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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斗婵娟

作品: 桃妆 |作者:池灵筠 |分类:古代言情 |更新:08-25 1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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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为何,罗净对于华容添有一种偏好。他拿着我棘手,便会迫不及待将我推给华容添。

我浑身湿漉漉窝在一个僧人干燥温暖的怀里,第二次这样出现在华容添面前。罗净喜欢用飞的,而且翻墙爬窗。

因这场大雨,醉月楼冷清了。华容添坐在书案前,目瞪口呆望着破窗而入的我们。

罗净将我扔在地上,似乎他也不知要解释什么,念了句阿弥驼佛又飞身出去。我瑟瑟发抖缩成一团,在鲜亮的地毯上留下一大滩水渍。

外面雷雨声依旧,眼前景象温软细腻。一袭珠灰锦袍的华容添从灯座旁边走过来,惊讶打量我:“你这是怎么了?”

“淋雨了。”我愣愣答。

他无奈蹲下来,笑着问:“淋雨了,然后被大师捡到了?”

我点点头。

“怎么不叫他送你回家?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咽喉处泛起一阵枯涩,喃喃:“我不要回去……”一阵凉风拂过,我撇开头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恰好房门被推开,上次那名女子手中捧着糕点,傻傻看着我。

“香落,赶紧备好热水。”华容添柔声吩咐,“还有衣物。”

女子嘴角抽了一下,笑答:“嗯,这就去。”她退出去,幽幽合上门,眼中带有几丝不甘。

华容添扶我起来,蹙眉说:“恐怕着凉了,去把湿衣服都脱掉,擦干身子躺下吧。待浴桶抬上来,你再好好洗洗。”

绣屏之后,一张粉红旖旎的床,我闻见了胭脂的香味。这是香落的床罢?不由往后退了一步,心中产生强烈的抗拒,扭头说:“我不要睡这里。”

华容添抚着我的脸颊,将我的头掰过来,目光戏谑:“怕什么?你难道是第一次睡我的床?”

这里一定有他和香落的温香醉软。许多杂芜的画面霎时都涌现,我头痛欲裂,想要大声嘶喊。为何男人都像野兽一样发泄自己的欲望、甚至对着男人也行。鼻子一酸,眼眶发热,直勾勾盯着他低声说:“太脏了……太肮脏了……”

“于归?”他牵着我冰凉的手,“放心,这里是我的书房,没有其他人住过。”

我倏然将手抽回来,一面哽咽一面朝他咆哮:“你们都太脏了!”这咆哮,震得珠帘晃动,烛火摇曳。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声音能爆发成这样,华容添的神情震惊不已,双手扶住我的肩。

“于归,你怎么了?”

我使劲擦脸颊的泪,不停地擦,不住地啜泣。真的不明白,人为何要有情欲?那是一种引火自焚的欲念!凡人都很肮脏,就像在泥潭打滚还流连忘返!我奋力推开他,哭嚷:“你别碰我!你们都好脏!占有一个又一个女人,玩腻了之后又弃之角落!还以为他会不一样,以为他会忠于自己的爱情,没想到……他更脏……”那画面又呈现在眼前,是一场最恐怖的梦魇。我疯了一样抱头蹲在地上嚎啕,无助极了,最终,带着痴缠的怨恨说出心中最痛:“可是为什么,他要一个男人都不要我……我比沈云珞差、难道比蔺水蓝还差么?我就这么一无是处……”

“于归!”华容添将我从地上捞起来紧紧搂在怀里,“原来你知道了他们的事,不要难过,不值得。”

我埋首在他滚烫的胸膛,止不住战栗,泣不成声。含糊不清的话语在他怀里嗡嗡作响:“为什么……他宁愿委身蔺水蓝,也不愿、多看我一眼……我真的不明白!”猛地抬头盯着华容添,泪水源源不断沿着脸颊滴下,声音嘶哑问:“王爷,你要我么?”

他眼神一慌拉我站了起来,松开怀抱,沉稳道:“你先沐浴,睡一觉,明日再说。”他刚转身,我上前几步挡在他面前,只觉得头脑发热,肺腑中灌满了莫名的渴求,扑上去环住他的腰,流着泪说:“你要了我吧……要了我吧,我不要什么三从四德了,只想做一个女人……”

他僵立在原地纹丝不动,胸膛剧烈起伏一阵,冷冷说:“曾经你不惜一切要嫁给他,如今知道后悔了,可惜,迟了。秦夫人!”最后那三个字恶狠狠的,他掰开我的手,面目冷峻。

我凄凄笑了笑,谁都不要我。腿一软,猝然瘫下去。

华容添急忙蹲下伸手摸我的额头,蹙眉斥责:“你太任性了!湿的衣服还不肯换,恐怕染上风寒了,我命人去请大夫。”

脑子越发晕沉,体内好似有团火在焚烧,我躺在他怀里无力阖眼,喃喃道:“没有人要我……没有人在乎我!我不受劫了,我要回去,回去找小喜鹊、找小狐狸……”

“于归,你说胡话了。”他的声音又缓和下来,很轻柔。

“没有,我真的要走了……我要回山谷,过自在的日子。在桃花树下,盖一座茅屋,听风声雨声,看日出日落。”

“可真是逍遥……听话,先沐浴更衣,等你睡醒了,我陪你去山谷过神仙日子。”

“真的吗……”

“王爷,浴桶抬来了。”女子柔和的声音传来。

“好,你们都出去罢。”

眼睛强行睁开一条缝,茫然看看那失落离去的女子,又看看眼前悉心替我宽衣解带的男人。原来每个人都有执著,而且因为这执著深受伤害。一种好闻的味道从他的一呼一吸中散发出来,我抬手触到他的发髻,浑浑噩噩说:“你做不到,你有家室,还有皇族的重任……不过,我仍然觉得高兴,至少你愿意哄我。”

“不是哄你,于归,给我时间。”他忽然激动地捏紧了我的手,贴在他自己的心口上,“耐心等待,我会等到一个离开的好时机。”

他的神情那么认真,说的那么动听,我好似魂游太虚一般神志不清,半支起身子,将唇凑上去,印在他的唇畔。

唔,好暖。可惜一触即离,我倒了下去,不省人事。

烛光隔着帐幔透进来,朦朦胧胧。

侧头看着身边熟睡的华容添,恍惚了一阵,才忆起我生病了,大概睡了好久。

是什么病令人脑子晕沉,连发生过什么都不记得了。我用胳膊撑起身子想要下床走动,惊动了华容添。他弹了起来,瞪大眼睛打量我一会又松口气,“你醒了。”

“我睡了好久?”

“也不久,从昨夜一直到今夜。”他探手试试我的额头,眼中又覆上笑意。缓缓躺下,一手抚摸我后背的头发。“没事了。”

低头扯了几下身上的浅透的纱衣,侧目问:“谁给我换的衣服?”

华容添故作轻佻笑睨着我:“你以为我会舍得把这个机会让给谁?”

脸蓦然似着了火一般,我双手捂脸,背对着他躺下,整个人都缩进被窝里去。越想越羞人,闷闷道:“那么我都被你看光了……”

“何止是看?”他凑过来,隔着薄衾低低说,“本王可是第一回伺候人沐浴……”说着,他将我往怀里揽了揽,“于归,你可是我的人了。”

“啊!”我惊叫一声,钻出半个头来惊慌失措盯着他,华容添的神情满足而欣然、甚至带着点得意。那目光丝毫不隐晦地彰显着一个男人的欲望,他的脸孔渐渐逼近,我及时缩回脑袋去,带着一丝侥幸小声问:“你的人……什么意思?”

“唔……你昏睡的时候错过了,不过我不介意再来一次。”华容添拉开我身上的被子,笑意融融欺身上前,敞露的胸膛呈现眼前。

整个人好似都懵了,用手按在他胸前以挡住他,忿忿道:“你!趁人之危……”

“是你哭着求我要了你的,忘记了?”

“我怎么会说这样的话?”我气得直接朝他砸了一拳。

他避开了,一手支着脑袋,看似认真琢磨了会子,说:“那就算是趁虚而入。”

“啊……”我情急之中使了一下读心术,随即发现他说谎,根本什么也没有,除了沐浴那一段之外……理直气壮腾地坐起来,“你在撒谎!”

他仍然支着脑袋半躺在我身边,笑着问:“何以见得?”

我拎起被子在床上翻抖了几下,得意道:“你看,什么也没有!”

他蹙眉,不解问:“什么?”

“血啊!”我又趴在褥子上找了一圈,“别以为我不知道,要流血的。”

他震惊不已,也坐了起来,不可思议盯着我问:“难道你还是处子之身?”

傻愣愣望着他咽了咽口水,发觉自己说漏嘴了,成亲一年了,我的夫君连我的手都没碰一下,大概我现在窘迫极了,使劲往下垂头、再垂头。

“秦朗坤还真是个正人君子。”华容添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又躺了下去,一把将我搂在怀里滚了两圈,最后压在我身上。他俊朗的眉目覆下来,在我脸颊蹭了蹭,痒痒的气息吐在我耳畔,“于归,我也要好好留着你,直到我放下一切的那天,我会正式娶你为妻,已经不远了。”

我有些晕眩,微微眯起眼,看着床顶粉粉的嵌纱,好像一团粉色的云、亦像一片三月的桃花。耳旁是承诺吗?桃花树下美丽的诺言?我轻轻摸上他的脸,他下巴上有扎手的胡渣,鬓角长长的发垂在我颈边。

“你是说,你要把我从秦朗坤手里抢走吗?”

“抢?不,不是我抢,是你红杏出墙,非要跟了我。”

“你胡说!”

“天地为证,都是你昨夜说的,先是求我要你,又说要去什么山谷里隐居,还要找小狐狸、小喜鹊……”

“啊……我怎么连这个都说了?”

“小狐狸、小喜鹊是你小时的玩伴么?”

“……”

一整日没在家,怕秦夫人担心,我梳妆妥当之后从醉月楼的后门偷偷溜了出来,回府之前先去了济民堂。已是亥时了,罗净居然还在,在柜台后的小房间里一面碾草药一面说:“昨夜来了两个病人,脑子发热说胡话,到今日还不见好。”

我忽觉脸颊一阵发热,低声埋怨:“你昨日又把我扔给逍遥王,为何不送我回家?”

