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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镜辞本打算和裴渡在芜城里漫无目的闲逛一阵子, 没过多久,居然碰巧遇上莫霄阳和付南星。
“谢姑娘、裴公子!”
莫霄阳一开口便停不下来, 喜出望外地凑上前:“好巧,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有缘千里来相会’!你们也是特意来看江屠巡街的吗?听说鬼门明天就开了,二位打算在芜城待多久?”
“鬼门明日开启?”
谢镜辞心下一喜:“当真?”
付南星对谢镜辞的第一印象很是糟糕,经过上回在幻境里的相处, 自他亲眼目睹这姑娘不要命的疯样, 态度总算缓和许多。
但出于习惯,他还是懒洋洋呛了一句:“你有什么值得我们骗的?”
谢镜辞还没开口, 就听莫霄阳一本正经地接话:“她钱多!那叫什么灵石的东西, 谢姑娘有好大一堆, 倘若骗了她, 我们就能瓜分这笔钱财, 可赚啦。”
他说着挠挠头:“但我们好像去不了外界哦。”
好友当场拆台, 付南星要被他气死。
与这位气到跳脚的兄弟相反,谢镜辞心情很不错。
对于她而言,鬼门自然是越早开启越好, 毕竟打从一开始, 她想做的就只有尽快把裴渡打包带回家慢慢治疗。要不是刚好撞上两界裂缝, 谢大小姐已经躺在床上舒舒服服吃糕点了。
一想起家中的各色点心, 再看看自己如今身无分文的模样, 谢镜辞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
“我们也是来围观江屠的。”
莫霄阳又道:“听说十五年前, 我师父的实力勉强能与他一战, 只可惜当初师父旧伤未愈、卧床多年,没能跟他斗上一场。这么多年过去,以他如今的模样, 应该能打遍芜城无敌手了。”
那人的确很强。
他骑着马过长街时, 应该有意释放了威压与灵力,谢镜辞能感受到那股力量之大,溢满戾气与杀伐,霸道至极。
她心生好奇,接话问道:“周慎师父与他相比,现如今莫非差上许多?”
“应该打不赢吧?”
莫霄阳挠头:“听说他是个修炼狂,成天用灵丹妙药把自己泡着,日子比人间的皇帝还奢侈潇洒。至于我师父……谢姑娘应该也看出来了,我跟他这么些年,好像还真没见他认真练过。”
他顿了顿,又认真补充:“不过师父天赋过人,倘若好好修炼,必然不会落于下风。他只是太——太随性罢了。”
自从付潮生失踪,周慎便一蹶不振,把全身精力投入到武馆经营,成了个爱钻钱眼的商人。
这样的言论,谢镜辞曾在街边无意间听过。
“话说回来,”付南星眯着眼将她扫视一通,“听说有人在江屠巡街的时候,把金枭的脑袋摁在池塘踩来踩去,那人不会就是你吧?”
莫霄阳又用小狗狗一样灼灼有神的目光看着她,眼见谢镜辞点头,瞬间两眼发亮,扭头对付南星道:“你看,我就说一定是她吧!”
他说话像在咕呖呱啦放鞭炮,末了兀地转头,很是兴奋地继续说:“谢姑娘好样的!金枭那小子和他爹一样,明明修为低微,仗着家里有钱有势,胡作非为了不知道多少年。我每次想把他暴打一顿,都被师父给拦下。不愧是你,太解气了!”
以金家在芜城里的势力,倘若这小子当真揍了他家的宝贝公子,就算有周慎保,莫霄阳也铁定会吃不了兜着走。
他虽然怀着一颗善心,只可惜年纪轻轻,过于莽撞。
“金家尽是狗仗人势。”
付南星也看不惯这家做派,闻言冷哼:“我这次回芜城,头一个目标就定在他们家。好家伙,也不知道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满屋子全是金银珠宝——后来被抓了,打得也是真疼,心狠手辣啊。”
“两位应该能看出来,鬼域中仗势欺人、霸凌弱小的情况并不少。”
莫霄阳担心他们听不懂,特意解释:“小星星自幼离开芜城,在外独自打拼多年,是远近闻名劫富济贫的侠盗。近日鬼门将开,他才特意回到家乡。”
以这位朋友的作风来看,似乎无论如何都与“侠”这个字沾不上边啊。
谢镜辞神色古怪地盯着他瞧,恍然大悟:“所以那天晚上,你是刚偷完金府回来?难怪装了满满一麻袋的魔晶和宝贝。”
付南星开始炸毛:“看、看什么看!我办事一向特别靠谱好不好!要不是那晚撞上你,也不会那么倒霉!”
