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饶是容老爷这样颇有文人脾性, 爱对着雪景吟诗诵词的性子,在第二天早上见到雪停时也松了一口气。
容老爷依旧是不许扫雪的,早早起床对着雪景又发了一通赞美感慨后,方提着扫帚和铁锹给院子收拾出一条干净的不带半点儿冰冻的路来。容老爷虽不事生产, 这种干净整齐的性子,褚韶华还是认可的。像扫院子收拾院子的活儿,一般都是容老爷干,这古怪老头儿做事极细致。如院里这些积雪, 要褚韶华无非就是随便扫一扫,容老爷却是先用扫帚,而后用铁锹,把青石漫的甬道上的结冰一点一点铲去, 这样走路就不用怕滑倒。非但院里清理出路来, 门口也打扫的干干净净。
褚韶华到公司后, 褚亭依旧是带着程辉去仓库发货,听说苏州、南京还有浙江都下了大雪, 厚呢料子顿时走俏, 有些老板前头的货刚发出去, 补货的单子又到了,所以商行亦是忙的紧。大约十点钟的时候, 褚韶华接到大潘先生潘慎的电话,潘慎先问褚韶华忙不忙, 褚韶华道, “一下大雪, 我们的厚呢料子全部走俏。就是这雪下的,不知多少地方受灾,倒情愿它没下了。”
潘慎的声音中带了几分笑意,跟褚韶华说了两件事,第一件事就是褚氏商行加入纺织协会的事办妥了,从今以后,褚氏商行就是纺织协会的一员。加入纺织协会的事,是上次服装展示会之后,潘慎同褚韶华褚亭二人提及的。两人自是愿意,潘慎便是上海纺织协会的会长,这事办起来自然快。第二件事就是,明天上午纺织协会有个聚会,问褚韶华有没有空?褚韶华就是没空也得抽时间啊,自是有空的。
潘慎便说那就明天见。
挂了电话,褚韶华翻开电话簿,给上海的几个以前跟威利洋行合作的经销商打电话,这是她昨天与褚亭商量的,他们商行做了威利先生的总代理,怕是那几位商家心下不安,俩人想着请这些人吃顿饭,一则谈一谈以后生意上的事,二则也是安一安这些人的心。
原本该有周家一份的,结果,闻春华过来砸场,褚韶华这请柬自不可能再有周家的份。
褚韶华把时间定在明天晚上,地方就在华懋饭店。褚亭忙着发货,这些琐事褚韶华便都安排了。倒是下午褚亭程辉回商行,俩人冻的不轻,都贴着水汀片烤暖和,褚韶华给他们一人倒了一搪瓷缸的热水,让他们暖暖手,问货发的如何了?褚亭道,“差不离了。”
褚韶华便说了潘慎来电话以及明天纺织协会开会的事,褚亭道,“这是去捐钱哪?”
褚韶华一想即知,早上报纸上都在说今年江浙雪灾的事,褚韶华想自己昨天已经给育善堂捐了一百大洋,难道明天还要去捐钱?不由有些舍不得,她也不算富户。褚亭笑着打趣,“怎么,舍不得了?”
褚韶华当然舍不得,“我昨儿已经捐了一百大洋,明儿还捐啊?”
褚亭知道褚韶华是个心善的,早先做售货员一月那十来块大洋,都会每月捐给育善堂一块,可想而知这一百大洋必是捐给育善堂的。褚亭抱着搪瓷缸子笑,劝解她,“咱今年的生意不错,捐点儿就捐点儿吧,这也是做善事。”
“那捐多少?”