“送你回秦家?谁照顾你呢?我不放心。”

“可他是男人!大师你真害我丢尽脸了。”

罗净双目低垂,手中的碾轴顿了一顿,“怎么了?”

“就是……就是我们之间是需要避讳的。怎么说我还是秦夫人,不是说女人的名节最重要么?”我随手在筐里拈了根药草,气嘟嘟扔了出去,“他说要娶我,可我是秦夫人,他要怎么娶我?”

“他既然决定要娶你就一定能娶。只是你想通了没有?”

“嗯……”我转身看着他,他的眼睫投下忽闪忽闪的影子,眉毛修长,在吊灯的火光下似乎也照出了影子。如果我也成了肮脏的凡人,唯有大师可以保留最后的清明了。不知是为自己解释还是对他解释,我目光闪躲说:“我想,如果成不了仙,至少我要体验一下人间的七情六欲,才不枉那么多年的修行。”

罗净抬头盯着我,严肃问:“你不爱他?”

“王爷?”我不知所措摇摇头,“我不知道什么是爱……只是看着他颓废、堕落的时候,心会疼。我想我不能再辜负他。”

“或许你是爱他的,只是自己也不知道。”罗净继续埋头干活,添药草,碾磨。“见不到他,你会想他吗?睡不着的时候,会想念他吗?遇到困难的时候,你会想起他吗?”

我努努嘴,仔细想了想说:“好像我想的比较多的人是你。”

他一失手,碾轴滚了出去,“哐当”一声摔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噪音。我忙跑过去捡起来还给他,发现他神情有些呆滞,探头唤:“大师?”

“我代表菩萨、佛祖,想我就代表你心中有佛,善哉。”

这句话他说的很小声,不知自言自语还是说给我听的。我笑答:“是啊,我是一心向善的!我该回去了,今日秦家来寻过我没有?”

“秦朗坤来过,我告诉他你在王爷那了。”

“啊?那秦夫人……”

“放心,他定会替你圆过去,回去吧,夜深了。”

我颔首,转身迈出济民堂,又回头对他说:“他说,要随我一同去山谷隐居。”

罗净抿唇,目光坚定看着我,郑重点头:“那便最好不过了。”

既然大师都不反对,那未来一定是美好的。我忽然强烈地渴盼幸福到来,不是想要成仙的那种,而是……想要被人疼爱,像其他平凡的女人一样。被人疼爱,而已。

山光忽西落,池月渐东上。

荷塘边上,我倚栏往水中洒鱼食,鱼儿争先恐后,惹得水面皱起涟漪,倒映的月儿都碎了。

近处的凉亭中,秦朗坤对秦夫人抚琴,音色空泛,几乎让所有的鸣虫停止了叫嚣。

自那日回来之后,我没与秦朗坤说上一句话,以免他尴尬、我也窘迫。倒是秦夫人心急着要将我们拉凑在一块,时不时饮茶论诗、或者抚琴赏月。

荷塘边蜿蜒的石子路上,一盏灯笼渐渐从远处飘来,黑暗中两个身影,看起来不太熟悉。

家丁上前向秦朗坤通报:“大人,宫里来人要见夫人。”

我手里拈着鱼食,从亭子穿过去,问:“什么人?”

家丁指了指身后一棵大树下:“是一位公公,请夫人过去说话。”

我将小碗搁下便径自走过去,那位宫人见了我毕恭毕敬行礼,“皇上有令,请夫人明日午时之后,带些芸香进宫一趟。”

“公公可知何事?”

“是为了太子的事。皇上最近召见了许多名医,确定芸香可以诊治孩童咳嗽,可宫中芸香皆是除蛀虫用的药粉,加了麝香,不可用。”

“玉临王的浮华殿中有天然芸香。”

“那些在雪灾的时候都冻死了。”

“喔,我知道了,劳烦公公。”

命家丁送那内侍出去之后,我想了许久,仍然觉得面生的很,似乎从未见过。蔺淑妃一事牵连甚广,宫中换了大批的内侍宫女,大概这个人是新进宫的罢。

没再多想,与秦夫人说了几句,便回自己院中摘了些芸香,洗尽了包好。

次日入宫,那内侍正殷勤候着我,一路引我的轿子去了撷华宫。料想皇上在撷华宫守着太子,可进去之后才大吃一惊,皇上不在,可皇后座下依次坐着沈云珞、吴千雁,还有一名衣着华丽的女子应该是德妃。

我一一拜见,皇后赐座,那位置在沈云珞对面,如今我的地位与她相差无几了。

“从吴婕妤那听闻秦夫人治愈过得咳嗽病的孩童,本宫和皇上都甚感欣喜。太子几乎咽不下食物,眼看着瘦了许多,皇上则连月来不得安寝。秦夫人若能帮得太子,可真是大功一件!”

我将芸香呈上之后,皇后看了一眼,急切道:“这要晒干了磨成粉末,岂不是费时日?本宫实在不想看太子再受一天苦了。”

“回娘娘,以芸香熬汤,再以汤煮百合粥,效果是一样的。”

“当真?”皇后朝宫女挥挥手,“那就赶紧去罢,有什么不懂的立即回来问秦夫人!”

宫女退下之后,周围气氛很诡异,我耳朵微微一动,好似听见了什么铃声。而今日,她们几个怎么聚首一堂?且沈云珞也在,她尤其不爱热闹的。

吴千雁大概注意到了我的迷惑,笑着解释:“秦夫人,今日是请了道士来给太子驱驱邪,所以我们也都过来了。”

我点头表示赞同:“说不定还真是沾染了什么妖鬼邪气,道士来看看也好。”

皇后道:“这次多亏沈昭仪,找了位高人,听说是天下法力最强的清谷道长!”

我转眼看向沈云珞,她目光复杂瞥了我一眼,侧头对皇后温柔说道:“臣妾也是担心太子,而且,妖鬼之说,绝不是唬人的。”

“怎么说?”吴千雁掩口而笑,“妹妹见过不成?”

“是见过的,那时候多亏一位高僧,我才转危为安,不然可被妖怪害惨了!”沈云珞飘忽的声音似乎字字钉到我心上去了,她从未提及过那时候被附身的事,现在怎么突然……

“道长出来了!”吴千雁口快喊道,忙起身,皇后先迎上去,众人跟随。

皇后焦急问:“道长,如何?”

我远远站在她们身后望着那发须尽白的老道,像是有几分仙风道骨,法力确实高强,可也不是我的对手。

“似乎不是妖鬼作祟,只是普通疾病。不过贫道还是封了几道符,摆了个阵,以防万一。”

皇后半信半疑问:“普通疾病,不是妖鬼么?为何迟迟不见好?”

“那就得看天意了。”老道捋了捋长须,目光游移了一阵,最终定定落在我身上。我坦然与他对视,显然他已经看出些端倪,可不敢贸然肯定。我身上的妖气与邪妖恶鬼是截然不同的,大概他也是有所忌惮。

皇后领众人再三谢过老道,便请他下去休息了。我们重新坐下,沈云珞仍然以一种很奇怪的眼神时不时从我身上瞟过。心中凛然一惊,那老道是她请来的,莫非她已经通过老道知道我的来历!这太可怕了……我没由来地慌张起来,连道士我都不怕,反倒怕起了凡人。

茶凉了,又换了一盅。她们几个东一句西一句地闲聊,我完全没听见,忧心忡忡望着沈云珞那捉摸不定的表情。想用读心术,却无奈离她太远,这样躁动不安,是不是预示着将要发生什么大事?

御膳房熬好的百合粥呈了上来,皇后领了两名宫女进去给太子喂粥。

凤座空了,后面摆设的鸾凤仪仗才显得耀眼夺目。恐怕谁见了都要仔细端详一番,除了沈云珞,她的视线似乎一直在我身上。

吴千雁转头对我轻轻说:“于归这回可要立大功了,不知皇上又要嘉奖你什么?”

“举手之劳而已。”我垂头笑了笑,“我也希望太子平安。”

她又窃笑,凑到我面前说:“我一早就说,将来说不准谁比谁爬得高,你果然是最争气的。”

我明白她那点小心思,无非是想光耀门楣,旺兴家族。这也不是什么坏事,何况吴千雁本性也善良。我嘘了一声,掩口道:“现在还为时过早,我看吴姐姐青春正好,将来必定能位列四妃。”

此话正中她怀,吴千雁面颊微微一红,嗔道:“什么时候变得嘴甜了!”

室内搁了一块大冰,依稀化开,往下滴着水。“嘀嗒”的声音听来很是清凉,我们几个喝茶的喝茶,扇风的扇风。安静的四下,猛地传来一阵尖声叫嚷,内殿传来的!接着惊闻几个宫女大叫皇后,我们几个只相视了片刻,立即冲了进去。

衣袍摩挲、裙袂奔扬,珠钗步摇相击,更加扰得心乱如麻。待赶到内殿一看,已然乱作一团。太子歪身躺在床上,粥碗打碎在床边,皇后晕倒在地,面如白纸。宫女们喊太子的喊太子,扶皇后的扶皇后,哭嚷不休。

我的心几乎要跳出了胸膛,目瞪口呆望着这一切。

德妃声音沉沉大喝一声:“都闭嘴!”

殿里顿时鸦雀无声,各个张望着我们这边。德妃镇定道:“通知皇上,传太医!快!将皇后抬到榻上去!谁能说说这里出了何事?”

一个宫女颤颤巍巍站起来回话:“皇后娘娘喂太子喝粥,本来都好好的,谁知喝了一小半,太子突然又咳起来!像平常一样咳完大不了吐出来,可谁知太子喘得急,一下子竟然闭过气去,没了气息!皇后娘娘接着便昏倒了。”

“什么?没了气息?”德妃震惊不已,冲到床边探了探小太子的鼻息,愕然回头看着我们,“该如何是好?!”

吴千雁紧张地绞着手中锦帕,声音颤抖:“太子不会……就这样……”

我走至床前伸手摸了摸他的心口,还在跳动,他还没死。不过是渡一口气,刻不容缓!

德妃拥着太子小小身躯悲戚哭了起来,其他宫女纷纷伏在地上痛哭流涕。趁无人注意,我退后两步,施法。手腕发力,纤指一挥,一团桃红的荧光绕在指端,正要将法术放出去,冷不丁被桌边的沈云珞扑过来,疯了一般将我按到在地,尖叫:“妖怪!你果然是妖怪!”