谢镜辞睁大眼睛:“明明是你在雪地里穿夜行衣,麻袋还破了!”
“换衣服不要钱啊!还有那袋子,我之前明明拿针线缝补过!”
饶是谢镜辞也被猛地一噎,望向他的目光逐渐变成同情。
买不起新衣服,连麻袋破洞都要自己来缝,这日子……
俗话说得好,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但穷和抠可以。
好好一个贼被当成这样,没救了,这人绝对绝对没救了。
这不是侠盗而是抠界掌门人,简称抠门啊。
“你这什么眼神!”
付南星被她盯得耳根一热,又开始跳脚:“我穷是有道理的。看见金家那讨人厌的小儿子没?我这是为了不让小孩继承百万家产,承受与小小年纪不相符的诟病和另眼相看。凭自己打出的地位才叫真地位,做人不能靠爹娘,懂不懂?”
好一通歪理邪说,谢镜辞差点给他鼓掌。
“……我有个问题。”
等这段你来我往的斗嘴平息,经过一阵极为短暂的静默,毫无征兆地,谢镜辞耳边响起一道清冷声线。
居然是裴渡。
他身体孱弱,嗓音并不高昂嘹亮,然而一开口,便如山间清风倏然而至,将所有杂音往下压。
裴渡道:“莫公子有言,‘金枭同他父亲一样修为微弱’,既然鬼域以实力为尊,金家为何会在芜城中屹立不倒?”
“金家是从另外一座城搬来的。”
莫霄阳耐心解释:“听说金家家主金武真与江屠是故交,因为付——因为城中混乱,必须有人前来镇压,江屠也算是急病乱投医,哪怕金武真不靠谱,也还是直接找上了他。”
他差点脱口而出“付潮生”的名字,好在反应及时,很快把话咽了回去,小心翼翼用余光瞟向身侧的付南星。
这位旧友向来大大咧咧不拘小节,唯有对一件事十分忌惮——他那位失踪的父亲,付潮生。
付潮生离开鬼域的时候,付南星不过三岁左右。后来前者杳无音信,他便由周慎接手抚养,在武馆与学徒们同吃同住。
而他之所以厌恶付潮生,并非毫无缘由。
那人不但抛下唯一的孩子,像懦夫似的兀自逃跑,让付南星几乎成了无处可去的孤儿,更何况,正是因为他这个被钉在耻辱柱上的父亲,付南星小小年纪,就不得不承受山海般汹涌的恶意。
他被称作是“叛徒的儿子”,无论大人还是小孩,愿意给予他的,都只有厌恶到极点的白眼与排斥。
莫霄阳觉得很不公平。
就算付潮生当真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坏事,有罪的也只有他,作为年纪尚小的孩子,付南星不应该背负任何罪责。
于是他成了付南星最好的朋友,也是唯一的朋友。
他年纪比付南星小很多,后者对他总是百般嫌弃,却也会把珍藏许久的宝贝塞进莫霄阳手心,别别扭扭说上一句:“不重要的小玩意,随手送给你好了。”
再后来,人们的恶意并未随着时间流逝而淡化,反而把蔑视与责备当成一种习惯。付南星虽然用了“外出历练”作为借口,但莫霄阳明白,他是不想继续待在这座城中。
“说起金府,我在鬼域各地游历的时候,曾去过他们曾经定居的古城。”
付南星眼珠子一转:“怎么说呢,我问了不少人,都说那里从没有过什么金家——至少在有点名气的大家族里,并未出现这个姓氏。”
“看金家那暴发户的样子,说不定还真是穷人发家呢。”
莫霄阳略微扬眉:“你别忘了,江屠也是从最底层一步步往上爬的,说不准金武真就曾帮扶过他,如今功成名就,特来报恩——按照那老头的年纪来看,也不是不可能。”
谢镜辞只见过金家张扬跋扈的小少爷,从不知晓金武真本人模样,闻声抬了眼:“老头?”
