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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还是阴的,浓云仿佛已经凝滞在那里,几乎连样也没有变。
风混着的那股子腥臭的味道随着灰淡的天光透进来,东厢内到处都漫透着叫人寒噤的阴森感。
萧曼走出魁星阁,站在院前那一片毫无暖意的天光下,望着脚下拖曳的长影斜斜地指向远处。
“昨夜有锦衣卫的人来过书院,也不知道做了什么,似乎半炷香的工夫就离开了。”
秋子钦对父亲说的话,她听得一字不差。
虽然明知匪夷所思,但有些想法就春天里的草,见风就长。
骆忆川会是那个锦衣卫么?
骆家无官职功名,数代经商所积累的财帛和人脉,确实也足以在京城里站住脚。
一切似乎都在情理之中,完全挑不出任何破绽,可再仔细一想想,却又好像漏洞百出。
但如果骆忆川就是锦衣卫,似乎梦中所有的一切都能说得通了。
想起那伙掘坟刨地找东西的人,她就忍不住悚然一颤,只怕也是他指使人人做下的,甚至包括后来父亲蒙冤下狱!
想到此处,她不禁双手在袖筒里捏攥着,脸上一片木然。
她不懂朝政,自懂事之后,整日里琢磨的也都是验尸验伤的仵作之技,而今能为父亲做的也是少之又少。
叹声回望,站在魁星楼前微仰着头。
目光不由自主地就偏转向了西边山丘上的那二层小楼,莫名就出了神。
秋子钦深蕴不露的目光看向萧曼,不着痕迹地低唤了声“曼娘”。
萧曼淡的眸中略起微漾,像是从游思中惊醒过来似的,脸上却没有了平日里的精灵古怪。
“是又发现了什么?”他问。
她摇摇头:“不是,我只是想起自己有件东西落下了,琢磨着是不是现在去拿回来。”
“哦,那就拿回来吧。”他没有问是什么,也没说要帮她去拿。
“哥,我去去就回,你帮我和爹说一声。”
说话间,她就已经转身走入魁星楼。
秋子钦目送那婀娜的背影隐没在魁星楼里,负手又伫立了片刻,才转身离开。
萧曼一路就走到了西厢寝舍的门口。
此时门窗全是开的,因为这次没带鞋子,所以她只站在门槛外,探着脑袋往里头瞅。
熟悉的书案后并没看见人。
难道不在?
不应该啊……
正纳闷间,就听屋子深处他的声音传来:“是验官来了?”
萧曼心下猛地一跳,也不觉好奇,他又怎么猜到是自己?
“嗯……”
她轻轻应了一声,下意识抬脚就跨过门槛,朝里头望去,这才看到那边立着的座屏,座屏后水声轻响,还有模糊的人影微微动着,似乎像是在撩着水?
现在就沐浴?
“验官稍等。”
她愣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一个姑娘家,居然堂而皇之地站在这里看人家沐浴……
顷刻间,脸上像簇着火,一下子就把双颊燎得透红。
惊得退出门外,可找急忙慌之下,竟是被门槛绊了一下,直接就摔出了个平沙落雁式。
“咚——”的一声极是响亮。
萧曼摔得人有些懵,刚想快点爬起来,迎面就觉得白飘飘的一晃,等定眼时,入目却是一副精干匀称的上身。
光在那上面打了个旋,懵懵的脑袋这才陡然醒觉过来,赶紧抬手捂住自己的眼。
怎么就撞上这种事了呢?
虽然自己一无所知贸贸然就过来了,但此等行径像极了那些浮浪子,万一人家要是觉得她存了什么龌龊心思,可怎么好?
一时间,她脑子里乱成麻,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才能将这窘境给揭过去。
“验官?”
秦恪伸手过去,将坐在地上的她扶了起来。
他着实没料到自己出来会见着这一幕,她此刻的样子有些滑稽好笑,可他却半点也不觉可笑,只觉可爱。
刚还在琢磨她用的是什么香,这说曹操,曹操就到了,真像心有灵犀似的。
“哪里可摔疼了?”
此刻与他对面相望,萧曼那颗心却怎么也定不下来。
她脸上热晕未退,耳根上也烫得厉害,别说开口提拿回鞋子的事了,就是这样面对面瞧着都觉尴尬无比。
“没有……不疼。”她木着脸,垂着眼,只敢盯着自己的鞋尖。
“验官先进屋坐坐。”
进屋?
那怎么行!