“捐五百,我出三百,你出两百。”
“咱俩自然是要一半一半的。”褚韶华虽非大户,在钱上素不小器,一寻思,“不行,那就是俩二百五,这数可不大吉利。算了算了,还是捐六百吧,这样咱家一人三百。”
程辉这在一畔听的都是忍俊不禁。
因着明天要捐钱,褚韶华把参加纺织协会的那热炭团的心也去了不少,倒是把明晚华懋饭店的饭局又同褚亭说了一遍,褚亭点头说知道了。
纺织协会的聚会,褚韶华是与褚亭一起去的,一则她与潘慎比较熟,二则昨天是她接到的潘慎的电话,不好不露面。褚韶华倒是很受欢迎,无他,协会里都是一堆的中老年男人,就褚韶华这么一位水灵灵的大姑娘。自服装展示会后,褚氏商行在业界也算小有声名。不过,他们褚氏商行是做进口纺织品的,协会里的大部分人则是做国产面料的,不过也有做贸易行的,反正都是纺织行内的。
褚韶华褚亭第一次参加行业聚会,到的时间稍早一些。有一些老板褚亭是认识的,都引荐给了褚韶华,其实都不必褚亭引荐,便是有褚亭不认识的老板也会主动找褚韶华说话,女性性别的优劣势体现的非常明显。还有一位老板说,“现在都讲男女平等了,咱们协会有褚小姐这样能文能武的小姐加入,实在是一件好事,这更加是巾帼不让须眉的证明。”
“您真是客气,我是晚辈,以后还得诸位前辈多指教。”褚韶华唇角勾出一朵笑来。
“你们年轻人点子多,想法也新潮,褚小姐的服装展示会,我可是听说了。”
“都是我们褚总指导有方。”褚韶华不独居此功。
“我说老崔啊,你不要自己霸占着褚小姐。褚小姐,这是我的名片,鄙人姓方。”伸手与褚韶华握手,褚韶华与这位方老板也交换了名片。
潘慎过来的时侯就听到会议厅里人声笑声不断,不禁笑一句,“难得这么热闹。”潘放见父亲脸上的笑似有深意,待随父亲进了会议厅就都明白了。
一位身穿花呢厚料银鼠大毛领西洋式披风的小姐站在人群的中间,纺织行业的那些个经理、老板们全无了往日矜持,都要抢着与这位小姐交谈。潘慎声音略抬,“大家来的挺早。”
潘慎一到,大家纷纷与会长打招呼,也各归各位的坐了。
潘放注意到那位小姐陪坐末位,西式披风下是裹腿的深色呢料长裤最后收束到一双深咖色的长筒马靴中,这一身打扮,即便在曾有法国留学经历的潘放眼里也是极摩登的了。
“今天咱们协会有新加入的褚氏商行的褚亭褚老板还有褚小姐,想来不必我介绍,大家也认识了。”潘慎指了指身边空着的一把椅子,“褚小姐过来坐。”
褚韶华连忙道,“我是晚辈,我坐这儿就好。”
以往都是潘放坐父亲身畔,见父亲这样说,潘放立刻过去与褚韶华换位子,褚韶华很觉不妥,潘慎笑道,“虽说如今男女平等,咱们协会还是要讲绅士精神的。”
当下便有人附和潘会长此语,不为别个,一会儿开会,也能顺带多瞅褚小姐两眼。这些老板个个财大气粗,身边自不会少了女人,只是人类的天性,遇到好看的总是愿意多看几眼的。于是,大家都说褚小姐过去坐吧。
褚韶华也不是矫情的,同潘放微微颌首,过去坐在了潘慎身边的椅子上。潘放也知道了褚韶华的身份,父亲在家中对这位褚韶华颇多赞誉,没想到竟是这样一位年轻美丽的小姐。
潘慎说话简明扼要,“今天过来,主要是想跟大家商量一下雪灾捐款的事。这样的大雪,百年不遇。每天出门都能见着一车一车的往外拉冻死的尸体,这还是在上海。在乡下,田间的情况也不乐观,茶树桑树竹子菜疏,多有冻死的。江浙两省,都遭了雪灾。咱们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潘慎带着捐了五千大洋,在座没一个穷的,既会长带头,自然也要纷纷解囊,褚氏商行就按商量好的,捐了六百块大洋。褚韶华说,“我们商行刚成立时间未久,现在能力有限,以后有了钱一定多捐。”他们是捐最少的。
立刻就有人说,“捐多捐少都是心意,褚小姐一派善心,称得上人美心善。”
褚韶华哭笑不得,她就因相貌略好些,倒是头一回这样受尽优待。