修真界里人人驻颜有术,老头还真不多见。
“就,修为很低,没办法驻颜。金武真来到芜城的时候,看上去至少有六七十岁岁,如今大鱼大肉天灵地宝给他供着,总算有了点修为,但还是和往常一样的小老头样。”
莫霄阳不是个擅长掩饰情绪的人,加之很不喜欢金家的作威作福,提起金武真,很实诚地把脸皱成了苦瓜:“瘦瘦小小的,弯着腰,满脸皱纹胡子,面相贼不好,一眼就能看出是个坏人。”
这么大的年纪,还用“好人”和“坏人”这种形容词的,也算是种珍稀动物了。
谢镜辞想到什么,眸光一动,瞥见一旁的付南星,很快把即将出口的话吞回肚子里。
“不说金家了,听得人头疼。”
莫霄阳嘴角一勾:“今日师父设了宴席,特意让我问问二位可否赏脸,去武馆坐上一坐。”
*
周慎在武馆里设了宴,付南星不出意料地直白拒绝,留下谢镜辞、裴渡与莫霄阳一同前往武馆。
自从付潮生失踪,在芜城所有住民里,周慎便成了顶尖战力。鬼域以武为尊,不少人将他看作可靠的首领,纷纷前来赴宴。
武馆宽敞广阔,参加宴席的百姓虽多,却并不显得过于拥挤,莫霄阳本应该坐在同门师兄弟的那一桌,担心谢镜辞二人举目无亲、人生地不熟,特意坐在了裴渡身边。
“我有一个想法。”
付南星不在身边,谢镜辞终于能说出心底的猜测:“既然金府来历不明,我们能不能假设,‘金武真曾与江屠交好’这件事,是个彻彻底底的谎话?”
她说话时用了传音入密,莫霄阳听罢一怔,很快做了回应:“你是不是觉得,金武真很可能就是当年出卖付潮生和所有义士的叛徒?”
谢镜辞点头。
“我也有过这个想法,但不得不说,它真的很难被实现。”
他少有地敛了笑,轻扣桌面:“金武真是个又矮又胖的老头,芜城里与他体型相似的人几乎没有,仅凭这一点,就能把设想全盘推翻。”
谢镜辞苦恼地挠头。
“唉。”
莫霄阳叹了口气,像是没什么力气,颓然靠在椅背上:“江屠那么厉害,在我有生之年,还能见到有人打败他吗?哇,修士的命这么长,他不会还要统治个千年万年,直到飞升的那一天吧?恐怖故事啊!”
他说罢喝了口水,换成传音入密,对二人悄悄道:“不瞒你们说,我曾经最大的愿望,就是有朝一日能打败他。可是仔细一想,不对啊,我在修炼进步,他也在一路飞涨,速度还比我快得多,要想把江屠揍趴下,这不是叶公好龙吗?”
裴渡迟疑片刻:“那叫痴人说梦。”
“别灰心啊,我看《江屠传》,他不也是从小人物一步一步往上爬,最终打败上一任城主的?”
谢镜辞认真安慰:“论天赋,你不比他差。”
莫霄阳一愣。
本来还是有些沉重的氛围,提到这本《江屠传》,他却情不自禁地噗嗤笑出声:“你也看了《江屠传》?是不是挺印象深刻的?”
谢镜辞看他眼底坏笑,当即明白这句“印象深刻”的意思。
她买下这本书的时候,书店老板听说小姑娘来自外界,特意嘱托:待会儿翻开书页,一定要保持良好心态,千万千万千万不要太过惊诧。
谢镜辞当然没听懂,被这三个连续的“千万”砸到头晕,懵懵应了声:“什么?”
老板摸摸后脑勺,低声告诉她:“这个吧,咱们芜城不是曾经发生过那档子事儿吗?江城主发了话,说话本子里不能出现太过血腥暴力的内容,以免让孩子们走上歧途,做出人神共愤的恶事。”
谢镜辞茫然点头:“所以呢?”
“所以这里面,凡是和‘杀’‘血’‘死’‘亲’‘床上’有关的字眼,全都变成了口口。”
老板面色为难:“你从外边来,可能有点没办法适应……总之,尽量不要在人多的地方看。”
谢镜辞本来觉得吧,这是件不值一提的小事,文字变成口口这种情况,在她曾经去过的一个小世界里,某个文学网站也出现过这样的操作。
直到她打开书,才终于明白,为什么老板不让她在人多的地方看完这本《江屠传》。
开篇第一句话:这是关于一个枭雄逐渐成长,大口四方的故事。
谢镜辞很没道德地当场笑出声。
再往下看,某炮灰仓皇逃窜,拼命大喊的是:“救命啊!江屠,你不要口我!”
