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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引子

作品: 父亲的土地母亲的河 |作者:杨允勇 |分类:都市生活 |更新:01-03 07: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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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二年七月中旬的一天上午,复县第二中学高小(相当于现在的初中)毕业典礼在大操场上隆重举行。

几百名学生以班级为单位,成男女两列纵队站立在操场上。身着蓝色中山装秃顶的教导主任主持仪式,身着灰色中山装满头银发的老校长致辞。最后一项仪式是嘉奖学业成绩优异者,教导主任宣布毕业会考全校前三名学生名单。

第三名是一班班长岳子凡,一个身材高大英俊的男学生健步走上看台,从老校长手中接过奖状和一个塑料皮日记本;第二名是三班学习委员林一丹,一个大方秀气的女学生步履轻盈地走上看台,从老校长手中接过奖状和一支自来水钢笔。

最为激动人心的时刻到来了,同学们纷纷猜测,第一名会是谁呢?岳子凡和林一丹都是平时学习拔尖的人,全校闻名,谁有超凡的能力超越他俩独占鳌头?

教导主任顿了顿,抑扬顿挫地大声宣布:“五二届高小毕业会考总成绩第一名,三班柳致心,同学们用热烈的掌声欢迎柳致心同学上台领奖。”并带头鼓起掌来。

柳致心是谁?同学们边鼓掌边相互问询,平时也没听说过这个名字呀。

却见三班队列排头的一个大脑袋小个子的男生,迟迟疑疑地向前迈出几步,涨红了脸,胆怯地望向坐着全体高小老师的看台,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敢确定又停下脚步。

教导主任站在看台上,微笑着向他招手:“柳致心,喊的就是你,快上台领奖。”

柳致心这才大着胆子向看台上走去,或许是过于紧张和激动,走上台阶时竟然绊了一下,双手扶地才稳住身体,差点跌倒,引来同学和老师一阵阵善意的笑声。

柳致心面红耳赤地走上看台,毕恭毕敬地给全体老师鞠了一躬。台下的同学们议论纷纷,惊讶得几乎不敢相信的眼睛,他就是柳致心啊!

教导主任上前主动握着柳致心的手,拍着他的肩膀说:“这次会考的成绩才是你的真实成绩,你终于战胜了自卑战胜了自我,用成绩证明了自己的实力。”

柳致心仰起一张稚气的挂满汗珠的脸,厚厚的嘴唇哆嗦着:“谢谢老师!”

老校长亲自为柳致心颁奖,奖励他一个塑料皮日记本和一支自来水钢笔,鼓励他在即将开始的高中新学年的学习中,取得更加优异的成绩。

三名受到嘉奖的同学并排站立在看台上,手中平端着奖状和奖品,接受全体师生的热烈掌声。台下的同学们不得不重新认识那个身材矮小,身穿补丁摞补丁衣服,平时毫不起眼出众,来自一个叫柳子街小村子的柳致心,他们当中将有大部分人无缘跟他继续做高中同学。

柳致心站在林一丹和岳子凡的中间,像两棵大树夹缝中的一棵小树苗,弱小而卑微。他原本是个衣食无忧、深得父母师长赏识的快乐少年,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彻底改变了他的命运,家族成为冲击的首要对象,他也不得不低着头走路。

大灾大难面前,母亲远比父亲镇定从容,坚持送他进城继续读书。可心理上的阴影让他惧怕老师和同学的目光,惧怕别人问到他的身世。他封闭着自己,极少跟同学和老师交谈和参加集体活动,不敢引起别人的注目,自卑而怯懦。

最后一个学期放寒假时,父亲看了看他的成绩单,什么也没说丢给母亲。母亲丝毫没有责怪他,而是让他拿着成绩单去找关先生,让关先生过过目。

柳致心诚惶诚恐地站在关先生的面前。六十多岁的关先生是原村办学堂的教书先生,是柳致心的启蒙老师。柳致心记忆力出众,领悟力强,是关先生引以为豪的得意门生。关先生看了一眼成绩单,晃了晃脑后的小辫子,提起毛笔在上面写下一个大大的“心”字,淡然地说:“我给你改个名字吧,若能有所悟还有得救。”

他原叫柳致新,关先生将“新”改成“心”,苦其心志才能有所作为。关先生直戳他的内心世界,他身上缺少的不是能力而是勇气。

柳致心嗫嚅着,学校不让学生随便改名字。关先生提笔写了一封信,让他开学时带给学校教导主任。

开学后,教导主任读了关先生的信,温和地对他说:“关先生是我的同门大师兄,他对你寄予了很高的期望,他希望你能读完高中读大学,走出一片更为广阔的天地。老师只问你一句话,你平时的学习成绩是真实的吗?”