她以全身的力气压在我身上,疯喊:“是她!是她害了太子!快来人,捉住她!我看见她刚才用妖法,我看见了!”

所有的人回头看着我们,整个世界好似凝固了,那些挂着泪珠的脸庞渐渐露出惊恐。

如遭五雷轰顶,我死死瞪着看着她,将声音压得极低:“你在说什么?我为何要害太子,我要救他……你让开!”

“我看见了,妖法!是红色的、桃红色!”沈云珞的泪稀稀落落滴了下来,沾湿我的脸颊,她大概已经被吓疯了。我顾不得什么,大力推开她,跃身至床前,再摸那具小小躯体的心跳,已经摸不到了,已经……消失了。为何,我拥有天下无敌的法术,却眼睁睁看着他死了?紧闭双目,泪汹涌而出。

一群带刀侍卫飞快冲了进来,脚步整齐有力。皇上紧随其后,那脸色恐怕是天底下最阴霾的景象。他先将沈云珞扶了起来,在怀中揽了一下。随即赶赴床边,几位御医一一看过之后,纷纷摇头,噤若寒蝉。

皇上将太子抱起来,眼中含泪,却用犀利的目光在房中仔仔细细扫了一圈,猛地伸手指向我,号令:“把她抓起来!”

沈云珞扑上前,握住他的手,哭着摇头:“不,她是妖怪,我们打不过她!”

“无论她是什么,朕是天子!”皇上袍袖一挥,热泪滚落,吼道:“抓!”

我没有反抗,任由人押住我,忍下了泪,哽噎:“皇上,我不是妖怪。”

皇上神情僵硬看着怀中尚未冷却的尸首,一言不发,就如一尊没有生命雕塑,了无生机。

我心中悲愤交加,却无力发泄。为何,结果会是这样的?

脑中是前所未有的空白,麻木地被几个侍卫推搡出去,烈日炎炎下,身子冷到发颤。绝不能承认,我不是妖……不是……

太子薨,举国同丧。

我被囚禁在天牢。除了我,大概那日煮粥的宫女御厨都被关了起来。外面的丧乐动天,远远盖不住牢狱中的日夜不断的哀嚎。

罗净说过,生死由天,所以我只能尽人事而听天命。其实心里总是抱有一种希冀,希望对我许下承诺的华容添会从天而降,带我回到山谷,去过真正逍遥的日子。可心里也清楚,一旦被牵连进这种事,便难以脱身。

一日,给我送饭菜的狱卒悄声说:“夫人是重犯,提审之前任何人不得见。王爷要小的带一句话,他相信你。”

他一直都相信我。捧着狱卒受托特别关照的饭菜,怆然涕下。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眼前是阴暗四壁,身下是霉潮稻草,却还有热腾腾的饭菜享用。一句话、一点温暖,对心来说,已经足够。

丧期刚过,皇上亲自坐堂审案,挨个提审一干人等,我是最后一个。

出牢门前,双手被拷上,沉重的铁链和大锁散发着一种糜锈的味道。尽管如此,我并不落魄,囚衣洁白纤尘未染,长发漆黑如流泉般垂在两侧,婷婷袅袅、风姿绰约。

皇上正襟危坐,身旁是皇后,之下依次坐着逍遥王、玉临王、长庆王,还有几名刑部官员。

华容添镇定自若,目光与他人无异,并未多看我一眼。反倒玉临王面露担忧之色,微微有些紧张。

“堂下犯妇秦于氏,可知自己所犯何罪?”皇上沉凝的声音令人胆颤。

我从容答:“民妇不知。”

“芸香可是你带进宫的?”

“是。”

“谁让你带芸香进宫的?”

我一惊,抬头对上他暴戾的目光,“是皇上命我带芸香进宫的。”

“大胆刁妇,胡言乱语!”惊堂木“啪”地一声刺耳欲聋,皇上怒火中烧喝道,“玉临王那种有大片芸香,朕何需宣你进献?!”

此话一出,皇后的神情猛地一僵,身子微微颤了颤。

不知此种反应是何意,只觉得脑子里轰地一下,好似一切希冀都坍塌了。这是一个局,有人设计害了我。只能镇定心气,如实道:“回皇上,是一位公公到家中传皇上旨意要我带芸香进宫,还说玉临王的芸香在雪灾中全部冻死了。进宫时,那位公公也在宫门处等候,并直接领我去了撷华宫。因皇后娘娘与众位娘娘皆在等我呈上芸香,民妇并未疑心这一切,”

“什么?”皇上微微侧目,低声问皇后,“皇后为何与众位后妃在撷华宫等于归入宫?”

皇后面容煞白,嘴角微微抽动,声音极微弱道:“沈昭仪请了一位道长为太子作法,因此臣妾才召集众位姐妹去撷华宫……于归、是臣妾派安公公召进宫来的,可是,臣妾没有让他传皇上旨意,是他……擅作主张!”

皇后雍容的面颊一阵抽搐,哭喊着跪了下去,拽住龙袍一角,“皇上,臣妾被人算计了!臣妾怎么会害太子呢?!安公公一定是被谁收买了!”

“安公公跟随皇后四年了,忠心耿耿!”皇上痛心疾首说出“忠心耿耿”四个字,眉眼已然蹙成一团,俯首,咬牙切齿道:“先将皇后押下去,待查。”

堂上一片静谧,众人皆大气不敢出。

皇后逐渐安静下来,泪流满面朝皇上叩头。没有人敢动手,皇后凛然站起来,螓首微扬,坚毅迈向通往牢狱的边廊。

皇上稍稍抬头,镇定命道:“传,安如礼。”

那位宫人被带上来,跪在我身旁,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双膝抖得厉害。

“安如礼,谁命你传秦夫人带芸香入宫给太子治病?”

“什么?”他慌张失措看看我,又伏地惊恐不已道,“奴才是传皇后娘娘旨意!”

“既是皇后命你去的,为何要说是朕的旨意?!”

“娘娘说这是皇上旨意,奴才便照办了,其他的一概不知啊!”

“你跟随皇后多年,岂能不知她的心思?速将本末原委一一道来!”惊堂木一拍,安如礼抖如筛糠,几乎是哭着说:“奴才真的不知情!皇上,奴才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做出谋害太子此等忤逆之事!”

皇上冷哼一声,“拖下去,用刑。”

衙差干脆利索将人拖了下去,我又是孤零零一个人跪在冷硬的地上,膝盖一定淤青了。皇上以一种匪夷所思的目光盯着我,好似要将我整个人都看穿。

夏日的热风一阵一阵从外面翻腾进来,蝉鸣随风时而盛、时而衰。

忽闻“哗啦”一响,我闻声望去,见华容添打开了手中折扇。已经有一年多没见他拿这把扇子了,嘴角不由微微上扬。他极轻柔摇着扇子,不像在扇风,我这才定睛一看,注意到他折扇的反面,画着一株花开如云的桃树,其上写着“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眼前闪过桃树上深深的刻痕,那男人的笔迹潇洒而俊逸,一颗心忽然悬了起来,突突跳着。

“你对太子做了什么?”皇上突然开口问话,打断我的遐思。

“什么也没做。”

“沈昭仪说她看见了你在用妖法害太子。而且所有人都看见了,当时你用力将沈昭仪推到在地,翻身跃到床前摸太子的胸口。”

“我只想确定太子是否还有救。”

“你打算如何救?用你的妖法?”皇上说这句话时,语气带着几分嘲讽和不屑一顾。他必定是不信妖鬼神灵之说的,皇家人,以自己为天。

“皇上相信我是妖吗?如果我真的是妖,怎么会束手就擒?”

“我不管你是什么,太子的粥里面的芸香是你带进宫的!太医验过,那百合粥里面,居然有钩吻……”皇上死死抓住惊堂木,猛地朝我砸了过来,“来人,上刑!”

我情急辩道:“皇上,从撷华宫到御膳房,其中能遇见很多人,发生很多事……”

“住口!我只问你,这件事背后究竟是谁在谋划?不说,便上刑。”

“民妇无话可说!”我底气十足吐出这句话,身子却在发抖,天牢里那些哀嚎漫无边际涌了上来,那些皮开肉绽的声音、血腥肉糜的恶臭……

两名衙差走过来,脚步就停在我身后。掩饰心底的恐惧,我坦然看向华容添。从未见过他如此焦虑的神色,想来,大概他也没法子了。

公堂之外,忽然一名衙差通传:“启禀皇上,沈昭仪带了位道长要求进入公堂。”

皇上紧紧蹙眉,忽而一叹:“传。”

沈云珞着了身云锦宫装,髻上插了四支柳叶簪,身姿摇曳。请安之后,皇上竟命她坐在方才皇后的位置,语气平和问:“真的可以确定么?”

沈云珞颔首,眉头淡淡蹙着:“道长已经找到了她的真身,臣妾知道皇上是不信的,不过事关重大,还请皇上不要怪罪臣妾妖言惑众。”

我竖起耳朵都听得一清二楚,找到了我的真身,那道士果然能耐。

沈云珞轻声说:“道长,可以开始了。”

清谷道长走上前几步,与我平齐,朝皇上行礼。然后侧目睨着我,笑道:“妖精,你最好是快些承认,否则可要受苦了。”

你能奈我何?我一脸无辜辩解道:“民妇一介弱女子,从不作恶,反而乐善好施,为何道长要说我是妖精?”

老道拈了拈胡须,低低笑着:“皇上,她本是一棵千年桃树,就在离京城八十里远的一座罕无人迹的山谷中。贫道已经在那棵树中钉了一枚长约一尺的桂木钉,下了咒,只要一念咒语,她便会心痛如万箭穿心,痛不欲生。”

他竟然将钉子钉到我身体里,心里头火冒三丈,我冷眼看着他,且看那什么桂木钉能做什么用?