谢镜辞觉得,被屏蔽的那个字应该是[杀]。
江屠拿走富人钱包,在街头拼命狂奔,旁白说的是:“这个小小年纪的少年,迫于生计压力,只能沦落到口遍富家子弟为生。”
真是好无奈,好迫于生计压力,叫人心疼得两眼发酸。
谢镜辞觉得,被屏蔽的那个字应该是[偷]。
江屠与妃子第一次相见,轻轻抚摸佳人嘴唇,眼中暴戾怜惜疼爱霸道跟led灯一样乱闪时,妃子嘴里说的是:“别说话,口我。”
……这次应该是[吻]。
“怎么样,你看完那本书,有没有觉得——”
莫霄阳乐不可支,撑着桌面问她。
两人眼神一个交汇,异口同声:“江屠真是深渊巨口啊。”
这叫什么,天理昭昭,善恶有报。
这人非要作死弄些幺蛾子,没想到一本《江屠传》横空出世,报应来到了他自己身上。一朝之内,江屠自食恶果,彻底沦为芜城笑柄,获赠称号[深渊巨口王]。
偏偏这人远在更加繁华昌盛的另一座城邦,因为这本书里的各种夸赞高兴到旋转飞天,对区区芜城里的小事一概不知,拼命地加大发售量。
就很舒服,让人忍不住发笑。
“你们在讨论《江屠传》啊?”
温妙柔不知什么时候来了武馆,也不多做客套,顺势坐在谢镜辞身旁:“江屠可是差点把它列为传世之宝,也不知道见到芜城里的版本,会是个什么反应。”
莫霄阳还是有点怵她,被这女人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猛地挺直身子。
师父跟他说过,见到年纪比他大的女人,不管两人之间相差多少岁,都一定不能叫出“大婶”或“奶奶”,倘若蹦出一声“老祖宗”,那更是会被杀头的罪过。
他是个聪明的孩子,一直都将师父的话好好记在心里,这会儿嘴皮子飞快一溜:“好久不见啊,温大姐!”
温妙柔的眼神犀利得能杀人。
众所周知,在人人皆驻颜有术的修真界,一声“大姐”,无异于“大妈”或“奶奶”的雅称。莫霄阳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话,他只觉得气氛不太对劲,让他有点想哭。
谢镜辞也没说话,缓缓抬了眼,淡淡一瞥裴渡。
这称呼她还真有点熟悉。
在年纪尚小的时候,她和裴渡曾在同一所学宫,后来刀法剑术分了家,加之她家远在云京,谢镜辞便换了一处地方练刀。
也因此,即便后来定为未婚夫妻,她和裴渡都没有过太多交流。
当年他们两人都还只是瘦瘦小小的豆芽菜,谢镜辞在年末大比中与他撞上,虽然最后赢了下来,但总归对这小子存了点欣赏,听说裴渡过得不怎么好,为了给他挣足面子,特意趾高气昂前去剑堂,问他愿不愿意当她小弟。
裴渡那时就已经是只呆头鹅,愣愣看了她好一会儿,才当着剑堂所有学徒的面,用不太确定的语气缓声叫她:“谢大……”
他那时紧张得浑身僵硬,听见“小弟”两个字,一时心急,竟按照江湖路数,叫了她一声“大哥”。
片刻静默,紧随其后的便是哄堂大笑。
谢镜辞年纪轻轻,又是个面容姣好的姑娘,头一回被人叫做“大哥”,气得当场跳起三尺之高,听朋友描述,“像一只发了疯的大母狮,在油锅里挣扎蹉跎的炸汤圆”。
她那时觉得裴渡有心捉弄,实则是在恶意拒绝,再也没特意去找过他。可是现如今一想,或许裴小少爷是当真没意识到不对劲。
……那裴渡岂不是从好几年前起,就已经成了她名正言顺的小弟?
