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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忍泪吟

作品: 桃妆 |作者:池灵筠 |分类:古代言情 |更新:08-25 1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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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紫葳在院子里拾到一只冻伤的小鸟。我替它治了伤,便交给紫葳,将它养在笼子里。屋里生了火,加上有结界的保护,很温暖,小鸟很快苏醒。紫葳和京墨一整日都围着它,说些奇奇怪怪的话,大概只有孩子才能听懂。

有小鸟的日子,紫葳安静了许多,也不缠着华容添了,反而摆起大人的架子来教育京墨。

这日晚上睡觉时,华容添替他们盖好被子,哄了一阵,紫葳乖巧地冲他挥挥手:“爹也去休息吧。”

京墨在一旁嘟着嘴问:“为什么?爹不给我们讲故事了吗?”

“京墨,爹累了,照顾我们很累的。”

“喔,那爹去休息吧。”

华容添欣慰极了,回头不怀好意看着我。我忍住笑意,正打算离去。紫葳娇声娇气说:“于姨来给我们讲故事就好了。”

我心里刚乐开的花又枯萎了,华容添更是沮丧,轻轻拍着紫葳:“那还是爹来讲吧。”我走到他身后,探头看紫葳鬼灵精一样的眼神,劝华容添:“你去吧,我来照顾他们。”

“恐怕他们不听话,我还是在这里看着罢。”他将我牵过来,拥在怀里,对两个孩子说,“于姨和你们一样,都是爹的宝贝。于姨对你们很好,所以你们是不是应该也对她好?”

紫葳咽了咽口水,小声说:“可是……爹爹以前喜欢醉月楼的花魁,就不要我们了。”

华容添一惊,“谁跟你们说的?”

我顺手推了他一把,嗔道:“瞧你,连孩子都知道了!”

“那是道听途说,紫葳,今后可不许胡说了!”

紫葳委屈地瘪着嘴,京墨见姐姐不吱声了,索性就闭眼睡觉。华容添无奈叹气:“好了,是爹的错。爹以后不会离开你们,一天也不会。”

雪化去了许多,残留的团团白雪零星点缀在砖墙上、树枝桠里。

我们倚窗闲聊,渐渐他从身后拥住了我,手覆在我腹部,“何时为我生个孩子?”一面调笑一面不安分地用鼻尖在我颈上蹭。痒得我笑着扭开身子,又严肃问他:“你说人和妖生出来的孩子是人还是妖?”

“不管是什么,都是我们的孩子。”

我放心地点点头,催促他:“你该回去睡觉了。”

他将声音放得很低很低,问:“今晚让我留下好不好?”

“不好,明天还要早起带孩子去赶集,你快回去!”我一面笑一面推搡着他出去,他又绕到窗外,狠狠扣住我的头吻了一下方回房间去了。

华容添早早的领着两个孩子进城去赶集,置办年货。我留下打扫屋子,收拾他的房间,意外发现一只华美的锦盒,里面只放了三样东西,折扇、荷包、金簪。那支麒麟簪代表他的身份,没想到还珍藏着。我绣的荷包躺在里面,真是相形见绌。

心思一转,将荷包拿了出来,我应该绣一个更漂亮的给他,这个实在不配他。

鸟儿忽然啾啾地叫唤起来,在笼子里上下飞窜,我侧耳一听,是有快马奔来,就在门前停下了。将荷包藏进袖子里,快步迎出去,见马上一名平民打扮的男子,气势脱俗。

他下了马,径直走来问我:“可是逍遥王住处?”

我迟疑问:“你是?”

“御前侍卫李敏迟,受皇上密令,特来见逍遥王。”

我盯着他的眼睛,再三确信他没有说谎,方说:“他出去了,不如李侍卫先进来坐一会。”

“事态紧迫!苏州已经不可靠了,在下必须尽快找到王爷!”

我看他确实有十万火急之事,掐指一算,便拉着他瞬息找到了华容添身边。那侍卫大惊失色看着我,我报之一笑,“有事快说。”

华容添正站在桥端心急如焚,一眼看见我,冲过来紧攥住我的肩摇晃:“他们不见了!紫葳和京墨,转眼就不见了!”

我安慰他:“别急,我一定能找到他们。”

华容添是视线忽然落定在我身后,迷茫问:“李侍卫怎会在此?”

“王爷!”李敏迟急忙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包,双手奉上。

那绢帕上的花纹显然是沈云珞绣的,我能认出来。可是里面裹着什么东西?华容添匆匆打开,我凑上去看,除了一块金灿灿的逍遥王令牌,绢帕上赫然写着几个大字:“速回京救驾”!其上盖了鲜红的玺印。

华容添一怔,眼神由慌乱渐渐转为镇定,迟疑问:“是长庆王吗?”