堂下众人不免窃窃私语,这样的说法在这些朝廷中人听起来是荒诞不经的。皇上侧头看了看沈云珞,后垂目命道:“请道长念咒罢。”

老道欣然受命,默默念起了咒语。只一刹那,好似有利器将我的胸口贯穿,咽喉一紧,喘不过气来。竟然是真的……强忍住惊骇和疼痛,想要运气施法,却连手指都控制不住在颤抖。心被刺透了一般在滴血,开始只是一滴、两滴,可随着咒语的加快,像是有无数利器一下一下戳进来,将我的心搅得稀烂。终于忍不住捂住心口倒了下去,汗水湿透发鬓。万箭穿心,那是疼到麻木、疼到连眼泪都流不出。

听审的人纷纷站了起来,不可置信盯着蜷缩在地上苟延残喘的我。

只有华容添还坐着,我望着他万般迷惑的眼睛,微微启了口,却只是呼了丝气息出去。

疼痛骤然停歇,我恨不得昏过去,却执拗坐起身来,仰头望着那道士,咬牙切齿道:“道长,你想这样来污蔑一个良民?这样的咒语,以道长的高强法术对谁都可以念,可以让任何人痛不欲生,凭什么说我是妖精?”

“还要狡辩,我不过念了三分咒语,若全部念完,你可能灰飞湮灭了!”道长轻轻摇头,对皇上说,“她确实是妖精,但身上并无邪气。除了此法,还有,妖精会自愈术,无论受怎样的伤都能不治而愈,这个只要在她身上一试便知。贫道能做的已经做了,还请圣上自行定夺。”

“有劳道长了。”皇上若有所思挥挥手,便有人请老道下去休息了。

我虚弱到了极点,呼吸凌乱不堪。艰难支起身子,重新跪好,朝皇上叩头,“皇上明鉴,这种巫术实不可信!”

沈云珞忽然开口道:“方才大家都看见了,你不必再狡辩。道长说了,妖精会自愈术,无论受怎样的伤都能不治而愈,而且法术护体,受伤了也不痛。只要一试便知。”

“这样荒诞的说法,皇上相信吗?众位王爷相信吗?文武百官呢?京城百姓呢?仅仅凭一个来历不明的老道士给我下了咒,就说我是妖精!娘娘,于归究竟哪里得罪你了?”

“我和你呆在一起的时间最长,自然了解你不同寻常之处。”沈云珞急切劝皇上,“她真的妖精,是她害死了太子,或许从前吴婕妤的龙胎也是她故意害的,不能再让她害人了皇上!”

皇上凝思不久,残忍一笑:“要么召出整件事情的原委,要么就承认自己是妖精。朕让你自己选。”顿了顿,他咆哮道,“用刑!”

“皇上!”华容添腾地站起来,“那道士说的纯属无稽之谈,秦夫人乐善好施,为百姓称赞,怎么会是妖?公堂之上,讲究的是律法,而不是鬼神之说啊!”

皇上放低嗓音,眯眼道:“朕倒愈发觉得她像妖精,不然,怎么把你迷得神魂颠倒!?”之后又高声喝道,“朕说过,要么召出事情的来龙去脉,要么就承认她是妖精!”

“可如果她仅仅是被人利用,而且也不是妖精呢?皇上岂不是冤枉了无辜?”

惊堂木一拍,皇上冷着脸低喝:“请逍遥王回避!”

华容添难以置信看着皇上,英气的脸庞写满了失望。他黯然走至我身前蹲下,甚至不敢看我的眼睛,只轻轻吐了三个字:“我没用。”

我看见了他的心痛,十二年前,他救不了宁静姝,如今,他仍然救不了心爱之人,只因那至高无上的皇权不在他手中。这三个字,更是他这一生的悲剧。我忍不住鼻子发酸,眼眶含泪唤他:“王爷,你可还记得要带我去山谷里隐居?山谷里、有一棵桃花树……”

他单手揽住我,贴在我耳边说:“不要叫我王爷了,于归。”

“容添……”我的眼泪在笑容中淌下,趁机不动声色低低呼了口气说,“找罗净救我。”

华容添眼中有诧异,但也不动声色,黯然神伤离去。

“用刑!”皇上狠狠道。

沈云珞撇过头,低低说:“臣妾也回避好了。”说完,便往公堂后面去了。

我冲她的背影粲然一笑,想逼我用法术,她这一回太不聪明了。我即便痛到昏死,也不会当众施法。用刑罚来对付妖精,无非是皮肉之伤,实在比用咒语要笨多了。唯一害怕的仍然是清谷道长,希望华容添能听出我话中的话,把意思传达给罗净,不然,那枚木钉便是我的致命之伤了。

一阵钻心的疼痛令我醒了过来,周围萦绕着糜腥腐烂之气。微微睁眼望着高高天窗外的繁星密布,明日又将是晴空万里。

“你要喝水吗?”冷不丁传来的女声令我吓一跳,侧头望去,搁着一道铁栏,唤我的人竟是皇后。四周也不再有皮鞭抽打和哀嚎声,很安静。我丝毫没有力气支起身子来,声音苦哑答:“多谢娘娘,我现在没有气力爬起来。”

“这里是秘密囚室,只有我们两个。”皇后神情安详问,“既然都到了这地步,为何还不说出实情,你究竟是谁的人?”

“我不是谁的人,这场纷争对我来说一点意义也没有。”我干笑了两声,身子的颤动连累了手臂,被夹得血肉模糊的手轻轻擦过草垫,像在焚烧一般。“害死太子,对谁有什么好处?我不明白,害了一个蔺淑妃还不够,还要把她儿子也搭上……”

皇后始终跪坐在那处,盯着我说:“我来告诉你,若蔺淑妃还在位,必定能保太子周全,不会出这样的事情。先除掉蔺家,然后才能除掉太子。皇上无后,你猜,皇位应该由谁来继承?”

我惊骇望着她,“什么?皇上正当壮年,后宫众多嫔妃,他再生几个儿子来继承都可以!”

“怕就怕……孩子没出来,就先变天了。”皇后忽然笑起来,阴阴地说,“你是逍遥王的人,难道不知道皇上的心病么?”

“我什么都不知道!”用力喊了一句,牵动双手,又痛得流泪了。

“你是逍遥王弄进宫来的,你们一步步计划着终于走到今天这步!”

“不、不是!我什么也没做,王爷更是清白的,他这些年来活得小心翼翼,对皇上敬重万分,他没有计划什么、他只想……”比十指连心疼痛来得更强烈的,原来是心痛,我哽噎了,低低说:“他只想带我去隐居。”

皇后假惺惺叹了口气,“其实我相信你们,方才说的那些话,难保不是皇上的想法。拿着你做文章,不就是针对逍遥王么?皇上不会轻易松口,他一直都怕逍遥王手上那道遗旨,恐怕要借此机会讨回来了。”

“他们是亲兄弟!身为皇上,要逼迫嫡亲的弟弟到无路可走的地步才罢休么?”

“哼,兄弟?”皇后这回是真声真气开心地笑了起来,“本宫可没见过皇家有什么兄弟!”

我反问道:“难道皇后也是冤枉的么?你恨蔺淑妃,也恨太子吧?”

“恨归恨,可我会这么傻么?让太子死在自己宫里?这宫里奸细太多,说不定是谁下的毒。”

“皇后娘娘又为何让安公公假传皇上旨意召我入宫?”

皇后猛地站了起来,“本宫没有让他这样做!他算计我,究竟是谁把他安插在我身边?枉我把他当作心腹!”

“若国丈府像蔺家一样倒了,不知对谁最有好处?”

“对谁最有好处?在皇上想来,还是逍遥王。”

想必在皇上心里,那道遗旨是永生的心病。华容添,每当心里念及这名字,无时不心酸。我阖眼,暗暗用法术消减疼痛,只是外伤还留着,掩人耳目。

次日,皇后被提去审问了。我独自呆坐在肮脏的囚笼里,看着肿烂得不成形的手指,人真是狠心,想着法子折磨自己的同类。甚至,手足。

牢门外的大锁忽然响了,现在不是送饭的时间。我冷眼望着进来的一行人,不由呆了。蔺水蓝趾高气昂走进来,身后是打扮成狱卒的秦朗坤、秀秀,还有一位郎中模样的竟然是秦夫人。

蔺水蓝回身将门反锁上,秦夫人急忙扑过来,在栅栏外朝我伸手唤道:“孩子,我的孩子……”

“娘!”我爬了几步,刚想伸手去,却又缩了回来,“于归让娘担忧了。”

“让我看看你的手!”秦夫人眼眶里早已蓄满了泪,一眨眼便滚滚落下。

我将双手藏于身后,“不要看了,娘,你们这样进来太招摇了,快走罢,别被我连累。”

蔺水蓝忽然开口说:“没人怀疑,是皇上下旨请大夫给你包扎。”

“皇上?”我苦笑,“皇上下旨用刑,又下旨给我包扎。”

蔺水蓝带着几分戏谑笑道:“要是你就这样一命呜呼,案子还怎么审?”

“皇上不是说我是妖么?怎么会一命呜呼。”

秦夫人摸着我的脸,痛心疾首道:“沈云珞真是蛇蝎心肠!我从前看走眼了!”秦夫人忽然尖喝,“阿坤!”

“在!娘。”秦朗坤忙走过来,跪坐在秦夫人身边。

“这下看清了吧?孰善孰恶?”

秦朗坤垂目低声道:“娘,快些给她上药罢。”

秀秀提了药箱过来,坐在我面前,手通过栅栏伸了进来,“少夫人,秀秀替您上药罢。”

我再三推辞,始终拗不过她们,只好将手递了出去。

秦夫人死死盯住我的手,面色煞白,几乎要昏了过去。秦朗坤忙搀住她,焦急道:“娘,你别看了,让秀秀来。”

秀秀浑身发颤托住我的手腕处,忽然“哇”地一声哭了,“我害怕、害怕弄疼少夫人!”

“真是没用!”蔺水蓝夺过药箱,“我来!”

我倒吸了口冷气,不可置信盯着一脸冷酷的蔺水蓝。

他看出了我的怯意,嘲讽问:“害怕吗?”

“怕我就不是于归!”撇开头,咬紧牙关将手送了出去。

蔺水蓝虽然下手重,不过动作很快。他一面问我:“皇后可与你说了什么?”

我回避了华容添的事,若有所思道:“她说自己是被陷害的。”

“皇后确实没必要做如此蠢笨之事。可她为何要假传皇上旨意宣你入宫?”