谢镜辞轻轻一咳,往他碗里夹了个水晶肉丸,引得裴渡匆匆抬头,茫然眨了两下眼睛。
周馆主今日的兴致格外好,却拒绝了所有品酒的邀约。据他所说,今夜江城主设下宴席,邀请他聚上一聚。
四下自然响起满堂祝贺。
谢镜辞在一片嘈杂里悄悄传音:“温姐姐,既然埋骨地被结界隔开,搜魂术启动的时候,会将它也算在鬼域里吗?”
“你觉得付潮生在埋骨地?”
温妙柔斜来视线,摇头轻笑:“埋骨地不算在鬼域之内,但他应该并不在其中。江屠并没有出入埋骨地的记录,而且我在这些年间,三番四次前去探寻,从未发现他的身影——在埋骨地里使用搜魂术也是一样,没有任何效果。”
又一个假想宣告破产,谢镜辞有些颓。
总结来说,付潮生既不在鬼域,也不在修真界,更不在结界外九死一生的埋骨地。
江屠如果不想让事情败露,不但要让付潮生永生无法逃离,也决不能令其他人发现他的踪迹,那样的地方——
等等。
脑海中陡然灵光一现,她正要继续询问,突然听见一道噙了醉意的男声:“十五年,距离我爹和兄长过世,已经足足有了十五年——付潮生那叛徒,如今定然还在外界逍遥自在,哈哈,可笑!”
温妙柔周身杀气一凝,声调虽低,却自有沉如山峦的压慑力:“你说谁是叛徒?”
方才还充斥着诸多笑声的大堂,瞬间静默无声。
谢镜辞倏然抬眼,她与温妙柔所在的这桌果然成了被集体注视的焦点。
只可惜这个“焦点”好像不太妙,绝大多数人的视线里都带了几分类似于看待痴傻病人的同情,少数几个,还毫不掩饰眼底的厌烦。
温妙柔在这群人里的风评,似乎不是很好。
“哈,你还心心念念想要帮他?”
那人哈哈大笑:“温妙柔,你寻遍芜城埋骨地,这些年来可曾有一丝一毫的收获?他分明就是离开鬼域,去了外界享福,只可怜我们死去家人的仇,永远不能报了!”
温妙柔拍案而起:“一派胡言!叛徒明明——”
“妙柔。”
她话音未落,跟前便出现一道高大的影子。
据《鬼域生死斗》描述,付潮生与周慎的体格相差很大,后者是传统的瘦高剑客形象,用刀的付潮生则瘦弱矮小,为此被笑话过不少回。
此时周慎往她身前一站,立即覆下一片浓郁漆黑的影子。
他神情淡淡,并未表明立场:“你醉了,回家歇息吧。”
温妙柔气急:“我没喝酒!”
周慎一言不发望着她。
“你看,还是咱们周馆主好,可见面由心生,付潮生那矮子,看长相就是鬼鬼祟——”
那人没说完的话尽数卡在喉咙。
他被泼了满脸酒。
然而泼酒的人并非温妙柔,而是另一个未曾谋面的年轻姑娘。
“大叔,你喝醉了,还是赶紧回去歇息吧。”
谢镜辞将周慎的话原样照搬,慢悠悠把酒杯放回原位,还想继续说话,却被温妙柔拉了拉袖口。
她眼底虽仍有怒气,但显然要比之前消弭许多,勉强稳住心思,传音道:“没必要和他们起冲突,这里待不下去,我们先走吧。”
醉酒的男人懵了一瞬,很快破口大骂。周慎上前将他拦下,温妙柔则与前者交换一个视线,眸光一暗,领着身旁的小姑娘大步离开。
场面一团糟。
温妙柔走在前面,谢镜辞看不清她的神色,只能匆忙捏起裴渡袖口。等三人连着出了武馆,才发现已经时至傍晚。
“抱歉,是我没能控制情绪,让你见笑了。”
温妙柔深深吸气,松开手里的衣袖:“那人说的话……你要习惯,莫要处处与他们起冲突。”
在芜城里,对付潮生怀有恶意的人不在少数,更难听的话,她也并非没有遇见过。
温妙柔尝试过大打出手,也有过极力争辩,但所有人都觉得,她是被付潮生迷住心窍昏了头,竭力做出的一切,反而让她成了个可怜的笑话。
“我方才突然想起,家中还有些事没做完,不如你与裴公子先回客栈,等明日——”
她说着一顿,很快勉强露出一个笑脸:“等明日,我再好好款待二位。”
谢镜辞觉得她的神色不太对劲。
仿佛过了今夜,他们就很难再见到一样。
“其实——”
潜意识告诉她,今夜会发生一件大事,留给所有人的时间所剩无几。
因此谢镜辞言简意赅,省略其它所有繁杂的步骤,直接开门见山,用了不大确定、有些犹豫的语气:“我猜到一个付潮生可能的去处,虽然几率不大……你想不想听?”