“是!皇上近日来身体抱恙,缠绵病榻,忽然察觉到兵马有异动,立即召大元帅秘密回京,趁皇上与大元帅密议时,长庆王的兵马将京城包围,城内只剩禁军。”

华容添剑眉凝锁,望了望四周,“好,先找到孩子。”

我已经反反复复算了好多遍,就是没有京墨和紫葳的下落,仿似从人间蒸发了一般。心头顿时涌起不详的预感,上次华容添躲着我,也是这样的感觉。不忍心看他急迫的眼神,我垂目问:“容添,上次你躲我,是用的什么方法?”

“是道长给我的隐身符。”

“道长?就是沈云珞找来的那个老道士?”

“是,清谷道长。”

我紧闭双目,还是掐算不出,啐道:“可恨的老道士!”

“难道……”华容添几乎痛苦得说不出话来。

“容添,我们已经被人算计了。”我话音刚落,一支冷箭不偏不倚射中了李敏迟的眉心,猝不及防。拥挤的集市吵嚷起来,人群纷纷四散。一大队人马风尘滚滚冲过来,我当即施法,在桥上竖了一道透明如水的屏障。那边的人马不得已停下,为首的一袭官服,高喊:“妖孽!你若还敢肆意妄为,别怪我们用娃儿的血来祭旗!”

华容添发出一声巨吼:“卑鄙之徒,竟对孩子下手!”

“孩子现在好的很,只要你们乖乖听话,孩子不会有事。怪只怪皇帝想不开,偏偏向你求助,不然,你们仍旧可以过安生日子。”

华容添低低说:“堂堂苏州知府,竟也成了二哥的人。”

我凛然一惊,“苏州知府,岂不是吴千雁的父亲?”

华容添猛地一攥拳头,关节喀喀作响,咬牙切齿道,“真是黄蜂尾后针……”凝思半晌,他牵过我的手,“于归,孩子在他们手上……”

“我明白,一切听你的。”挥臂撤消了屏障,人马涌上来将我们团团包围。

为了孩子,我们只得跟随他们入京,一路上不动声色。赶至京城,恰逢腊月三十,一股悲凉之气迎面扑来,挑开车帘一看,铺天盖地都是白色,街上清冷空无一人。

华容添顿时如受重创,无力道:“已成定局。”

冰寒的风呼啸着吹进来,我上前拥住华容添,不知要如何安慰。皇上毕竟是他最亲的大哥,不论从前有怎样的嫌隙,在遇到危机时,皇上想起的还是他。

我们进宫之后,受到了礼遇,就好像在苏州的一切都没发生过。宫女领我们去浮华殿沐浴更衣,换上丧服。

沐浴时,我听见隔间的华容添问:“皇上何时驾崩的?”

一名宫女小声答:“腊月二十七。”

“你何时来的浮华殿?本王没见过你。”

“就是那日夜里来的。”

“这里的宫女呢?”

“大概被调走了,奴婢不清楚。”

我们梳洗妥当后,耐心等候长庆王。不想等来的宫女却来说皇太后召见。华容添满面悲伤之色,携了我的手嘱咐:“切记,见到太后不可造次。”

我会意朝他眨眨眼,默不作声垂头跟在他身后。

皇上停棺于延华殿,我们朝内殿进去,皇太后、长庆王、玉临王和几位老臣依次坐开。华容添入席,坐于长庆王对面。我则伫立在他身后。

皇太后手里拈着佛珠,面目依然和善,略带伤感道:“皇上病重时,提及要恢复逍遥王的爵位,因此哀家也把他请来了。”

华容添嗓音沙哑道:“臣来迟了,有愧于皇上。”

太后沉沉叹道:“皇上对逍遥王可谓手足情深。今日召集各位,无非是商讨长庆王登基一事。”

一位老臣大胆问:“敢问太后,皇上是否有遗诏留下?”

太后垂目拈着佛珠,道:“没有,皇上去得突然。这风寒来势汹汹,还不及十日,连皇上也想不到会因此撒手西去。”

“既然没有遗诏,关于登基一事,是否应当召集群臣商议?”

太后忽然杏目圆瞪,“有什么可商议的?皇上无后,理当由长兄继位!”

“请恕老臣斗胆直言,皇上这病来得蹊跷,太医院可查清楚了真是风寒?若是风寒,凭宫中数十名御医竟医不好?”

长庆王忽然开口,狠狠道:“连风寒都治不好,所以他们都是庸医!本王已将太医院一干人等斩首!”

“啊?!”一位年迈的老臣惊呼一声,当即晕厥过去。我想上前看看他有无大碍,刚抬脚,忽然听太后慢条斯理说:“逍遥王,听说紫葳和京墨两个孩子,遭人掳劫了?”