还有人问潘慎中午管不管饭,潘慎起身,“大灾当前,咱们还是等年下行业聚会,再好生聚一聚。”各老板直接开出发票,协会理事一一记录,每人签字后都有收据凭条。如此,聚会也就结束了。
褚韶华没急着走,她陪在潘慎身边,大家走前都会过来同潘慎打招呼,褚韶华也很有礼貌,同各位前辈说着以后多联系的客套话。潘慎笑眯眯道,“咱们协会各位老板都是很热情的。”
褚韶华笑,“是。”她既然出来做事,就不在意这些男人们,褚韶华将心比心,她见到优秀男子也会多看几眼,在这上头,男女都一样。只是男人外露,女人隐藏更深的区别而已。
待人走的差不多,潘慎介绍潘放给褚韶华和褚亭认识,潘慎道,“你们都是年轻一辈,又都在商界,以后多来往。”
褚亭褚韶华与潘放握过手,褚亭说,“听说大公子曾留学巴黎,久仰久仰。”
褚韶华笑,“以前我们褚总还说,看来看去,国产花布里您家的最时尚,颜色既正且亮,一看就是行家中的行家,这必是出自大公子之手。”
“可千万别大公子二公子的了,叫我名字就好。”潘放极是和气,说,“我听说你们多是做进口面料,如今看来,也关注咱们国产的料子。”
褚亭还真没关心过,褚韶华却是说的头头是道,“我们只要有空,每个星期都会出门走一走,现在上海的花布,数您家的花色多,价格也有竞争力。”
“走,对面就是老正兴,冬天是吃青鱼的时候,他那里的下巴划水很不错,咱们去尝尝,也一起说说话。”潘慎提议,自然无人拒绝。
于是,四人一行去了老正兴吃饭。
潘慎是上海名流,掌柜亲自招待,将一行人引至楼上雅间落坐。伙计送上一壶好茶,掌柜亲自给倒了,又问吃什么菜。潘慎让掌柜看着安排就好,大家继续刚刚的话题,褚韶华说起上海的面料市场当真头头是道,她不是装懂,她是真的懂,上海现在有多少种花布,多少个品牌,她都一清二楚。饶是潘放也得说,“怕是我都没褚小姐你知道的清楚。”
“您平时得管着那么大一厂子,哪里有我这样的空闲。我主要是没事就喜欢出去走一走,现在我们进口面料的竞争力太大了。”褚韶华道,“潘大哥,你在法国留学,我听说法国的衣服是最时尚的,您这气度就不一样,定是受巴黎的影响。”
潘放笑,“我虽在巴黎留学,却不比你们摩登,你们那服装展示会,可惜我没去。巴黎也有,不过多是那些高档服装店每年出了新款,邀请客户过去看,面料行这样做的可没有,在上海,你们是头一家。”
“还是我们两家经营的范畴不一样,花布没必要做这种服装展示,顶多做几件样衣摆着就成。花布大家太熟悉,知道怎么做怎么穿。呢料在上海是有许多年了,可在不是沿海的地方,仍然是新鲜的面料种类。有些不了解呢料的人都觉着呢料只适合做西式服装,我们做服装展示主要是想更多人知道呢料非但适合西式服装,就是做中式的裙袄、长袍马褂都是好的。”褚韶华道,“也是给客户开阔一下,要是经销商都不知道这料子好在哪儿,卖也卖不好。”
“我看过你们出的对各种面料介绍的小册子,还有你们给经销商做的广告牌,这个很是不错。我很受启发,想着以后也照此做。”
褚韶华笑,“这都是跟洋人学的。我刚来上海是在先施公司光学柜台做售货员,光学柜台什么照相机、幻灯机,我当时哪儿懂啊,见也没大见过。里头这些又分英国牌子、美国牌子、德国牌子等,做售货员就是卖东西,要是不了解这东西,就没法儿卖。我看它里头都有说明书,只是我也不能把柜上的货品拆出说明书来看。我就去给我们供货的洋行,找他们要资料来看。我当时就觉着这上头洋人都挺细致的,我就学了这一手,如今用上了。”
“这还只是开始,做我们的经销商,好处多着哪。”褚韶华端起茶吃一口,眉飞色舞的说。
褚韶华不是那种石破天惊的聪明,但她有一种极为强悍的学习力,像褚韶华说的,都是跟洋人学的。洋人的办法就摆在当前,也同几个人有褚韶华这种聪明。
潘放说,“我准备筹备毛纺厂,专做呢绒面料,韶华,你跟我干,我给你两成干股,如何?”