萧曼惊得脚有些发软,更是如临大敌:“秦解元,不必了,我就是……”
“验官稍坐片刻,方才那一下应是摔得有些重,坐下歇歇,缓一缓,况且上回验官走得急,我的方子还没有写给你。”他说得情真意切。
就算再不情愿,这时也不好真拂了他的好意,萧曼没法子,只好低着头在他小心翼翼地搀扶下,拖着步子往里挪。
屋内颇有些潮闷,四下里还充斥着一股微带木香气的水嗅味儿,旁边那架半透的座屏风后沐桶隐约可见,仿佛在存心引人遐想似的。
目光微抬之际,看到的是他的背影,这时已将那件霜白的中衣披在了肩头上,正扬着手在那里抻袖子。
这样子虽然仍不算整齐,但好歹穿了衣裳,总比刚才强得多了。
她心下略定,刚想开口,秦恪却已回过身来。
他没有结腰间的系带,也没有掩前襟,肌理分明,上面朦朦的笼着水汽,在门窗透进来的天光映衬下泛起莹莹的光亮,似是出浴时没有擦净,又像新渗出了一层薄汗。
萧曼不由得微微一窒,别开眼去的那一瞬,似乎看见一颗晨露般的水珠从他的下颌滑落,顺着如雕似刻的肌理缓缓而下,恍若美玉上迤然拂过的流光。
秦恪不喜欢被人盯着瞧,按说这丫头该也不例外,可又总觉得她那双眸干净清澈,一望见底,瞧不出丝毫欲壑难填的渴望,全然只是羞涩难掩的惊诧,还带着几分措乱失神的傻气。
这副模样倒不惹人生厌,看在眼里反而颇堪玩味。
他唇角浅浅地向上勾,也凝着那张精巧的小脸,先前就觉出众,如今瞧得多了,更是越来越顺眼。
无论是穿着公服谨饬干练的样子,还是穿着衫裙精灵古怪的样子,都让他有惊艳之感,别人还真没几个比得上的。
但人终究靠得是命数,无论皮囊生得如何,这辈子的际遇早就由天定下了,根本由不得自己把控。
他暗“呵”了一声,心头忽然生出些悲悯来,拂身绕过书案,坐到那张椅上。
书案上笔墨都是现成的,昨日把脉的时候,心里也早有了数,当下取了张纸,提笔蘸饱了墨一挥而就,拿起来吹了吹,复看了一遍无误,这才递给她。
“验官依着方子调理,很快便能复原。只是……心结上,药石便无能为力了,还需验官自解才行。”
正在看方子的萧曼,猛地听他提起心结,不由震惊,望过去的目光重又变得凝沉起来。
秦恪迎着她的目光,眼中全是至诚之意:“验官不必过于焦虑,萧寺卿是断狱神手,这接二连三的案子应该很快就会水落石出了。”
听了这话,萧曼反倒松了口气。
刚才,她还以为他瞧出了自己被恶梦所困,想来还真是自己多虑了,这世上哪有那样的神人。
“秦解元为何说这案子很快就会水落石出了呢?”明明疑团重重,案子叠着案子。
他望过来的目光,就像二月二初见时的那个火树银花的夜晚,沉静中含着淡淡的笑:“之前并不觉得,反倒是张兄的死,可以看出凶手有些急了,虽然不清楚其中的缘由,但他这一急,定会留下许多破绽和线索。”
她不禁一愣,断案虽然需要实证,可很多时候大胆的推断亦是十分重要,甚至也会成为破案的关键。
“这只是我的一点拙见,验官莫要见笑。”他谦和地又冲她一笑。
“不,秦解元言之有理。”
萧曼忍不住点头赞叹,本还想说以后他高中走上仕途之后,是朝廷之福,也是百姓之福,但这样的话有些窘然,着实是说不出口。
“验官此来是取鞋的吧?”
他忽然间转了话题,萧曼有些赧然地点点头:“给秦解元添麻烦了。”
秦恪温然一笑:“验官且稍等。”
他站起身,从架子上取了张纸,将那鞋子包好了才递给她,满是体贴的暖意:“这样拿着方便些。”
萧曼接过纸包,道了谢,也没再多留,便起身道别。
跨过门槛的那一瞬,也不知是怎的,她心下一动,偏过头,冲他笑道:“秦解元,你以后一定是个好官!”
说完,也不去看看他脸上难得出现的错愕,大步很快就走远了。
秦恪在门外略站了下,直到她走出书院瞧不见了,才转身回了房。
这时才后知后觉,日头竟然出来了。
从侧面那溜窗棂里透进来,一簇簇斜贯在眼前,像横起的光幕,所有平日不见的浮尘碎屑都无处遁形。
灰尘瞧见了,可还是除不了。
可人一旦见了光,那便全然不同了。
他挑着那抹笑,抬袖在近处的光里一拂,冷淡的眼中竟溢出兴奋的神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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