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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柳轻风再也没有和谢来钱见过面。
她那次给谢来钱的盒子,是个一层套一层的机关盒,构造精巧,制作精良。不过当解开所有机关,成功打开最里面的那个小盒子时,会发现里面只有……一两银子。
这不是嘲讽谢来钱,只是柳夫人管她很严,这是她省吃俭用抠下来的全部家产,很够意思了。
其实,真正值钱的是她给谢来钱的那个盒子,她想知道这个人识不识货,有能不能找到门路把它卖出去。
谢来钱没有让她失望。
后来,她在路上碰见眼熟的小乞丐,时不时会把随身的那些她当不掉也不敢卖的小玩意扔进他们的碗里。书棋会嘟囔几句夫人要是知道就糟了,但不敢去告状。
谢来钱对于这些扎嘴的钱来者不拒,他几乎不与她有任何联系,两人间形成一种诡异的默契。
她顺走东西,他销赃。
谢来钱唯一一次找人给她带话,内容是告诉她狗剩在帮他做事。上次他特意将狗剩支开,但是下次事情可能没有这么好办,让她不要随便找他。
他留着狗剩做什么,给她添堵?
这人,过河拆桥玩得这么顺手,果然讨厌。
不过,看在这穷鬼敢收留那么多孩子的份上,她就捏鼻子认了。
万一,他要是坏事……“就放你去咬他。”她摸了摸怀里的耳鼠,耳鼠“汪汪”叫,扭头想咬她,结果被她手上的鱄鱼牙给顶回来,顿时呜咽一声,十分泄气地趴下。经过三年的正常饲喂,它身上积存的毒性完全消失,于是越来越怂。她就很不能理解这毒性已失、妖力渐弱的小小鱼牙有什么好让耳鼠怕的?
正在炉边观察火焰颜色的少年,听见声音便回过头来,他大概见过许多小妖宠,第一次见耳鼠便认了出来,毫不惊奇。他看柳轻风和耳鼠讲话,虽然不知道她想让这倒霉的小东西去咬谁,只是看她欺负耳鼠的样子,忍不住就想笑。
“好用么?”他指的是柳轻风手上镶嵌着鱄鱼牙的小指环。
“云风兄帮了我大忙。”她真心诚意地道谢。让一个未来的铸剑师亲自动手给她打两个小指环,目的是为了逗这只不听话的小东西玩,简直是暴殄天物。
然而徐云风却并不觉得这是一件杀鸡用牛刀的事情,他喜欢打造这些精巧的小玩意,却厌恶兵器。
“这是什么动物的牙?”他问。
“鱄鱼。”
鱄鱼?长尖牙的鱼吗?徐云风奇怪:“可是妖兽?从未听过玄黄阁卖这种妖兽。”玄黄阁出售妖宠的数量与种类在大齐数一数二,他家若没有,别家更不会有。
当然不会卖了,这是凶兽啊,走哪旱哪。柳轻风讪讪地笑,转移话题:“云风兄为何不喜铸剑?”
“呵,”徐云风冷淡地说,“你眼中看到的是剑,在徐家人眼中,这是通天梯。”他不是朝廷的铸剑师,但是徐家却从小便教会他这方面的能力,希冀他能带领徐家超越帝都的辛秦二氏,成为御用的铸剑家族。
柳轻风不能理解这种执念,她从中看见的是铸剑一行的变化。和爷爷说的那些故事不一样,铸剑师已经不是一个无比神圣且充满荣光的特殊行当。从徐云风就能看出,官府的管束越来越松,以后会有越来越多的铸剑师私自把本领传授给子孙,私自铸造未经批准的各种铁器,又私自把他们流通出去。到那个时候,遍地多如狗的铸剑师就和打铁匠一样,会尊贵到哪里去呢?