褚韶华险跌了手里的杯子,她可没料到潘放会来挖墙角,褚亭更是心脏跳到了嗓子眼儿,这样的条件,莫说褚韶华,便是他听了都心动。褚亭反应极快,立刻道,“潘总,您这当着我的面儿挖我得力干将,可不地道。”
“你不也是挖了先施公司马老板的骨干员工。”潘放一句话说的褚亭没了词,褚韶华消化了潘放话中的含义方道,“潘大哥,您是好意,看得起我这个人,我就不说谢了。只是,我跟褚总干的好好的,何况,我们的商行也是刚开始,虽说以后早晚是国产呢料的天下,可我们现在也大有可为之处。”
褚韶华道,“要不是当初我急着赚钱,估计都不会从先施离职,老板娘待我也很好,经理也很提携我。我现在吃穿也不愁了,我就想在这行好好干,干出些成就来。咱们说来也是在一个行业内,你做民族实业,我们做洋呢料进口,我想,都是一回事。像洋呢料做好了能卖到咱们国家来,要是你的呢料做的好,以后照样卖到外国去,想想就威风!”
褚韶华替潘放畅想了一下美好的将来,很是为潘放高兴。
待酒菜上来,褚韶华也吃的挺高兴,潘慎还说,“韶华你跟南方有缘,有的北方人过来,不大吃得惯南方菜。”
“这要还吃不惯,那得吃什么啊?其实我觉着差别不大,我们北方吃肉吃的多些,南方吃鱼虾吃的多些。虽然甜豆腐脑、肉粽子什么的是挺奇怪,也不难吃啊。”褚韶华主要是贫农出身,她虽不是个馋嘴,但对吃食的要求真的不高。像现在每天有肉吃,不用做家事,还能工作赚钱,她就挺高兴。
午饭后大家就在老同兴门口分别,潘放随父亲坐车,在车上道,“褚小姐大概还不知道咱家毛纺厂两成干股有多少?”
潘慎意味深长,“你这话说反了。褚小姐虽不很有钱,却不是个最看重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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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亭问褚韶华,“真不心动啊?”
“心动什么。”褚韶华唇角噙着抹笑,“要说钱,咱俩正当年轻,以后多少钱赚不来。当初咱们合伙开商行,你没嫌我穷,我这会儿哪里能为两成干股就另投别家。”
褚亭真是心下熨帖,深觉没看错人。
潘家两成干股固然动人,褚韶华还是更喜欢势均力敌的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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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这餐饭大家都不是外人,只是因着天儿冷,略饮了些黄酒罢了。到晚上与那些个合作商吃饭,一个个都是海量,尤其是一位李老板闲话起来说怎么没见周老板,褚亭看向褚韶华,褚韶华随意的说了句,“周家不在我的合作意向之内。”
在座的都是人精,将褚亭看褚韶华的小动作看的清楚,心知必是周家哪里得罪了褚小姐。为不使褚小姐扫兴,大家便默契的不再提周家了。
尤其,有得罪褚小姐的周家做前车之鉴,大家对褚氏商行的二位老板,甭提多热络了。褚韶华吃酒从来不多,她是个女人,她说不吃,再加上她这性子瞧着不大好,这些合作商也不敢得罪她,于是,同褚亭愈发殷勤。
当然,周家也不是没有朋友,譬如这位李老板就特意打电话同周家说了一声,问周家是不是哪里得罪了褚小姐,还是另有别的合作洋商。周家根本连宴会的事都不晓得,周雨此时才明白,褚小姐说不再与周家合作,可是完全不带半点含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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