“她说安公公让人收买了。”

蔺水蓝缓缓摇头,低声说:“国丈府岌岌可危了。”

我的手被包得严严实实,疼痛减轻了很多。蔺水蓝合上药箱,还给秀秀,面色凝重瞥了我一眼,“吃得住苦头,才能熬过去。最怕的是屈打成招,我看你也是有骨气的人,耐心等着,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秦夫人泪眼婆娑与我交代了几句,趁早随蔺水蓝离去了。

皇后回来时毫发无伤,只是脸上的泪痕深深浅浅,一言不发窝在角落里。

我倚着墙仰头看外面的星空,那么小小的一方天,更是令人极度向往的自由。一只白鸽扑拉着翅膀落在窗外,又停停跳跳钻了进来,从窗台飞了下来,落地。

我微笑看着它,期望它能留下来和我作伴。

突然之间,白鸽化身一变,活生生的罗净出现在面前。我又惊又喜,差点叫出声来。罗净弹指一挥,一道金光附在皇后身上,令她熟睡了。

我坐直了身子朝他挪过去,笑眯眯说:“大师,你来的真快!”

罗净拧眉看着我的手,“你……不疼么?”

我举起来朝他晃了晃,“不疼,我用法术疗伤了。”

“那桂木钉我已经取了出来。”罗净盘膝坐下,正对我,“我倒是不担心那道长,他并非一个是非不分之人。只是这案子……对你们太不利了。王爷本想来看你,可我没同意,他现在来看你只会令皇上更加疑心。”

“是了,别让他来。皇上就等着他。”

“于归,还记得我说的吗?应劫,在于无限忍耐。只有忍,你才能度过难关。”

“我明白,这些皮肉之苦算得了什么,我不怕。”

罗净微露笑意,双手合十欣慰念道:“我若向刀山,刀山自摧折。我若向火汤,火汤自枯竭。”

我用肿肿的手合十朝他拜了拜,迟疑问:“大师,我纵然不怕,可王爷会怎么样?会不会被我连累?”

“你没事,他就没事。”

我似懂非懂点点头,又想起重要的事,忙问:“济民堂怎样了?你能照顾过来么?”

罗净淡淡看了我一会,垂目答:“三人成虎。朝堂之中都流传着你是千年妖精的说法,百姓更加深信不疑了。妖精的地盘,还有谁敢去呢?”

原来我空有一腔热情,却无人感领受了。妖就有那么可怕么?我救过的人还会感激么?恐怕连罗净都被我连累了。垂头望着一双几乎废掉的手,忍不住嘤嘤哭了起来,“大师,你以后……也别管我了。”

“在我眼中,众生平等。”罗净替我拭去泪,轻轻问,“你饿不饿?”

我一边啜泣,一边点头,手成这样了,饭菜就摆在眼前我也吃不到。

罗净从怀里掏出一个米黄色的纸包,在我眼前扬一扬,“来,吃大肉包了。”

大肉包?我立即抬头望着他,一面抽搭一面吸了吸鼻子问:“真的有?”

他打开纸包,拿出一个包子,递到我面前。我两手伸过去夹住,却夹不稳。

罗净索性直接捏着包子递到我嘴边,我马上破涕为笑,大大啃了一口,又马上冷下脸来,嘟着嘴道:“明明是豆沙包,大师你又骗人……”

他眉眼含笑,说:“你把它想成肉包,它就是肉包了。”

“又来这套!”我失声喊道,“心可以自欺欺人,舌头怎么可以?”

“既然舌头不可以,就不用舌头吃,用心吃。”

“哇……那岂不是要把心吃成个大胖子……”我满不情愿嚼了几口,豆沙包就豆沙包,总比饿着好。

在天牢里度日如年,一直暗暗告诫自己,这是我的劫,只有无限忍耐,才可以熬过去。

皇上仍然是那句话,要么召出整件事情的原委,要么就承认自己是妖。他想叫我召出怎样的原委?当白纸黑字出现在眼前,我瞬间明白了,只是淡然一笑:“皇上,这莫须有的罪名,于归不能认。”

云纹靴在眼前晃了几步,皇上低沉的嗓音响在空荡的牢笼:“你们里应外合,戏演得真好。朕对他一再纵容,他却愈发肆无忌惮。太子可是他的亲侄儿,竟下得去手……叫朕,痛不欲生!”

“皇上,空口无凭,怎能这样诬陷王爷?”

“你还是早些招了,免受皮肉之苦。”

“逍遥王与世无争,淡泊名利。他想带我离开京城,找一处僻静的山林隐居。皇上,王爷一向无心朝政,怎会设计害太子?”

“无心朝政?”皇上冷笑一声,“他秘密培植自己的势力,从江南到大漠,招揽的贤能之士绝非少数!于归,你不过是一棵棋子,醒悟罢!这么多天,他可曾来看过你一次?”

“此事因我而起,与王爷无半分关系。”

“不知好歹!且看他要如何带你去隐居!”状纸被揉捏成小小一团滚在阴暗的地上,皇上盛怒之下拂袖而去。

一顿鞭笞之后,满身伤痕的我被人押着出了天牢,毒日当头,强光刺眼,整个人陷入一阵晕眩,几乎跌倒。也不知要去哪里,只是一言不发被人推搡着往前走。脚镣不一会被晒得滚烫,在地上拖曳出刺耳的声音。浑身上下的伤口被阳光灼烧一般,火辣辣地疼。

围观的人群朝我指指点点,恶毒的话语比所有疼痛都难以承受。途经济民堂,见大门紧闭,萧条不堪。恐怕那些人宁愿病死饿死,也不愿意接受一只妖的布施。

终于,我看到了自己的命运。城楼前面有根高高的桅杆,我将被吊在上面,直到招供或者死去。死对我来说原本并不可怕,可如今,心中好似有了牵挂一般,舍不得。舍不得就这样离世,我再不是当初的那株桃花,我不再是孑然一身,我有娘、有罗净,还有要娶我的华容添。

麻绳一圈一圈将身子牢牢捆绑,似乎勒进了皮肉里去。

高高悬在空中,望着繁华京城里的经络有序、车水马龙。

黑压压的人群聚在城门周围,津津乐道。

“这就是害死太子的妖怪!”

“真是妖怪么?怎么才能看她现原形?”

“朝廷不会承认她是妖怪的,一定是杀不死她,才挂起来,让她活活饿死!”

“唉呀……妖怪就应该关在笼子里,万一有另外的妖怪来救她,那我们就遭殃了……”

这人间曾经是我的向往,如今却令我心灰意冷。妖为何低人一等?现在我明明高高在上,把一切都踩在脚底。仰头迎着日光,看悠远的天空、云层,自由飞翔的鸟儿,心旷神怡。

日复一日,滴水不进。我靠法力努力维持着,坚决地熬下去,不招供、更不会承认自己是妖。

夜幕降临,几只鸟儿落在杆上,静静听我吟诵大悲咒。

一轮圆月当空,黑影掠过。罗净腾空悬在我面前,猛地给我输了道灵力,然后气息沉稳说:“我与王爷已经查出了来龙去脉,可皇上执意不肯放你下来。再坚持一日,千万别承认自己是妖!”

我虚弱地绽开一笑,嘴唇皲裂,血的味道氤氲起来。声音嘶哑道:“大师,我能坚持的。”

“于归……”他目露怜悯,手指在我唇上轻轻一抹,“他很想来看你,可风口浪尖上,他不敢轻举妄动,怕再度连累你。”

我眨眨眼,表示明白。

“此事一过,你们便可以去过自由的日子。”罗净微微一笑,如一阵沁凉的夜风拂过。

我蓦然瞥见他眼中的晶莹,心生感动,谁说和尚最无情的?眯眼笑了笑,艰难吐出几个字:“多谢大师。”

“他是值得你托付的人,你们会恩爱一生,白头偕老。”罗净的语气很欣慰,神情中却夹杂了几丝落寞。他是出家人,难道也会羡慕红尘姻缘么?

我一时淘气,调笑道:“大师,要不你还俗罢,也可以找个人白头偕老。”

“我?”他恍惚了一下,随即垂目说,“我会为你们祈福,生生世世。”

“哪里来的生生世世?我成不了仙,这一世完了就再也没有下一世。”总以为成不了仙我会很难过,忽然发现这句话说出来,心中竟觉得幸福。没有下一世,便再没有劫难。

罗净没再答话,定定望着我,眼里生出万分不舍,许久许久,才说:“今日一别,此生再不会见面。珍重。”话音一落,他倏然飞远了。

我虚弱垂下头,无奈笑笑,见面有何难,这和尚又故作姿态了。

次日,我正昏昏欲睡,忽然觉得身躯一震,睁眼发现我已经被放了下来。眼前是众多围观的陌生面孔,窃窃私语。关于我是不是妖精的论断或许永远都扯不清。

秦朗坤用一件大袍子将我盖住,柔柔说:“娘请了大夫在家等你,没来接你,于归,再忍一忍。”

他几时对我说过这样柔软的话语,心一软,泪便滴下来,一面抽泣着由他抱上马车。

蔺水蓝正在车内,小心翼翼将我安顿在软和的席垫上。他脸上是少有的关切神情,略略不安望着我问:“要喝水吗?”

我摇头,呆呆扫视四周,没有见到我最想看见的那个人,心里空落落的。张口想问他为何没来,心中对蔺水蓝又有顾忌,终是咽下了。阖眼,一面安慰自己,他一定很忙,一定是在善后,不出几日,他便会带我离开了,远离纷扰。

不一会,秦朗坤也上了车,声音放得很轻:“她睡了?”

“大概是吧。弱质女子,真能捱得住。”蔺水蓝笑了笑,“有骨气,我倒是越发喜欢她了。”

秦朗坤轻叹:“谁会不喜欢呢?”

“哦?”蔺水蓝似乎朝秦朗坤靠了靠,“可你对她很是冷淡。”

“冷淡,是不想令她误会,更不想让她受伤。”秦朗坤声音微微带着磁性,“我不能爱她,便只能敬她。负了她,也只能怪我没福气。”

“坤……”蔺水蓝的声音忽然变得柔情似水,“你可不能负我,我把什么都给你了……”

我冷不丁打了个寒颤,睁眼扭头瞪着他们俩。秦朗坤就像一只受了惊的兔子,从蔺水蓝怀里噌地弹了出去,面红耳赤窝在车厢角落里,满额都是汗。蔺水蓝倒是若无其事,捋捋鬓发,望着窗外说:“快要入秋了,这时候最热。”

秦府的下人如今对我很是敬畏,大气不敢出。

秦夫人日日来看我,亲自替我上药、亲眼看我喝下汤药才放心。身上鞭笞的痕迹怕是好不了,我暂时不敢用法术去掉,免得秦夫人起疑。她总是看着那些触目惊心的伤痕在一旁抹眼泪,我反而要安慰她了。

身子渐渐好起来,我在院中走动,躲在荫凉的地方张望。一连好多日了,我心心念念想见的人为何迟迟不见?他不会食言的,一定会带我走。可是我走了,秦夫人会如何伤心难过?

