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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春的璇玑山庄,入眼并不见多少绿色,凋零了一冬的草木,尚未到舒展的时候。惟有梅树花开得早,红红白白,团团簇簇,布满枝头,虽少了绿叶映衬,倒也不显寂寥。
傍晚的风,砭凉入骨。一名头发花白的老者,眯缝着眼睛坐在案前,用凿子拼削一对榫卯,反复数次,突然起身放下手中活计,看向窗外晕红的夕阳,一边叹息,一边揉搓着发木的手腕。
廊下,一位衣饰素净的清秀少妇,捧着一撂帐册缓步而来,进了屋子便道:“老远过来,就听到爹在叹气了。”
“唉。”公输桥苦笑着摇头,“峨嵋,爹如今是眼也花了,手也抖了,几对榫卯都要忙活大半日,不服老不行喽。”
“噢?我瞧瞧。”公输峨嵋走到案台旁,搁下帐册,拿起榫头对了对,挥起凿子边斫边道,“这燕尾闷榫最是费眼,爹以后不必亲自动手,交给二妹和三妹去做便是。”
“嗯,确是该让青城、九华挑挑担子了。”公输桥拿过一本帐册,翻了几页问道,“永定王家藏书楼的坎口都做好了么?”
公输峨嵋麻利地开着榫,头也不抬地回道:“大约还需二十来天吧。”
“为何还要这么久?”公输桥诧异道,“我上月进坎房瞧过,已经完成了六组扣子,合约上订的是七组,难道你要给他们加扣?”
“那倒不是。”公输峨嵋丢下凿子道,“月头上四妹逛去坎房,一时兴起,将藏书楼的坎口,破得只剩一组扣子,五组要重新来做,紧赶慢赶,也得到那个时候了。”
“简直混帐!”公输桥“啪”地一声合上帐册,面色铁青地背过手去。
公输峨嵋也不接话,埋头继续拼接,但听“喀嗒”一声,榫卯严丝合缝并作了一体,方站着身,掸了掸身上木屑道:“好了。”
公输桥手执合好的燕尾闷榫,细细端详了一会,又掰了掰,面色稍霁,点点头道:“精细。”
公输峨嵋含笑接过:“爹要看过四妹合的燕尾榫,便不会这么说了。”
“别在我跟前提她。”公输桥大手一挥,又问,“前些时日,唐门送来的几只弩筒修好了没有?”
公输峨嵋想了想道:“是装暴雨梨花针的吧?都在二妹房里堆着呢。”
公输桥皱眉:“那物件霸道得很,稍有不慎,要出大事的。青城那丫头不在暗器房内修,拿到自己屋里干什么?”
公输峨嵋斟酌着道:“起先是搁在暗器房的,四妹以为是些废旧,一时好奇,便给拆得差不多了。”
“混帐!混帐!”公输桥气得胡子一翘一翘的,背着双手,来回在屋子里走,话音激动道,“十八岁的大姑娘了,成天只知道在庄子里游手好闲,不为几个姐姐分忧也就算了,还到处给人添堵!都是那个南风!硬生生把我这个女儿给教坏了!”
公输峨嵋敛目道:“爹,风师叔三年前已经离开山庄了。”
公输桥怒哼一声道:“他倒是走得轻巧,留了个大麻烦在这,当时就该让他一并带走省心!”
公输峨嵋轻声道:“四妹若真是走了,只怕爹又要舍不得了。”
“我会舍不得她?我会舍不得她!”公输桥突然站住,捏拳道,“近日饭点也瞧不到人,你晓得她又跑哪里撒野去了?”
公输峨嵋倒了半杯水,递与公输桥道:“爹何必动气,四妹打小便喜欢拆东西,庄里的人都是知道的。最近似乎迷上了听书,三天两头往城里茶楼跑,每趟还捎回不少点心,我那还有一些,爹可要尝尝?”
公输桥接过杯子,一口饮尽,断然拒绝道:“不用!”
那晌,璇玑山庄的管家吴永,带着两名家丁匆匆而来,甫一进屋,瞧见公输桥父女二人均在,宛如寻到了主心骨,忙不迭唤道:“老爷!大小姐!”
“怎么了?吴叔。”公输峨嵋说话声调不高,语气中却有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吴永心怀稍定,长话短说道:“四小姐今日从城里听了书回来,便铁了心要下山去,这会儿正在工具房打包行李。二小姐、三小姐、于妈一群人在劝,我就赶紧抽身来找老爷和大小姐了。”
“又使小性子,”公输峨嵋看了公输桥一眼,转向吴永道,“她可说她要下山做什么?”
“这个……”吴永偷觑公输桥神色,不想目光对个正着。
公输桥沉着脸道:“说!”
吴永垂首躬身,小声答道:“四小姐说要寻,寻母……”
“乒”地一声脆响,公输桥手中的瓷杯被掼了个四分五裂,只听他狂怒道:“劝什么劝?多找几个人,把这个无法无天的混帐东西给我打回去!”