柳致心羞愧地低下头,小声说:“我不想考得太好。”

教导主任十分不解:“能否告诉老师,这是为什么?”

柳致心的声音低到尘埃里:“我不想引起同学们的注意,不想让同学们知道我的出身。”

教导主任略有所思地说:“你想想关先生为什么给你起个新名字。”

新学期的柳致心终于鼓起勇气去证明自己。此刻,他站在高高的看台上,分明感受到全体师生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的身上,是赞赏是羡慕是肯定,连同身边的岳子凡和林一丹也在暗暗关注着自己。

一颗年少的心终将澎湃激荡。最后半个学期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对得起母亲,对得起关先生的期待,更对得起自己。面对着全体师生,一直滚落着汗水的脸上第一次露出欣慰而自信的笑容。

毕业典礼结束后,同学们纷纷告别离校,考上高中的同学还会回到这里,继续完成高中学业,落榜的同学将会永远地告别校门。

柳致心捆扎好自己的行李,背在后背上,右肩挎着鼓鼓囊囊的书包,手里拎着装在网兜里的脸盆。同班同学相伴着把他送出复州城的南城门,其中包括岳子凡和林一丹。

岳子凡握着柳致心的手说:“柳同学,到了高中我一定会重新拿回第一名。”

柳致心欣然地说:“我接受你的挑战。”

林一丹在一旁热切地说:“我希望我们仨能成为同班同学,共同学习共同提高。”

挥手告别,十七岁的柳致心独自行走在坑坑洼洼的乡村土路上。骄阳似火,他走出了一身的热汗。大汗淋漓中,他忽地明白了关先生给他改名字的良苦用心:只有成为强者才会得到别人的尊重!一个人的强大,并不在于身体是否健硕,而在于內心的坚定与刚毅,是否有勇气直面所有的苦难。

走出心理的阴霾,足以让父母得到宽慰,让关先生不再哀叹。他甚至能想象得出关先生晃动着脑后的小辫子、吟诗一首的得意之态。

二十多里的路程,柳致心不歇脚地走了将近两个小时。他热切地期待着站在父母、关先生的面前,呈上毕业会考第一名的奖状。

走进柳子街村时,他看到人们投来各种异样的目光,心里隐隐地有了不祥的预感;快步奔进家门时,他被悲痛与绝望包围。五天前,他的父亲意外亡故,母亲做主没有通知他回家奔丧,而是让他不受干扰高高兴兴地完成高小学业。

跪在父亲的坟前,柳致心烧掉那张高小会考第一名的奖状,没有流下一滴泪水。泪水流淌的太多太多,不缺他那一点点泪水作为点缀,他也没有任何资本沉浸在泪水里。两个姐姐已经出嫁,母亲是个小脚女人,一个弟弟一个妹妹都还年幼,以后都得靠他来养活了。

关先生站在柳致心的身旁,替他的父亲向他解释:“同宗骨肉相残,哪有道义和良知可言?你父亲看到了人心的险恶与丑陋,他的心早在四年前便死了。他一直在等着你长大,他用自戕的方式维护做人的尊严,他用他一个人的死亡来换取你和你母亲免受其辱。”

柳致心给父亲磕了三个响头,关先生把他拉起来说:“你父亲的做法并不足取,是不负责任的弱者的表现,我同情他赞赏他却不完全赞同他。你看咱们村前的复州河,据记载数次改道,遇到阻碍了不是迎头撞上去,也不是回过头来倒流,而是蓄势待发换一个角度换一个方向,照样奔流不息。柳子街村以前为什么叫潮头村?那是因为大海的潮水恰好涨到村前。岁月更迭转换,汹涌的大海的潮头退去了十几里,平静流淌的复州河却在不断壮大。”

关先生平静的语气,像在娓娓述说着一个古老的故事。

当天,关先生找了几个身强力壮的村民,将立在村口的那块石碑推倒,命人用铁锤打碎。有人跟关先生商量说,这么好的石碑打碎了怪可惜的,生产队旁边的排水沟正好缺一块桥板,不如抬去垫在排水沟上。关先生哈哈一笑,道义和良知尚能踩在脚下,何况一石碑。