“于归,进屋来歇着罢。”秦夫人在楼上花窗处探头唤我。

“我觉得屋里闷。”我冲她摆摆手,“还是在树下坐一会罢。”

秦夫人是明白人,自然能看出一些端倪,了解我和华容添的关系不一般,却从未和我提过。她也下楼,缓缓走到我身边,微微仰头望着油绿的树叶,“于归,你和阿坤难道真没有缘分?”

“娘……”我忽觉嗓子很堵,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你整日心不在焉的是在等谁,每每想起来,我心里难过。”秦夫人眼眶通红湿润,认真注视我,“可我怎能耽误你?这里不是你的归宿,你若真的决定了,就走罢。”

“娘,我舍不得你。”我哽咽着埋首在她怀里,深深嗅着她身上令我依恋的家的味道。

“是阿坤不懂珍惜,他没眼光、没福气。于归,你在秦家受委屈了,娘不能让你委屈一辈子。那逍遥王是真的疼爱你。我们注定成不了婆媳,那就做母女好了,别舍不得,女儿迟早是要嫁人的。”

“娘,如果我走了,你真的不会难过吗?”

她轻轻抚摸我的后脑,“你幸福,我才高兴。阿坤也是孝顺的孩子,有他照顾我,你不放心么?去找逍遥王吧,他现在需要你。”

心猛地一抽紧,泪眼朦胧仰头看她:“什么?”

“不知为何,皇上削了他的爵位,逍遥王府……”秦夫人目光担忧看着我,话语顿住了。

我急得大喊:“怎么了?”

“逍遥王府被抄了。”

脑子里轰隆作响,一颗心摇摇欲坠。我茫然攥紧衣裙,语无伦次问:“怎么会?为什么皇上要这样做?既然放了我,却不肯放过他……”

秦夫人在身后急急唤我,“于归、于归!让轿夫送你过去!别跑!”

整个天地好像都安静了,我狂奔在烈日下,心被烤炽得四分五裂。耳边响起他温温的声音:直到我放下一切的那天,我会正式娶你为妻……别叫我王爷了,于归。

容添,你千万要记得,娶我……

昔日辉煌的逍遥王府,匾额已被摘下,门庭空荡荡。一进府是双廊绕假山,接着是荷塘、水榭、楼阁……熟悉无比。那林荫小道的尽头,似乎永远有一张俊朗的容颜含笑凝视着我。

“有人吗?”我站在繁茂的槐树下大声喊问,只听见蝉鸣在回应。

气息急促、脚步凌乱,寻遍王府的每一处殿所,终是无力瘫下。逍遥王府真的人去楼空了,可是这么一大家子人,能躲到哪里去?

掐指一算,无果。为何算不到他?华容添竟像从未出现过一样,凭空消失了。

我心里不住地发慌,脑海中浮现往日的一幕幕,铺天盖地全是他不羁的笑颜。究竟他遭受了怎样的委屈,落魄到连爵位都丢掉?一个人不知不觉走到书房,风吹落了宣纸,散满地。

曾经就坐在这里,花窗侧旁,伴着春日的馨香,他手把手教我写我的名字。‘于归’二字我已经会写了,可是‘华容添’这三个字,我却不会。不及细想,泪水已经迷了眼睛。拾起一张张宣纸,摆放整齐,从笔架上取一支他最惯用的笔,紧紧捏在手心。

轻微的脚步落在跟前,不用抬头我也知道是罗净。

“没想到他竟然就这样走了。”罗净的声音带了几分愧疚。

我忽然抬目盯着他问:“为什么?皇上怎能如此对他?”

“为了你,他将自己的爵位连同先皇秘密留下的遗旨一并交给了皇上,自贬为庶民。”

我打了个寒颤,感觉面庞都在抽搐。笔在手心里被越攥越紧,咔嚓一声断了,声音急剧颤抖:“我不要他这样为我!生在帝王家的人,怎能轻易放弃自己的身份地位,甘为平民?”

罗净平静看着我,接着说:“皇上不达目的不罢休,而王爷不能眼睁睁看你死。他与我商议过,我以为此事过后,他会带你走。没想到……他不辞而别。”

颈里冰凉凉的,用手一抹,才知道自己已泪流满面。毛笔折断处的竹篾在手掌上拉了一道长长的口子,依稀滴在宣纸上,好浓的猩红。我猛地上前几步抓住罗净的手往书房外面冲,“你是高僧啊,一定能找到他!带我去!”

罗净定定站住了,拖住我,“不知为何,我算不出他在哪里?就好像这个人不曾存在过一样。他一定用了什么符咒,就是怕被我找到。”

“他怎么会怕被找到?他要带我走的,他要带我去隐居……”我忽然害怕极了,就像济民堂那些被遗弃的孩子,嚎啕大哭起来。他现在一无所有吧,可是为什么要逃走?明明,他说过要娶我的。

罗净搀着我,安慰:“小桃花,我们会找到他的,你的身子尚未复原,回去歇息罢。”

“他会在哪里?”我低低倚在罗净胸前,一面抽搭,“我要去找他……大师,我欠他太多了,一辈子也还不清。”

“那就用你的下半生去偿还罢。”罗净的话一字一句清晰吐在我耳畔,像是忠告,又像是命令。我泪眼朦胧望着他,上回他就说此生不再相见,没想到与我不相见的反而是华容添。

“太子被害一事,我与王爷已查得了七八分,想必皇上不久便会了结此事。近段时日京中会不太平,呆在府里,少出门。”

我忿忿嚷道:“既然查出了七八分,为何皇上不肯放过我?令我连累了王爷!”

“傻丫头……”罗净摇头叹息,“不是你连累他。不论他怎样做,皇上心中的刺是不会被消磨掉,只能拔出来。你受苦的那段日子,王爷心痛万分,也内疚自责。”

“他不该这样,这些年,他才是过得最艰难的人。”我心里泛酸,站直身子认真看着罗净,“只要能找到他,我会用下半生去偿还。”

“记住你说过的话。”罗净双手合十,垂目不再看我。

无论我走在何处,所有人退避三舍。我只能坦然迎接形形色色的目光,照旧打理着济民堂。

入秋不久,蔺水蓝给我带来惊天消息,皇后在狱中自尽。我半晌没回过神来,高高在上的皇后,就这样卑微而屈辱地死去了?难道罗净和华容添查出来的真相与皇后相关么?

蔺水蓝一面嗑瓜子,一面漫不经心说:“皇后被上刑了,熬不住苦头,也不肯认罪。为保全家族,只能以死相抵。”

“太子一案真是皇后做的么?这样对她没有好处。”

蔺水蓝顿了顿,狐疑看着我:“谋害太子的不是逍遥王么?你不知道?”

我手中茶杯打翻,愣愣瞪大眼睛:“什么?”

蔺水蓝咳了两声:“不然皇上怎么削了他爵位,抄了他的王府。本是抄斩的罪,皇上念及兄弟情谊,只抄了家。”

是啊,谋害太子的罪名……皇上要拔掉心中的刺,才害得潇洒倜傥的他背负这样的罪名、躲起来不敢见人。

蔺水蓝歪着头看我,问:“还是没有王爷的消息?”

我垂头捣弄药材,低低应了声。忽然想起什么,又抬头问:“皇后因何被上刑?”

“就那安如礼,在严刑拷打之下意外说出了前年吴千雁滑胎的事。原来那三七粉,是皇后命安如礼下的。”蔺水蓝脸色忽然黯淡下去,“此事牵连的人已经太多了,先是沈云珞,再是我大姐……宫里的纷争是永远也不会结束的。”

“皇后?竟是她害了吴姐姐。”我沉沉叹道,“她断送了自己的性命,也断送了家族的前途。”

“没想到……”蔺水蓝干笑,“蔺家和国丈府竟相继倒下了。”

“世事无常。”我努努嘴,微带笑意说,“我也没想到,有一天能和你这样心平气和地说话。”

“从来就没有永远的敌人。”蔺水蓝拂了拂衣袖,打算离开,又补了句,“也没有永远的朋友。秦大人今日要留在翰林院陪小王爷下棋,大概就不回府了,你与秦夫人说一声。”

我轻颔首,“近一年没见玉临王了,他从前常来秦家走动的。”

“今时不同往日,玉临王处事谨慎,心思缜密,自有他的打算。”

脑中闪过一个念头,玉临王与逍遥王最为亲近,他一定知道华容添的下落!不禁恨自己蠢笨,找遍了许多地方,唯独漏掉了玉临王!

“蔺大人!”我不由惊呼,“玉临王那一定有逍遥王的消息!”

蔺水蓝目光担忧看着我摇头:“若能问出来的话,早就告诉你了。”

“小王爷真的知道?”

“应该是知道的,秦大人问过好多回了,小王爷始终避而不谈。”

“我该亲自去问他的!”放下手中的活,催促着蔺水蓝陪我走一趟翰林院。只要玉临王知道便好办,软硬兼施无论如何也要他说出来。

没了太子,身为太子少傅的秦朗坤又回到了玉临王身边做侍读。他正坐在书案前修编古籍,见我和蔺水蓝同时出现不由吃了一惊,面上微微泛红问:“你们怎么来了?”

“小王爷呢?”我张口就问。

蔺水蓝紧接着解释:“她想亲自来问问小王爷关于逍遥王的消息。”

“玉临王被皇上召进宫了。”秦朗坤搁下笔,起身请我们入座,命人上茶。

“那我在这等他回来。”我自顾自坐下饮茶,无视他们二人的眉来眼去。

秦朗坤瞪了蔺水蓝一眼,在我身边坐下,“我问了许多次了,小王爷执意不说,于归,或许王爷需要安静,等他看开了便会来找你。”

“或许?”我蹙紧了眉,心里隐隐痛起来,“他不需要安静,他需要的是有人陪伴。”

蔺水蓝干笑了几声,幸灾乐祸道:“你们俩错结姻缘,如今各为旁人牵挂,真是悔不当初!”