少年轻轻一笑,转身出门。待他回来的时候,左手拿了一把徐田做的柴刀,又取了一把他自己铸造的剑,两刃相撞,叮的一声,他几乎没使力,柴刀如豆腐一样被剑刃破开,留下光滑完整的断口。
“这就是差距,”徐云风笑了笑,“铸剑师就是铸剑师,打铁匠,只能是打铁匠。”
柳轻风向往道:“辛秦二氏,一定更加厉害。”
“传说辛、秦、欧阳三家先祖铸出的刀剑,可斩妖。”少年道,可是顿了一下,他又摇头:“但是如今已经没人相信了,毕竟谁也没有亲眼见过斩妖是怎么一回事。”而御前三家中的欧阳氏则早因为谋逆而被除名,彻底淹没在历史中。
“轻风兄为何想学铸剑?”徐云风道:“铸剑师的考核比科举更严,却又比做官辛苦得多,实在不合算。”
不合算吗?柳轻风道:“我为自己。”
少年怔了一下,低头,从火炉中抽出烧得透红的铁条,对她说:“来吧。”
她的手里握着锤子,炽热的炉火周围温度很高,两人穿着很轻薄的衣服,带着防护的皮套皮裙,头发和手腕脚腕都绑来起来,汗从柳轻风的额上缓缓滴下。每一次充满力量的锻打,都会激起火花四溅,亮闪闪的火星四处飞舞,美丽又灼人。
把块炼铁反复折叠锻打成刀剑的形状,再经淬火,回火,打磨,抛光,这是一个辛苦又漫长的活计,或许要历时一个月,两个月,甚至三个月。以柳轻风每日下学之后来学习铸造的这种进度,这把剑或许要打上半年。
这是流传最广的百炼法,以反复折叠捶打来析出铁中杂质,如此捶打出来的刀剑表面会形成异常自然优美的花纹。这种方法的效率十分低下,任何一个普通人都知道它的原理,徐云风没有将更优良的冶炼和铸造工艺教给她,因为那些是秘密。
但是柳轻风仍然很好奇,为什么少年愿意冒风险将百炼法的打铸手法一点点教给她。
“因为我觉得很痛快。”少年站在她背后,用自己的手包住她的手,他看起来纤瘦,可是一双手如铁打的一般,极为有劲。他在手把手教她如何用钳和锤的配合,把力量均匀地作用到红得发亮的铁块上,一挥一落间,柳轻风感受到少年手臂上一鼓一鼓的肌肉,胸膛一起一伏的节奏,和绵长均匀的呼吸。
完全不像她这样吃力,她羡慕地说:“我若有一日能做到云风兄的地步该多好。”
“你当然能。这种事情本来就没有什么好骄傲的,普通人也能学会。”少年从不以此为傲,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语气十分冷淡:“说不定你做出来的东西还更好一些。”
柳轻风觉得他大概是在抱怨和反抗。越是视若荣耀的传承,他越是要去打破。
倒是便宜了她。
“你的手腕太细,没有力气,”少年在她的耳边轻语,认真叮嘱,“要多吃一点。”
“……哦。”这就是让她近来倍感沮丧的地方了。女子的力气天生比男子小,尤其是上肢力量。而铸造是一门非常需要手上力气的手艺,她近来给自己加强了许多练习,挑水桶挑得手臂酸痛抬不起来,厨房每天都会发现水缸莫名其妙地满了,而柳夫人则心生警惕,对她下了禁令。于是她只好改而早早去学堂挑水浇花,此举获得了先生的称赞,然而练习效果一点也不显着。
“不如我教你一套拳法?”少年没有笑话她的手臂无力,反而努力替她想办法:“我从小便被督促着练习以强身健体,应当是有用的。只是初练会比较辛苦……”
她不怕苦!
柳轻风猛点头:“多谢云风兄!”
“不必,我要多谢你才是。你让我觉得自己学的这些东西,总算还是有些用的。”
“云风兄不喜铸剑?”
“如今世道安定,刀枪入库。徐家做的物件,一贯是拿来给贵人扮美,或是打猎玩玩而已。”
柳轻风“啊”了一声:“那御前的两家也是如此吗?”