石碑被众人用绳索捆绑抬到排水沟旁,有人请示关先生,正面朝上还是反面朝上?关先生说正面朝上,让它看看柳子街村还会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壮举。

第二天,柳致心参加了生产队劳动,半年后担任生产队会计。村里实在找不出一个能写会算精通算盘的人,不然也轮不到他的头上。村支书柳致富倒是想请关先生出山,可关先生只想做一个闲人,毫不客气地推辞掉了。

到了一九五八年,干了六年农活的柳致心长高了长壮了,会计干得轻车熟路,历年的账目都是清清楚楚,没有丝毫的差错。这一年的秋后,柳致心将整理好的当年账目交到柳致富手上。

柳致富看了一眼,把账本一丢说:“粮食亩产你算错了吧。”

柳致心谨慎地重新核对了一下账目,小心地说:“没算错呀?”

柳致富说:“有的地方粮食亩产达到一万斤,咱村怎么才六百多斤?是不是太落后了?”

柳致心大致心算了一下,一万斤的粮食平铺在一亩的田地里,少说得有半米高,那么,庄稼该长在哪里?他说:“去年也是六百多斤,今年雨水不足,粮食单产能与去年基本持平,已经有很大的提高。”

“远远不够。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咱村粮食亩产为什么不能达到两千斤?”

“如果上报粮食亩产达到两千斤,咱村现有的粮食还不够按比例交公粮的,咱村的口粮怎么解决?”

“你不会做成两笔帐?剩下的事儿你无权过问。”

柳致心心里凛然一惊,这是要我做假账!斗大的字不识一筐的人怎么会有这么深的心机?村支书都敢带头作假帐,这个会计还能干下去吗?心里犹豫着沉默不语。

柳致富唠起了家常:“我大你二十几岁,是咱们老柳家的长房长孙,是致字辈中的老大哥,我还能害你?你可能觉得你父亲的死跟我有关,如果想害你们家,能在划家庭成分时替你家说情只划了上中农?你爹就是自尊心太强太好面子,又没伤筋动骨,脸面比命还重要?我让你干了六年的会计,一来是看你是咱们老柳家唯一上过高小的,二来是看你家孤儿寡母,有意照顾你年纪小身体弱,这几年我为难过你吗?”

柳致心有些动容,拖延着说回家琢磨琢磨怎么重新做账。回家跟母亲一说,母亲说这个假账绝对不能做,功劳全是人家的,一旦被查出来你就得背黑锅,这个黑锅咱家背不起,也背不动。

请教关先生,关先生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是告诫他决不能做假账,宁可不做这个会计。恰在这时,一家相距七十多里的国营矿山来村里招矿工,他和本村的几个年轻人一同报了名,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可是,别人都去矿上上班了,柳致心却被柳致富和生产队长堵在家里,口口声声说生产队离不开他。也许是实情,也许是故意刁难。两家住在一个院子里,柳致富住上屋,柳致心和母亲弟弟住西厢房,他的一举一动都在柳致富的监视之下,脱不开身,急得团团乱转。

这天夜里刮起了大北风,母亲悄悄准备了干粮,捆绑好行李,半夜时分将柳致心推醒。夜长梦多,让他趁着夜深人静赶快走脱,远离是非之地。三闺女已经出嫁,家里的两个儿子成了她的一块心病。

柳致心是她的骄傲和希望,虽说干着会计,可至今也没有人上门提媒,有家庭成分压着,只恐怕以后要打光棍。小儿子柳致太十五岁了,转眼间会很快长大,一个小脚女人将无力招架,脱离农村或许能找到一条出路。

母亲的果敢促使柳致心下了最后的决心,只是担心自己一走母亲会遭到报复。母亲无意中透露出一个重要的信息:“有关先生在,谁也不敢难为我。”

母亲打开后门,柳致心背起行李,探出头去四下看了看。北风呼啸,滴水成冰,几颗寒星高高地悬挂在夜空中。

母亲在柳致心的身后轻推了一把,他不再犹豫,抬腿跨出家门。滑过冰封的河面,踏上黑魆魆的小路,柳致心一步三回头地向南行走在十二月间的寒夜里。眼含几滴冰冷的泪水,望不见村子了,才大步奔向七十里开外的矿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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