温妙柔对付潮生最是上心,谢镜辞本以为她会毫不犹豫地答应。
但不知为何,对方似是有些急躁,望一眼天边隐隐而出的月亮,竟然摇了头:“我今日尚有要事,既然没有太多几率,不如谢姑娘先行去查探一番。”
她听过太多类似的话,曾经无数回前往埋骨地,在一次次的九死一生中,逐渐丧失了耐心。
面对区区一个来自外界、对当年所有事情都一知半解的小姑娘,温妙柔并不信她。
老实说,谢镜辞本人也并没有太大把握。
但她还是尝试开了口,试图争取一些来自对方的信任:“金武真,他就是当年出卖所有人的叛徒,也是曾被付潮生舍命相救的男孩子,对不对?”
温妙柔身形一顿,停下正欲离去的步伐。
察觉到对方这一瞬间的怔忪,谢镜辞在心底暗暗松了口气。
她猜中了。
当时看《江屠传》,她曾把自己放在江屠的角度,认真思索一切事情的源头与经过。
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以他自负狂妄、不信旁人的性子,被特意安插在芜城统管一切的眼线,最有可能的身份,就是曾经出卖过所有人的叛徒。
那叛徒劣迹斑斑,为芜城众人所厌弃,这将成为他被江屠握在手里最大、也是最致命的把柄,能够确保不会背叛。
与此同时,为了不让身份败露,他还必须时刻小心,掩埋好关于十五年前的那场真相——
没有任何人能比他更加忠心,更加兢兢业业。
而让罪该万死的叛变者一跃成为全城领袖,也恰好能满足那位暴戾魔修的恶趣味,实现对整座芜城的报复。
这是一出无声却弘大的耻笑与羞辱,江屠乐在其中。
确定了这一点后,就能顺着所有线索抽丝剥茧,一点点往下。
莫霄阳曾坦言,金武真是个从来都佝偻着背、矮小肥胖的老头。
而那日与温妙柔相见,她曾不明缘由地停顿半晌,说起一个被付潮生救下性命的男孩。
温妙柔身居高位,从她在宴席上斩钉截铁认定叛徒另有其人,就能推测已经查清了那人身份。
而她纵使表面看来大大咧咧,实则心机暗藏,有着自己的思忖。
谢镜辞声称自己来自外界,却并没有任何证据足以证明,如今又恰逢江屠来到芜城,全城加紧戒备,若说他在这个时机又派来一名卧底,那也并非全无可能。
所以温妙柔不可能把调查出的一切全盘托出。
但与此同时,她也留了个似是而非、暧昧不清的小勾,或是一个悄然的提示——那个被“不经意”提及的男孩。
他出现的时机过于古怪,像是一把被刻意丢出的钥匙。
既然是男孩,身形就定然不如成年人那样高大。
当年芜城的所有百姓都被愤怒与仇恨支配,哪里会想到,那个矮小不堪的老翁,只不过是个贴上胡须的十多岁小童。
之所以佝偻脊背,则是为了掩饰逐渐拔高的身量,江屠必然给他传输过修为,不出数月,便让“金武真”的身长永远停留在属于男孩的,也是老翁的模样。
荒唐荒谬,可它的的确确发生了。
“不在埋骨地,不在鬼域,也不在修真界,天底下这样的地方,只有一处。”
谢镜辞暗自攥紧衣袖,深吸一口气:“芜城的城墙里……设有阻绝灵力的结界,对吧?”
