃烂,她的声音已经很低很弱,“我全身都好痛,真的好痛苦,我不想最后烂成一堆烂肉死在他面前,女人都爱美,我接受不了那样的结局,还是留个美好的念想。”
她的声音微弱得像风中残烛,“我不后悔,我只是很遗憾,最后连孩子都没能给他留下来。”
“让孩子陪着你。”秋星河微微转开脸,“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花逸微微摇头,“我想死亡也能体面一点,帮我多拣点花。”
秋星河用剑劈了许多迎春花枝和桃花枝,摆在竹筏上,艳丽的黄和嫩嫩的粉夹杂在一起,星星点点柔糯纯净,整个竹筏变成一座花船,而花逸静静地躺在鲜花之中,嘴角带着些许笑意,宛如春风沐化的温暖。
秋星河坐在岸边,把一截嫩绿的柳枝放过去,“你看,你死的时候只有我陪在你身边,我觉得我真是个冤大头。”
“很幸运能够认识你。”花逸半垂眼帘,她笑得浓雾清风,抬手望着头顶的天空,“放我走吧,天快黑了,我还想看看霞光。”
秋星河只觉得双眼酸胀,“你真的是一个残忍的女人。”
他解开绳索,用力将竹筏推到河中央,看着竹筏缓缓向前漂去,这条河虽偏僻,往前没多远注入大海之中,再过半个时辰,海上会涨潮,所有的一切都将归于海水之中。
秋星河还坐在岸边,开始拿出一壶酒自饮自酌,傍晚起了风,将他的鬓发软软地吹在耳后。
四周静谧极了,花逸微微睁着眼,她看不到西边天空的最后一抹晚霞,入目只有天空的暗蓝,深浅不一的那是云,墨蓝色像是用工笔晕染。身下是水,盈盈地托着她,她忽然身轻如云,飘荡在天地之间。
她缓缓闭上眼,眼前又出现一张五官俊秀的脸,他抱着琴朝她热切地跑过来,他大声地唤她,“花逸……花逸……。”
脸上风尘仆仆,眸中光华闪烁,笑起来很纯净。
花逸想,这是什么时候的呆子呢?
她终于想了起来,是那年是景城,原来千辛万苦在尘世中找到一个人是那样的模样,眼中刹那迸放的光华穿过多年时光,宛如桃花绽放。
花逸从来不记得他那时的样子,原来人死前真的会记起往昔被忘掉的事情,她低低呢喃:“呆子,要好好过。”
长河如玉带一样悠悠前行,晚风将花瓣吹落在河中,无声漾起清浅漩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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