“你说辛秦二家?他们……听说他们的家族在鼎盛之时,两家曾共掌大司马之权,领天下军务。如今……呵……如今也不差,他们的刀剑比别家更锋利,装饰更华丽,名声更响亮,自然风头最大,”徐云风语带嘲讽,“传说中能造斩妖刀的铸剑家族,他们造出来的东西,大概斩你的小耳鼠特别有用吧。”
被象牙链牵扯着绑在铁柱上的耳鼠一屁股坐在地上,两粒黑豆似的小眼睛直勾勾盯着柳轻风手中的大铁块,持续发呆,假装什么也听不见。
柳轻风正握住鼓风橐tuo的把手操作它,努力送风进炉,使得炭的燃烧更充分,火焰更大更猛。她专心致志地观察火焰的颜色以判断温度,试着去判定何时将成型的铁块再次放入炉中。她喜欢一块普通的铁在自己手中逐步脱胎换骨的过程,汗水从她的鬓角滑落,后背上还未长好的伤口被汗液刺激得又疼又痒,她不去分神理会。
“柳兄果然钟爱此道,”徐云风看她如此认真,叹了一声,“实在可惜。”
可惜吗?她觉得很幸运。
“我爷爷……是一名打铁匠,我很小的时候,就整日听着叮叮当当的声音入梦。”铁匠铺是她最熟悉的地方了,思及此,她的唇角忍不住微微勾起,转而却看见徐云风疑惑的表情,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如今可是柳公子。
她轻咳一声,严肃表示:“若有一日能入军器监做一名真正的铸剑师,我做梦都会笑醒啊。”虽然从未去过湛京,连军器监长什么样都不知道,但是她却常常做梦,梦见一眼望不到顶的高大铸剑炉,呼哈呼哈喊号子拉鼓风箱的一排汉子,白得耀目的钢水,叮当不绝的打铸声,无数闪着寒光的利器。
徐云风摇头:“那里只会埋没轻风兄。”
她觉得这位朋友真的太看得起自己,光性别一项人家就根本不可能让她进好吗。
徐云风看她表情不变,以为她不信,又说:“军器监的兵器寻常使使还可,却称不上寒冰利器。”
“哪里能铸出真正厉害的兵器?”顿了顿,她又小心翼翼地探问:“用流星石造出的陨铁剑如何?”
迎着柳轻风渴慕的目光,少年轻轻垂下眼睫:“何谓真正厉害的兵器?是削铁如泥、吹毛断刃,还是杀人如麻、渴饮献血?大齐难道还需要我们铸兵去保卫家国么?刀剑上沾的血,都是我们自己的。“他欣赏柳轻风这种对冶铸锻造的纯粹热爱,却不希望他真的走上这条路。
“兵者,凶器也。“他定定道。
柳轻风发现自己被他绕进一个十分复杂的论题中,而这也是少年一直不喜欢当铸剑师的原因。他因为心善而消极。殊不知斗争的天性深埋在人的骨血,没有刀剑,还有棍子,有石头,有拳脚,有指甲和牙齿。
兵器,能杀人,也能保护人。它存在,便有它在的意义。
“我就是想学而已,没想那么复杂,“她不想花时间在这种永远达不成一致的废话上,于是表现出一副求知欲很强的样子,“云风兄若有时间,多同我说说铸剑师的事情吧,无论什么,我都很爱听啊!“尤其是,如何用流星石与镇魂钉铸剑,什么样的人能了解这样隐秘的禁法,当今又有什么人……真正依照此法铸成了兵器?
她唯有不断深入铸剑一行,才有机会找到那两人,杀之。
徐云风不知她的目的,只以为她纯粹出于对外界的好奇,便道:“改日待轻风兄下学,我同你讲讲帝都湛京如何?”他顿了顿,讽刺似的牵了牵嘴角:“但愿你不会对所谓的铸剑名门失望。”
柳轻风连忙欢喜地点头,她确信自己终于走运一回,徐云风一定出身名门,所以才会连湛京中的事情也十分清楚。只是,他出身不凡,怎么会带着寥寥数人跑到离火这个小城来?