我冷冷瞥了他一眼,不作声了。秦朗坤本是我的姻缘,是谁从中插一脚,令我飞仙的念头消失殆尽了?可恶的蔺水蓝,我不能成仙,全要算在他头上!

“蔺大人……”秦朗坤目光闪烁看着他。

“何事?”

秦朗坤迟疑许久,方说:“皇上召玉临王入宫,仿佛是商议立后之事。”

“什么?”蔺水蓝瞪大眼睛,“皇后昨日才自尽,尚未发丧!”

“不、不是马上立后。近来的事情对皇上打击很大,外戚横行多年,此番蔺家、国丈府一倒下,京城竟萧条了许多。听小王爷的意思,皇上似乎有意……立沈云珞为后。”沈云珞三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是颤抖的。两个人当初如何相爱,也落得劳燕分飞。或许他心里还有执著,应当是有的,这才是重情义的秦朗坤。

“沈云珞?”蔺水蓝倒是平静,漫不经心说,“一个毫无背景的民间女子,在朝中没有势力,或许这是皇上最放心她的地方。”

“因为她很纯粹。”秦朗坤微微笑着说,“母仪天下,不知她能不能做到。”

蔺水蓝带着几分醋意忿忿道:“谁母仪天下都不干我们的事。”

“蔺大人,此话……”

“此话怎么了?”蔺水蓝打断他,有些发横。

秦朗坤悻悻瞄了他几眼,闭口不言。

看着他们之间的纤微情愫,我兀自伤感起来,曾经他在身边与我调笑时,怎么不觉得这便是幸福。当我每日怀念他的次数越来越多时,才发现自己太过蠢钝。

也不知喝了几盅茶,玉临王终于回来了。那风度沉稳的高挑少年,浅灰锦袍,玉冠束发,我愣是盯着他半晌喊不出一句小王爷。原来不知不觉中,他都长大了。

玉临王干咳了两声,“秦夫人。”

“啊……”我回过神,走至他跟前行礼,忍不住又多看他几眼,张口就问,“王爷可到了娶亲的年纪?”

秦朗坤从旁边拉了拉我的衣袖,低声提醒:“于归,说什么?”

我侧目看秦朗坤和蔺水蓝的表情,察觉自己失态了。赶紧收敛,赔着笑道:“光阴太匆匆,我们都不小了。”

蔺水蓝面露无奈,白了我一眼,请玉临王上座。

玉临王端起茶,抿了口,气定神闲问:“秦夫人自从嫁人之后再没来过翰林院,今日怎么得空?”

我倒是想看他笑,还有那颗虎牙。“回王爷,今日来是有事相求。”

“料想是为了王兄的事。”玉临王斩钉截铁道,“本王不知他在何处。”

我戚戚然垂目靠着椅背,“我寻了他整整两个月,京城内外都找遍了。逍遥王府一大家子人,能躲到哪里去?”

“没有一大家子了。”玉临王的声音沉了下去,“王府被抄,家丁婢女都被遣散了,只有雪姣带着两个孩子跟王兄走了。”

我猛地从座上弹起来,惊讶瞪大眼睛问:“都遣散了?昕妃呢?”

“她……”玉临王脸上浮现一丝讥笑,“她是皇上安插在逍遥王身边的眼线,若不是她,皇上怎么会轻易抓住了逍遥王的把柄?”

闻此言,我心都寒了。与他同床共枕、为他生儿育女的昕妃,竟是……胸腔中一阵气血翻涌,既愤怒、又悲哀,我尚且如此,他的心是否已经结了冰?

秦朗坤神情忧郁道:“皇上向来待他宽容,时常不分彼此。谁知一翻脸便要他一败涂地……”

玉临王深深叹了口气,“于归,他现在一无所有,哪里还敢见你?”

我鼻子一酸,声音沙哑道:“难道我图他什么不成?难得他以为我图他什么不成!”

“他曾经高高在上,尊贵荣华,谁人能受得了如此落差?”

视线渐渐被泪水模糊,想象他如今的落魄、想象他憔悴的目光、长满胡渣的下巴。若不是我,他不该落得这样的下场。

一个人从翰林院出来,弃了马车,漫无目的走在京城繁华的大道上。西风卷来沙尘,迷了我的眼睛,疼得落泪。街边有人表演胸口碎大石,有人咿咿呀呀拉琴唱曲,有人喝彩欢呼,只是这世间的热闹与我有何关系?我始终进不去,徒有寂寞。

近来我行我素惯了,殊不知外界看我的目光又在恢复正常。济民堂收了一些病患,罗净忙着照应,时不时便劝慰我。

“一切自有天定,你们是有缘人,总有重逢的一日。”

我指着柜台后面的小供桌不满道:“大师,你看我日日给你烧香,你要多保佑我们才是。”

罗净瞥了瞥供桌上的泥像,脸色晦暗,“这尊泥像都开裂了,你不会给我上层釉么?”

“上釉?那多贵呀!”我嘻嘻笑了两声,擦擦手,拿了方子出去抓药。药铺里有一味药材卖空了,我便寻了家离得远平日很少去的药铺。

伙计一面将药包递给我,一面笑脸相迎对后面的人打招呼:“夫人来取药了!”忽然又脸色一变,大叫,“哎哎,夫人!怎么就走了呢?”

我及时回首,一眼瞥见匆匆从药房跑出去的身影,丢下手里的东西,飞快追上去拉住她胳膊:“姐姐!为何要躲着我?你们为何要躲着我?!”

雪姣渐渐收住步子,侧头望着我,眼里尽是辛酸:“于归,你不要再来打扰他。”

“姐姐……”我惶恐望着她,“他为何要躲着我?”

“他现在什么也给不了你。”雪姣咬了咬嘴唇,浑身都在颤抖,“现在有我陪伴他,你不应该再来打扰我们的平静。”

我顿时明白了,苦笑一声:“我知道,你是爱他的。”

“你知道便好,王爷不想再见到你。”

“我不信。”我狠下心,笃定道,“你明明知道他的心思,他现在真的平静吗?他真的可以了无牵挂和你平静度日吗?”

雪姣深吸口气,泪就滚了出来,“你为什么要同我抢?他现在是日日夜夜想着你,可只要你不出现,总有一天他会爱上我的!”

“姐姐……”我将悲戚的她拢在怀里,“你觉得,他看见我会开心吗?你希望他开心吗?”

雪姣抱着我渐渐大哭起来,我们相拥在车水马龙的街中央,无视所有目光。她委屈太久了,或许我不该这样欺负她,可是,这样继续跟着华容添,她仍旧只有委屈。

近黄昏时分,雪姣拭干了泪,一脸平静领我到了一所安静的宅院。

推开朴素的黑漆木门,院里一棵老樟树下,华容添颓然卧在一张青竹躺椅中。他目光迷离,直到我渐渐走近,走到他面前,俯身鄙视他的面容,他才惊醒,失措瞪着我。

“你真不守信。”我拾起几案上的茶杯一饮而尽,凉凉的茶水化作热泪,吸了吸鼻子,昂着头说,“你抛弃了我。”

他坐直身子,声音嘶哑唤我:“于归……”

“你就是喜欢戏弄我,然后看我慌张失措、尴尬窘迫的样子。所以你就让我满世界地找你,让我惶恐不安、夜不能寐?”

他眉头紧紧蹙成三道沟壑,“你真的……会为我惶恐不安、夜不能寐?”忽而他又笑了笑,“我不能再娶你。这一生,我已经败得很彻底,我这样无用的人,不配拥有你。”

仰头望着暮色中密密的树叶,不想让泪流出来,最终还是屈服了。我渐渐蹲下,伏首在他双膝上呜咽:“我不懂你的胜败,只是这世上能像你一样为我付出的男子,再没有第二个。容添,我们去江南,只要一座小小的院子,种些花草……我们可以住在书房,你教我、还有京墨和紫葳写字,他们很聪明,一定比我学得快……”

“于归!”他宽厚的手掌抚着我的脸庞,无语凝咽。

“容添,我们去江南。”我在他膝上蹭掉泪水,执拗地一遍遍重复这句话。直到他展露笑颜,温柔应着:“好,我们去江南。”

我的眼泪在笑颜中再度淌下,好,我们去江南。

暮云低垂,沁凉的风一层层卷起,树叶沙沙,偶尔飘落几片。

我席地而坐,长长的衣裙铺了一地,侧身倚着华容添的双腿。脸上泪痕未干,我已笑靥如花。

他又往我嘴里塞了颗葡萄,泛着病色的面颊渐渐扬起几分神采,“我早年在苏州置办过房产田地,那边尚有人打理,我们去苏州可好?”

“好。”我嘴里嚼着葡萄,忙点头应着。

他用手指在我鼓鼓的腮上挠了几下,轻笑:“你好像还没有长大。”

我不满瞥他一眼,意味深长说:“你是说你还嫌弃我不懂风情么?”

“哦?你懂么?”他饶有兴致反问。

我双颊发烫、故意撇开头,好在天色暗了,或许他看不见我的窘色。

雪姣在厅屋唤我们进去吃饭,华容添拍了拍我的后脑,仿佛对孩子一样溺爱,“起来吃饭。”

我攀着他的手臂站起来,探身在他唇上轻轻一啄,随即飞快跑了,不给他留任何嘲笑我的机会。

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佯装镇定坐在方桌前,冷不丁发觉旁边两双晶亮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我。

京墨和紫葳都长高了许多,经历过家变,不像从前那样胡闹,只是那种目光还是未变,一如既往地憎恶我。想起昕妃,我不由替京墨觉得难过,遂笑眯眯问他们:“你们想不想去好玩的地方?”

两个孩子相视一眼,紫葳作为姐姐,一本正经答:“爹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

“我们打算去苏州,那里很美。”见他们二人没反应,我接着说,“那里有很大很大的湖,一望无际,湖里种着荷花。我们可以泛舟湖上,在花花叶叶中穿行。水下有许多鱼儿、青蛙,青蛙会跳出水面,大青蛙背着小青蛙在荷叶上玩耍,就像爹爹背着宝宝一样。”

京墨喏喏问:“真的有大青蛙背小青蛙么?”

