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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楼子被围得水泄不通。邹济遥遥望去,暮色中,飞檐翘角缀满了绯色云霞,一个身量颇高,淡绿袍裙的女子,披头散发吊在半空,身上的斑斑血迹凝成了褐色,显然已是气绝多时。
不远处有人交头接耳:“这女匪长得还不错啊。”
“唉,这世道是怎么了,年纪轻轻的姑娘家不是当劫匪,就是做盗贼。我看误杀梁公的那个胖丫头,没些日子也要挂到这里啦!”
邹济满脑袋嗡嗡作响,似乎能听到自己一颗心碎裂的声音。他难过地闭上双眼,阿四从前到如今的模样,一幕幕次第闪现,最后成了血色残阳里,一具破败布偶般的尸体。
你应该留住她的,不然她怎么会死……
邹济红了眼,颓然转身,拖着沉重的步子,逆着人流向前方行去。
不知穿过了几道街巷,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一些尚有家人未归的门户,纷纷挂上了灯笼,在清冷的月夜里,为路人亮起温暖的光。
邹济立在一处街角,茫然看着路上匆匆而过的行人,其中有一个卖糖画的小贩,肩扛草垛,双手拢在袖中,一路小跑经过,记起阿四也曾像这般扛着钢伞,不禁远远地跟在他身后,想多看几眼。
蓦地,凭空有个熟悉的声音慵懒道:“大叔,还有没卖完的糖画嘛。”
小贩停下脚步,将草垛竖在地上,连声道:“有!有!还有两件,姑娘要吗?”
阿四由一条支巷迈出,走近了道:“我看看。”
小贩转了转草垛,将插有糖画的一面对着她道:“姑娘请,姑娘请。”
两件糖画俱有巴掌大小,一件画的是一匹奔马,马背上蹲着一只小猴,另一件是大朵的牡丹花,花瓣边缘栖着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色泽金黄,晶莹剔透,下端用细细的竹签粘住,插在草垛上,散发出一股麦芽糖独有的焦香。
阿四微阖双目,深吸了一口,一天的奔波疲累,似乎都随着这袅袅的香气,消弭于无形。她惬意地睁开眼道:“真好闻啊!”
小贩笑着问道:“一件‘马上封侯’,一件‘蝶恋花’,姑娘想要哪个?”
“好难选,这两件我都喜欢。”阿四赞道,“大叔手艺真好,让人瞧着都不忍心吃了。”
小贩被她夸得甚是开心,摆摆手道:“不敢当,不敢当,就是糊口的小把戏。既然姑娘这么喜欢,又是最后两件了,那便付一件的钱,全拿走,你看行不行?”
“行!”阿四笑逐颜开接过糖画,递上一串钱道,“谢谢大叔。”
阿四站在路中,左手擎着“马上封侯”,右手擎着“蝶恋花”,对着疏淡的月色照了照,再凑到嘴边舔一舔,“嗬嗬”笑了两声,又对着月光照照,一脸的心满意足。
邹济使劲揉了揉眼睛,确定前面这个能动的,才是真正的阿四,心中不由百感交集。他既懊恼自己眼瞎,又有些庆幸自己眼瞎,患得患失间,颤着声音道:“公,公输……”
阿四正舔着糖画上的猴子脸,陡然听到有人在唤“公输”,吃惊之余,“咯嘣”一下咬掉了猴子脑袋,她心疼地叹了口气,循声看去,暗道一声“冤家路窄”,举着糖画,慌里慌张地朝巷子深处跑去。
“公输!”邹济连忙施展轻功,快步追了过去。
阿四低着头一路狂奔,邹济一个“旱地拔桩”,腾身而起,在半空中卷了个筋斗,迎面落下,截住了她的去路。
阿四减速,为时已晚,奔跑产生的巨大惯性裹挟着她整个人,如同出膛的炮弹,朝邹济身上狠狠撞了过去。
“呯”地一声闷响,短暂地一阵头晕目眩之后,阿四觉得自己大约是撞上了一堵墙,正待退后一步站好,邹济一臂搂住她的肩,一臂将她的脑袋摁入怀中,激动地叫道:“原来你还活着!”
这堵墙好像是个疯子变的。阿四一脚踩上他的靴子,往死里用劲。
邹济生怕一松手,怀里的人不等他说完话,又跑没影了,便忍着痛道:“公输,江湖险恶,你功夫不行,就不要到处乱跑了。我送你回小和山吧!”