温妙柔定定与她四目相对。
没有更多言语,夜色静谧里,女人忽地扬唇一笑:“对。”
温妙柔居然没显出丝毫惊讶的神色。
她眼眸深深,暗色翻涌,似是卸下了某种重担,语气极轻:“所以我一直在等今天。”
谢镜辞怔在原地,听见心跳猛击胸口的声音。
“我查了十五年,找遍所有可能的角落,始终无迹可寻。若说遗漏了哪里,只剩下那个地方。”
温妙柔道:“城墙设了结界,平日里坚不可摧,唯有鬼门开启的前后……会出现灵力波动,有机会探出猫腻。”
那个想法天马行空,然而摒弃一切不可能的因素,独独剩下的,唯有它一个。
她不愿相信,却也不得不相信。
所以当时谢镜辞声称猜出付潮生去向,温妙柔会下意识拒绝。
因为在她心底,已经隐隐有了答案。
一个无比残酷的答案。
“鬼门将开,结界应该乱了。”
温妙柔勾唇笑笑:“你们想去一起看看吗?”
*
与芜城中央不同,贫民们所在的长街灯火黯淡,即便有几抹蜡烛的影子,也模糊得如同鬼影。
跟在温妙柔身后,谢镜辞拉着裴渡衣袖不断往前,最终停下的地方,是一堵魏然而立的高墙。
关于那个猜测,称得上“疯狂”。
芜城所有人都知道,城墙绝不可能被毁,倘若被中途破开,城里的人们不会毫无察觉。
一旦墙体结界被破,魔气便会肆无忌惮瞬间涌来。毫无灵力的尸体绝不可能充当结界的作用,就算江屠在那之后迅速砌墙,也一定来不及。
如果付潮生死后被放进墙体里,一定来不及的。
温妙柔仰面而望,脊背发抖。
这一切设想的前提,都是“付潮生死后”。
倘若城墙破碎的那时……他还活着呢?
从这个念头涌上心口的那天起,她便日复一日徘徊在城墙边上,从清晨朝阳初升,一直到暮色彻底铺开,暗沉沉的墨汁浸入每一丝空气。
她的手触碰过城墙的每一个角落,指节轻扣,尝试着找到某个地方。
所幸终究被她找到,某个并非实心的地方。
既不在鬼域,也不在修真界;无法逃离,更不会被人发现。
温妙柔等待这一刻,已有整整十五年。
长刀扬起,斩落满地清冷月辉,刀光流转如潮,裹挟层层疾风,击打在那堵厚重城墙。
温妙柔听见一声空空的闷响。
那是墙体中空,才会响起的声音。
被长刀击中的墙面脆弱得不可思议,包裹在最外层的砖块恍如山倒。
应声坍塌之际,月光冷然降下,映出空隙另一边仍然挺立的墙面,以及一道笔直而瘦弱的幽黑影子。
那是一道人影。
“我要走啦。”
付潮生失踪那天,温妙柔因受冷患了风寒,他白日将小丫头悉心照料一番,临近傍晚的时候,突然起身告别:“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做,你好好休息,知道吗?”
她被冻得迷迷糊糊,高烧不退,缩在被子里问他:“去做什么?”
付潮生不知应该如何回应,认真想了好一会儿。
最后他把门打开,露出傍晚时分静谧生长的夜色,以及与贫民街遥遥相望、明丽生辉的揽月阁。
揽月阁当真像是挂在天上的月亮,将长街上的一切贫弱与苦难都衬托得黯淡无光。
他们太穷,连夜半点灯都要一省再省,借着月色也能活,光亮总比不上温饱来得重要。
“看见最高处的那道光了吗?我要去变一个戏法。”
他说:“让那簇火光,亮遍整个芜城的戏法。”
“这个戏法好难。”
温妙柔听得懵懂,只觉得付潮生口中的景象遥不可及,于是瘪着嘴沉吟补充:“你会失败吗?”
山巅之上,揽月阁莹辉四散,被悬坠于屋檐的七宝琉璃折射出道道白芒,连雪花也蒙了层晶莹温润的亮色,恍然望去,有如茕茕而立的天边楼阁。
然而天上的梦,终究够不到凡间的人。
高墙之下,浓郁夜色沉甸甸往下盖,唯有月光倾洒而落,四伏的阴影恍如魑魅魍魉,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地浮动潜行。
谢镜辞的身影被月色拉成一条纤长直线。大雪飘扬而落,在寂静无声的夜风里,她沉默着微微侧身,现出跟前景象。
温妙柔一步步往前。
在那个傍晚,当付潮生行至门前,听完她的话后,又说了些什么?