紫葳没好气说:“青蛙又不好看!”

我抿唇一笑,话锋一转说:“我们住在郊外,傍着树林,林子里有小兔子、小狐狸、小喜鹊。”

紫葳嘴快发问:“小兔子是白绒绒的吗?”

“嗯,像嫦娥仙子的月兔一样洁白。”

“那小狐狸呢?”

我正要作答,华容添在对面坐下,含笑看着我:“你又在说你的小狐狸小喜鹊了。”

两个孩子齐刷刷看向他问:“爹,真的有吗?”

“有,你们于姨那什么都有。”华容添话中有话,心怀不轨一样睨着我。

紫葳不甘示弱又叫我:“于姐姐!寒舍粗茶淡饭,怠慢了哦!”

雪姣端了菜进屋,笑道:“紫葳,别淘气了,今后要听于姨的话。”

我忽然觉得嗓子堵得慌,他的妻儿都在,我又算什么呢?

饭后,华容添在书房写信给苏州的管家。我在屋里转悠,瞥见榻上躺着一只荷包,还是我许久以前绣的,拙劣的绣工引人发笑。可笑过之后,心里一片湿漉漉的感动,低声问:“这个难看死了,你还留着作甚么?”

华容添闻声望来,又垂目写信,一面说:“这可是花了一百两买的,珍贵极了。”

“空空的,也没装什么东西。”

“谁会拿一百两的荷包去装东西呢?”

我捏着荷包走到他身边,又拿起桌上的折扇把玩,“逍遥”二字苍劲有力,而反面的桃花却画得风情万种。看着那首诗,那笔迹、我竟怦然心动。为何他的笔迹与我树上的如此相似?

华容添收好信,告诉我:“我先把孩子带去苏州,打点好一切。你也回去和秦夫人道个别,记得要从秦朗坤那拿到休书,然后等我回来接你。”

我坐上书案,两条腿在空中晃悠,故意漫不经心说:“你要怎样接我呢?八抬大轿还是大红花轿?”

他忽而站起来,推开椅子,欺身上前逼视我:“只有一人、一马。”

我一面往后闪躲,一面笑答:“那马够不够壮?两个人骑,它可吃得消?”

华容添忍住笑意,“它吃不消,还有我呢。”

我没头没脑问:“你?你又不是马,我要怎么骑?”

他眉头紧收,一幅朽木不可雕的神情,两手轻轻握住我的膝盖向外一扳,身子轻巧贴了上来,在我耳边呢喃:“要不要先试试?”

一股滚烫的力量隔着裙袍传递而来,我只听得脑里嗡地一下,整个人都懵了。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颈上爬,留下一路湿热。我战栗了两下,被他有力的单臂紧紧箍住。

他一面在我颈边吻着,一面将手探入裙底,揉捏我膝盖,渐渐抚摸而上……他的手有魔力,席卷了我所有的意志。我真是道行不够的妖精,竟这样败给了男人。可是有什么办法,我喜欢这种感觉,似醉非醉、欲上云端。

他停止了抚摸,只是喘着粗气牢牢贴住我,爆发出一种我从未感受过的强悍。

噢,男人。我浑身像着了火一般,意志昏沉,不觉伸臂勾住他的脖子,按捺不住脸红心跳,贴着他的耳朵问:“你要让我骑么?”

他的下巴抵在我前额,喘息愈加急促,低语:“你真是妖精……不,我还要留着你,直到花轿临门,你便逃不掉了……”

“真的?别后悔。”我突然推开他,咯咯笑着从桌上跳下来,一头钻入夜色中,冲他挥手,“我该回去了。”

华容添取了外袍追上来,执意要送我回去。深巷里伸手不见五指,他牵着我,两个人七弯八拐,才到了正街上。华灯初上,人头攒动,他的手心出汗了,却没有松手。就这样微笑地走在寻常大街上,要是一直能这样走下去,我觉得这一生也圆满了。

秦府门前的石狮边,我拖着他的手不肯放开,圆月当空,更教人不舍得分离。最后他在我额头轻轻一吻,目光晶亮说:“等我。”

我朝府里走,一步一回头,他一直负手站在那看我,尽管下巴满满都是胡渣,却显得英姿勃发。进了门,看不到他,我又跑两步出去,见他仍然站在那,开心地笑了。

等待是漫长而甜蜜的,秦朗坤写的休书已经送府衙了,京兆尹盖印之后,我就不再是秦于氏。

蔺水蓝才是最高兴的人,拿着那张休书跟宝贝似的,其实我不知道他在高兴什么,即便秦朗坤休了我,也不能娶他。

连着好几日沉浸在甜蜜的幻想中,没去理会济民堂的事,想来罗净一人也能打理得很好。我即将离开,便天天陪伴秦夫人。近日来,她的身子渐渐垮了下去,我走之前一定要再为她施法续命,今后也要半年来一趟京城才可以维持住。

我正给秦夫人捶背,忽有丫鬟来通传:“少夫人,宫里的沈昭仪驾到,此刻在前厅等候。”

我一惊,只觉得她是不速之客。

秦夫人冷冷道:“她来做什么?”

“是皇上命沈昭仪带了厚礼给少夫人赔礼道歉,为上次少夫人受牢狱之灾的事。”

我轻轻拍了拍秦夫人的肩,“娘,我出去看看,没事的。”

素雅的厅中,下人都被退下了,沈云珞华妆翠裳格外引人注目。一旁摆满了礼盒,无非是锦缎、珠宝等等。

我依宫礼拜见,她客客气气扶着我,“不必多礼了,今日,我是来道歉的。”

“民妇不敢当。”

“皇上对你一直赞赏有加,这回的事情不凑巧,才冤枉你了。如今逍遥王已伏法,皇上心中对你愧疚。”说着,沈云珞随手端起案上茶杯,“我敬你一杯,我们冰释前嫌,怎样?”

见她如此,我也不好推托,端起另一杯茶饮了下去。“没有什么冰释前嫌,我不曾怪过你。”

“可我怪过你。”沈云珞阴阳怪气道,“你不知道,你刚成为秦夫人时,我有多恨你?”

我淡淡笑道:“那现在不恨了么?”

她凑到我面前,笑容诡异:“妖精,别人不信我,可我知道你就是妖!”

我一怔,原来她还没放弃。

“你根本不是秦府的丫鬟,也不是我沈府的人。你来历不明,却骗过了所有人!我相信道长,你就是那桃花妖。”

“娘娘,真有意思。没人相信你,你却还能如此笃定。”

沈云珞瞪大眼睛,仿佛要将我吞噬一般,阴森森道:“就算所有人不信,阿坤会信,他会相信我说的。”她话音刚落,秦朗坤匆匆赶来,望着我们二人愣了半晌,不知所措:“珞……娘娘,你……”

沈云珞抓住他的胳膊,恳切道:“我方才在书房和你说过了,今日一定要让你看清她的真面目!”

我无奈摇摇头,“公子,你们实在不当再有瓜葛,若被人发现,会连累太多人。”

“妖精。”沈云珞恶狠狠啐道,“你等着罢!”

天旋地转,好似要从万丈山崖跌落。我强忍住腹痛,紧紧捏着青瓷茶杯问:“你在茶里放了什么?”

“是符咒,让你现原形!”她温柔的面容忽然之间变得狰狞无比,凄厉尖叫,“妖怪!第一次看到你那双桃花眼,我就知道你不同寻常!你这害人的妖怪!”

一把斩妖剑被她从华丽锦缎中抽出,雪白地刺痛了我的眼睛。

“杀了她!”

“什么?”秦朗坤错愕瞪着眼前的长剑。

“你都看见了,她真的是妖精!方才我和你说的都是真的,是她害了我们,她就是想要霸占你、迷惑你……她现在已经中了符咒,只要用这斩妖剑就能杀了她。”

我一手撑住桌案,虚弱不堪,“公子,我们相识近四载,我可曾做过什么伤害你的事?”

“你拆散了我们,害我在那地狱般的皇宫里日夜受煎熬……我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这都是拜你所赐!杀了她、杀了她,这把剑刺下去,她就会灰飞湮灭!”

他拧紧了眉头,“你……真的是妖?”

我不由干笑了两声,是妖还是人,真的这么重要么?他是不爱我,可我曾是他的妻,悉心持家、侍奉高堂。我们一年夫妻,却敌不过她一句狠话。心已经凉到了极点,我却笑眯眯颔首:“是,我就是妖精。”

“杀了她!”

她推了一把,于是他手中的利剑“噗”地一声刺进我的心窝,天地都静止了,就像被一滴琥珀凝滞,我是那只徒劳挣扎的虫子。张大嘴,垂目看着猩红的血浸透胸襟,沿着剑刃淌下,淌满剑柄,依稀滴在灰白地砖上。

人,果真是无情无义的东西。

他握剑的手在颤抖,声音也颤抖着问:“为什么不用法术护住自己?你不是妖么……”

“我是妖,我有一双迷惑人的桃花眼,可我也有一颗桃花心。我的心是鲜红雪亮的,从未蒙尘。其实这都是你给的,若你想要,全部还给你,妖精从来都不吝啬……”

他抽出染血的剑,愣愣站在一旁,被她紧紧拥住。

心被剑捣碎了,感觉不到疼痛。

自始至终,我只是个过客,看他们的朗朗乾坤,风起云涌,我还未登台,戏已然结束。为何当时不懂得,那诗句不是为我而吟诵,即便再过几世轮回,我仍然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折了桃花赠佳人。

执念,是会害人的。我若早些放下,何苦落得这样?

血的颜色比桃花更红,血的味道比花香更浓。

这便是我的劫了?我以为这一刻我会瞬间白头,我以为这一刻我会飞升成仙。

可惜,我算错了……从一开头便是错的。

倒下去的一瞬间,影影绰绰看见了桃树的影子,那树上诗句的字迹那样熟悉,为何我没有早早看出来,‘于归’二字,不就是华容添手把手教我写的么?

眼前的人影逐渐模糊,秦朗坤悲悔交加,嘴里不停念着:“荒唐、荒唐,太荒唐了……”

一阵疾风卷着落叶侵来,呼啸而过,听得罗净浑厚的声音怒喝:“秦施主,你怎么如此糊涂!”

我无力阖眼,身子冰凉彻骨。罗净三两下封住我的穴道,默不作声将我打横抱起,跃然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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