吴永抬胳膊拭汗道:“是是是!”
公输桥又喝令道:“把工具房周围梅花五行阵和滚刀飞象阵的扣子全部启开!”
吴永换了条胳膊拭汗:“是是是!”
“是什么是?”公输桥跺脚吼道,“还不快去!”
吴永一时惯性,口里又冒出个“是”,连忙捂嘴转身,领着两个家丁匆匆跑了。
公输桥恼得口干舌燥,扑去案台执起茶壶,一提之下,才发现杯子已被他摔成了八瓣,气哼哼地放下,冲肃立一旁的公输峨嵋道:“走!过去看看去!”
工具房已然乱成了一锅粥。
一个绿衣姑娘,戴着一副醒目的金色手套,抱肩蹲站在离地丈许有余的房梁之上,地面乌压压围了一圈人,两名年长的妇人相互扶持着,哭得惊天动地,其中一位年岁稍轻些的妇人捶胸顿足道:“四娘,你听阿嬷的,房梁那么高,不小心摔下来可怎么办哪?你下来说话成不成哪!”
另两位眉眼颇有些相像的年轻女子,也齐齐抬头看向月梁,劝说道:“四妹,快别胡闹了,一会儿爹和大姐都要过来了。”
“过来就过来!我正要问他呢!娘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才丢下我们不管的。真像他说的那样,被一云游道姑点化,抛却尘世俗念,远赴南海修仙了吗?外面说书的先生都说娘是离家出走呢!”阿四伸手指了指仍在嘤嘤哭泣的两名老妇,“二姐,三姐,我今天不过是多问了几句娘当年离开的情形,吴阿婆和于阿嬷就哭成这般,你们不觉得个中蹊跷么?”说到激动处,她骤然立起身,惹得下方又是一阵惊呼。
“混帐东西!还不给我滚下来!”门口传来一声暴喝,公输桥怒气冲冲走进工具房,身后紧跟着一言不发的公输峨嵋。
“老爷!”
“大小姐!”
众人连忙闪开一条道,公输峨嵋朝两名丫鬟挥手,那二人心领神会,将哭作一团的吴阿婆和于阿嬷搀将出去。
阿四一手叉腰,一手撑着块枋头,满不在乎道:“你们都别再缠着我,我自然会下来。”扭头朝屋外眺了两眼,瞥见吴永正指挥一队家丁,在园子里跑前跑后地忙活,不由嗤笑一声,“爹,你让吴叔不要白费力气了,这璇玑山庄里的机关阵法,只怕还没有能困住我的。”
公输桥气得面上红一阵白一阵:“你还知道我是你爹?你眼里何时有过我这个爹!”
阿四不紧不慢道:“我知道爹是鼎鼎大名的公输桥,那么爹可想过阿四该叫什么?爹眼里又何时有过我这个女儿。”
“你,你好大的能耐!”公输桥强捺心火,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后山有座四反无量阵,你方才不是自诩山庄里的机关阵法,路路皆通,不妨去那里走上一遭,若是明日酉时之前出得来,我便亲自送你下山。”
“‘四反无量阵’?”阿四挑眉,“可是在后山禁地那边?”
公输桥笃定道:“不错。”
“嗬。”阿四警惕地扫了他一眼,“你挖坑埋我呢,我为何要去?”
公输桥亦瞥了她一眼,不屑之色溢于言表:“谅你也是不敢。为父当年一把斧头劈通关,也未像你这般自满。出息不大,吹牛的本事倒大。”
摆在阿四面前有两条路:一条是先认怂,以后再寻机溜下山;另一条便是单挑所谓的‘四反无量阵’,光明正大下山。但凡机关消息结网成阵,必有其险峻精妙,倘无阵图作指引,一日之内想要从中脱身,无疑是难若登天。不过当着璇玑山庄上上下下这么多人面,向公输桥认怂,她公输四是打死也不能应,念及此处,她看了看天色,纵身跃下房梁,从架子上抽取一根大锛,扛在肩头:“既然爹激将法都用上了,我若执意不去,倒显得不给爹面子。”
公输桥冷冷打量她道:“你想清楚了,‘四反无量阵’的坎口可是活扣死缺,没什么捷径可走,一路全靠猛打硬拆。你若是现在反悔,回屋闭门思过,还来得及。”
不就是个‘四反无量阵’么?阿四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休想!”扛着大锛,昂首走出工具房。
“四妹!不可!”公输青城急追数步,想要赶上去拦住她。
“站住!谁都别拦她!”公输桥的目光从另外三位女儿身上扫过,“自己选的路,自己走到底。你们都到我书房候着,明日酉时之前,谁也不许私去后山,给她行方便。”
三姐妹面面相觑,齐声应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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