那真是一段十分久远的记忆,久到她已经快忘了那个男人的模样与声音,所有往事都格外遥远,被十五年里的蹉跎岁月磨平棱角。
然而在这一刻,她却无比清晰地想起,那日大雪纷飞,付潮生垂着眸注视她,半晌,露出一个温柔得像水的笑。
“如果我失败了,一定会有其他人去试着把它做到。”
付潮生从来不会讲漂亮话,哪怕在命悬一线之际,也不过咧嘴笑着告诉她:“芜城里有很多很多人啊,也许那天是在很久很久之后,但总有一天,我们会成功的。”
……啊。
她终于想起了他的样子。
瘦瘦小小,柳叶一样的眉毛,眼睛总是微微眯着,嘴角从来都带着笑。
就像两人第一次相见,她被街头混混欺负得号啕大哭,而付潮生将恶人暴打一顿,蹲在她面前显得无奈又笨拙:“别哭啦,以后有我保护你,不用怕。”
她完全不相信,抽抽噎噎抬眼望他:“真的?”
“真的!”见她终于有了回应,付潮生信誓旦旦,笑着对她说,“就算天塌下来,我也能帮你撑。”
温妙柔终是没能忍住,自眼眶涌下滚烫的泪来。
在作为结界的高墙里,有个人背对着芜城,跪坐在轰然碎裂的缺口中,直至尸身被冰雪冻僵,都始终保持着双手上举的姿势。
高墙被砸开的刹那,关于十五年前的真相,温妙柔在心中做出过设想。
付潮生不敌江屠,最终落败,后者为聚拢民心,将其尸身砌入城墙,再编出一通谎话。
可事实全然不是那样。
埋骨地中魔气正盛,一旦结界破开,必将城中大乱,无数百姓死于非命。既然谢镜辞能轻而易举将墙体破坏,那修为已至元婴的江屠自然也能。
这是个必死的局。
意气风发的侠士来到贫弱小城,不忍于人们饱受压迫,决意在鬼门开启、暴君来访的当夜,提剑将其刺杀。
然而叛变的孩童将一切计划尽数抖露,那日江屠特意离开揽月阁,将付潮生引到最为偏僻、人迹罕至的荒郊城边。
也许是决战之前,又或许是激战正酣之际,江屠当着他的面,刻意破开了城墙。
他那样矮小瘦弱,却毫不犹豫抽身而出,迎着江屠的长剑,动用浑身上下所有灵力,把缺口处的结界填满。
仅凭一个背影,温妙柔便认出那人身份。
那是付潮生。
从未落败,也没有过认输,直到生命最后一刻,他都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
这个遭到芜城所有人唾弃、被称作叛徒的男人,他真的……为他们撑起了一片天。
谢镜辞看着那道影子,久久没说话。
恍惚之间,她再度想起多年前幽冷的夜。
付潮生最大的心愿,便是鬼域中人皆能随心前往外界。与她相遇的那日,他应该已下定决心与江屠决一死战,在鬼冢的那段时间,是为最后看上一眼外面的世界。
她清楚记得刀光如龙,斩断万千繁复,身形颀长的青年自有风骨,握着刀温声笑笑。
付潮生说,他有必须去做的事。
抬眼望去,揽月阁光芒渐盛,可与明月争辉。山巅之下,长街蜿蜒盘旋,偶有烛光微闪,好似条条长蛇无声潜入夜色,与埋骨地里的凄然幽森紧紧相连。
一日,十五年,百年。
黑暗绵延不绝、无穷无尽,可总得有人前仆后继,将芜城的万家灯火点燃。
高阁之中,阴鸷凶戾的暴君悠然而坐,与追随者们举杯共饮,笑音不绝;金府之内,赚得盆满钵满的男人吃饱喝足,正欲躺上金丝榻入睡。
城墙朔风冷然,红衣女修无言伫立,容貌艷美的姑娘握紧手中长刀。在遥遥远处,茫茫夜色里,不知谁家传来一声尖锐刺耳的婴儿啼哭,旋即烛灯亮起,妇人携了倦意地低声安慰。
今日的天演道早早闭馆,盛宴之后,高大的剑修静立于窗边,当绢布擦过剑刃,寒光反射如冰,照亮他坚毅面庞。
四散着涌动了长达十五年的暗流,终于在此刻汇集,以一束火光为引,掀起巨浪滔天。
在鬼门开启的前夜,一切都将迎来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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