她离开的时候装着满肚子疑问,走出门口的时候差点绊到门槛,扶住门框的时候微微侧了一下头,忽然被一道雪亮的光晃了眼睛。
那是……
“是之前害你受伤的那块废铁,”徐云风指了一下挂在铁匠铺墙上正中央位置的它,不带任何感情地解释,“它那天磕到试剑石,没有损伤,倒把石头劈开一小块。田叔以为至宝,就挂起展示,不卖。”
喜鹊青铸出的宝剑这么厉害?柳轻风羡慕得快把眼珠子瞪出来,试剑石的坚硬度,可不比寻常石头啊!在徐云风眼里这居然只能算废铁?
“云风兄真乃高人。”她真心诚意地称赞。好的材料也需要好的铸剑师才能真正发挥其作用,徐云风才多少岁,却已经能铸造出如此削铁如泥的兵器。只要他不再想不开,日后肯定会成为一代大能!
面对她的羡慕,少年本人没有丝毫得色,反而连连摇头:“是个意外。”他看起来并不开心,反倒皱眉:“大概是我做它的时候不小心,让什么东西混了进来,才会锋利至斯。”他不仅不开心,也不愿意去研究到底是什么东西影响了剑的坚韧度,而是岔开话题,聊起了湛京风物。
大齐建都湛京七百年,不论其他名门,单论皇家,那便有皇城有九阳城、行宫浠南台和逐鹿苑,每一处地方都是气势恢宏、华丽无比。对于她感兴趣的军器监,徐云风告诉她,军器监的铸剑师分为天地玄黄四个等级。最低一级的黄字级刚刚入门,玄字级可熟练铸兵,地字级能因人而异改良兵器,至于天字级,则能铸造出具有灵性的兵器,可与主人相互感应。
“我徐家的碧落星河剑,便是有灵之兵。”徐云风说有灵性的剑,绝不会伤到主人,御敌则无比凶猛。
“就好像有剑灵一般。”他道,于是又被柳轻风追问什么是剑灵,是否是人的魂魄。徐云风失笑,说这不过是一种比喻,剑是死物,不会有魂魄和人智。
他就这样同她讲了一路,在柳府前一个巷口才与她分别。
“轻风兄何日请我去贵府做客?”他淡淡笑了一下:“总说要行拜师礼的人,却还从没请师父吃过一次饭。”
柳轻风窘然。她没钱,家也不是自己的,死缠烂打让一个大家族的少主花时间亲自教她铸剑,满口说要拜师,却连一盘红烧肉都没请他吃过。
自己真是个黑心的大骗子!
徐云风不知道她的羞惭。他不过是随口调侃,没想过富家少爷会没钱。而且他早就拒绝了她的拜师,徐家人从不收外姓徒弟,况且他也没有教她什么十分有用的东西。只是看柳轻风一脸严肃认真的表情,他就觉得十分有趣,忍不住想要同他开个玩笑,仅此而已。
徐云风轻松地挥了挥衣袖,和柳轻风告别,自以为他的玩笑是很好的收尾,浑然不知囊中羞涩的柳少爷在敲开府门的那一刻,心情沉重,脚步如灌了铅。
一大坨半红半黑的东西冷不丁朝她迎面飞来。
柳轻风一愣,本要闪避,却在看清这东西是什么的时候猛地张开双臂,一把抱住,就地一滚。因为猛烈的冲击,她的后背狠狠磕在台阶上,才长好的伤口再次崩裂。蹲在一旁的耳鼠见状,尾巴一翘,翅膀一甩,贴着墙根咻咻咻溜得飞快。
“少、少爷……”她怀里的人挣扎着爬起来。
他抹一把脸上的血,又肿又青的眼睛努力睁大,在终于辨认出她是谁之后,书棋带着哭腔喊道:“少爷!“
柳轻风的心猛地一沉。
“风儿,你可回来了。“一个轻柔的嗓音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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