阿四头顶着邹济的胸口,虽然隔着衣衫皮肉,内里急促的心跳声,仍是清晰可闻。
跳得这么快,多半是失心疯……
方才那一撞,阿四手中的糖画早已碎成了渣渣,她掷去右手竹签,摸向腰间的天工斧,不及拔出,只听那“疯子”又道:“公输,你饿不饿?我还欠你一顿饭,我请你去吃饭好不好?”
这疯子良心倒也不坏……阿四缩回右手,扬起左手中的竹签,朝他左肋下的天枢穴悄悄扎了下去。
邹济只觉肋间一麻,手臂软软地提不上力气,心知又着了阿四的道,眼睁睁看着她一脸嫌恶地挣脱开去,神色乞怜道:“公输……”
阿四被他唤出一身鸡皮疙瘩,举起竹签,又朝他后颈哑门戳了一记。
邹济喉头一紧,只剩眼珠子能转了。
世界终于清静了……阿四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角,正欲拂袖离去,倏地发现静谧的小巷,不知何时好多人家都拉开了门,探头探脑地向他们这边张望。
都是这个失心疯闹的……阿四硬捺内心狂躁,从怀中摸出两枚纸卷,将手套上粘的糖屑抹了些过去,“叭唧”两下,贴在邹济脑门上,装模作样念起了班经上的净口咒:“丹朱口神,吐秽出气,舌神正论,通命养神。罗千齿神,却邪卫真,候神虎喷,气神引精。神母元令,吾通真思,思神炼液,道气长存。”(注释1)
有旁观者壮着胆子问道:“姑娘,你没事吧?要不要报官哪?”
“不用,不用。”阿四向众人抱拳道,“街坊邻居们莫要惊慌,这位公子并非大奸大恶之徒,他乃是邪祟附身,情思混沌,故而口舌不利,举止癫狂。方才我已诵咒施法,为其消灾去秽,约莫过上半个时辰,他便能恢复神智了。诸位,早春风寒露重,不利于阳气更生,快快请回吧!”
众人信以为真,纷纷关门闭户,不再搭理他们这档闲事了。
阿四舒了口气,抱臂端肘,绕着木桩子似的邹济转了一圈道:“以邹四公子的精湛内力,想要冲破在下封的穴,当属小菜一碟。就此别过,你好自为之。”言罢,转身消失在夜幕之中。
夜已极深,县衙大堂内,依然人头攒动,灯火通明。
张怀甫的嘴边已经急出了一圈燎泡,背着双手,在堂前焦急地走来走去。
师爷递上一盏茶道:“大人,喝口茶润润嗓子。”
张怀甫不接,顿住脚步问道:“华先生,什么时候了?”
师爷捧着茶盏答道:“回大人,刚敲的三更,子时了。”
“子时了!”张怀甫焦燥之色更甚,“刑狱司的人为何还不到?”
“大人莫急,先喝口水歇一歇。”师爷虚扶张怀甫手肘,解释道,“此去应天府有二百多里官道,马快是午后出发的,赶到路署衙门,少说也要酉时了,再进刑狱司陈情,就算一点都不耽搁,等他们的人派过来,想必也要到四更天了。”
张怀甫接过茶盏,囫囵灌了一口,嚼着茶叶沫子道:“典狱房那边情形如何?有没有可疑人闯入?”
师爷回道:“大人放心。皂班已加派人手,院内院外守着呢,沈湘那屋子,保管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张怀甫扫了一眼堂上的衙差,又问:“快班的人,怎么就剩下这几个了?追了一天的劫匪,拿不拿得住,且不去说,可找到对方的落脚之处了么?”
“这个,”师爷赔着小心道,“钱班头已经抓紧去寻。有几名步快途中与劫匪搏斗受了伤,属下便擅自作主,让他们回去休息了。属下知错,请大人责罚。”
“算了,算了。”张怀甫挥了挥衣袖,无奈道,“不是本官苛责你们,只因这梁府的案子,又是杀人,又是劫狱,兹事体大,兹事体大啊!”
“属下明白。”师爷执手点头,“大人这些天的辛苦,衙门里的弟兄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还望大人保重身体,庇护我费县百姓。”
“大人!”堂外有名衙差疾行入内,跪地禀报道,“刑狱司的长官到了!”
张怀甫又惊又喜:“到哪了?”
衙差答道:“回大人,到衙门口了,正在外面驻马。”
张怀甫连忙掸一掸衣襟,又正了正乌纱,冲着师爷道:“华先生,快与本官前去正门相迎!”
骤然有个低沉的男声响起:“不必了,我们已经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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