我不得已收住脚步,生生咽下气。华容添有一瞬的失神,回道:“是,不知何人所为,臣寝食难安。”

“血浓于水。为人父母,心里头最重要的那个位置,始终是留给孩子的。”太后语重心长说完之后,瞥向我,“于归,你过来。”

我莫名其妙看着她,慢吞吞走上前。太后半眯着眼和蔼说:“你与吴婕妤熟识,她此番受了惊吓,情绪很不好,不如你去裕华宫陪伴她左右。”

侧目瞄了华容添一眼,似乎没有推脱的办法,于是颔首应下了。太后满意笑笑,挥挥手让我退下,螓首微扬:“言归正传,我们继续商讨长庆王登基一事。”

华容添忽然起身离席,俯首表态:“臣对此毫无异议,全凭太后安排。”

太后嘴角滑出些许笑意:“甚好。皇上的谥号已经拟好,守陵人定为德妃,大丧明日开始。国不可一日无君,三日之后,长庆王于柩前即皇帝位。所有诏书,翰林院拟好之后,一概交予长庆王处理。”

因这场声势浩大的丧事,除夕、上元灯节、庙会……所有欢庆节日一一取消。华容添仍然与玉临王共住浮华殿,做他的逍遥王。我被遣往吴千雁身边,仅仅是由于他们要除去华容添身边的每一个帮手,使之孤立无援。孩子在他们手上,我们毫无办法。

吴千雁真似大病一场的样子,绫罗含香的榻上,她素面朝天倚在那,不声不响,哪里还有往日的神采?我径直走到她面前,凌湘从旁小声提醒:“于归,请安。”

我置若罔闻,质问她:“你都做了些什么?”

吴千雁微微笑了,酒窝甜甜地缀在腮下,“于归,你来了。”

我仍旧面无表情看着她:“你的目的都达到了,为何郁郁寡欢?”

“于归……”吴千雁黯然垂目,“你还不知道,皇上驾崩的次日,沈云珞一把火,把絮华宫给烧了。”

“什么?”我倒吸了口了冷气,难以置信望了望絮华宫的方向,“为何?沈云珞呢?”

“真是决绝啊……”吴千雁忽然惨淡笑了,“皇上要封她做皇后,她就能以性命相报。”

我一口气沉了下去,窒息一般难过,“她在哪里?”

“絮华宫里全是焦黑的尸骨,谁能分得清哪个是她?索性一起烧成了灰,给皇上陪葬。”

紧紧捂住嘴,堵住哽咽声,我忽然发现,自己从来没有恨过她。转身冲出裕华宫,吴千雁说了声“由她去”,于是无人拦我,泪眼模糊中,依稀有白雪落下。朝絮华宫狂奔去,见到那座曾经柳絮飘扬的宫殿,如今只剩了镂空的架子,和一圈焦黑的树木。

沈云珞,你怎么从来都不惜命?你总是这样,把爱恨当作生死。

我伏倒在断壁残垣的宫外,泣不成声。雪一片片飘落,仿若连天也在悲悯。有脚步声靠近,一把伞替我遮住了莹雪,我微微侧头,望见一袭惨白丧服的玉临王。虽还有几分少年模样,神情却沉稳极了,低声道:“王兄被软禁了,出来不得。”

“我猜他也不会好过。”被玉临王扶起来,我有些头晕,恍然间真觉得这些都是梦境,其实我们大家还过得很好。

“皇兄病逝那晚,沈昭仪就在他身边。皇兄之前就与大元帅密议,肯定有遗诏留下,因此长庆王派人搜絮华宫,搜不到,便用婢女的性命要挟沈昭仪交出遗诏,听说絮华宫的婢女全部被杀,有的断头、有的四肢被砍,惨绝人寰……沈昭仪近乎疯了,趁长庆王和侍卫去用午膳时,推倒事先预备好的几个桐油桶,点燃了絮华宫。”

“她就不可能逃出生天吗?”

“宫里许多人都听见她的惨叫声了,她在烈火中一直喊,皇上遗诏,传位逍遥王。为此,长庆王暴怒,将她们的尸骨又付之一炬,留着骨灰给皇兄陪葬。”

“皇上遗诏,传位逍遥王……”我含泪反复念这句话,华容添才应该是皇上,他一直就应该是皇上!

“沉住气,你在吴千雁身边,对我们反而有利。”他轻轻按住我的肩,像个大人一样冷静,“虽然我们输了很多局,可只要将还在,兵卒可重整。”随手弹了弹我肩上的雪花,他将伞递给我,我发现伞柄上赫然刻着逍遥王的字号。

“自己保重。”

“等等!”我从袖中掏出那只荷包,“把这个交给他。”

玉临王低头看了看,嘴唇微抿,欣然点头。我尴尬笑笑:“难看是难看了点,不过凑合可以用的。”

他睨着我,憋了好一会,终究是笑开了,露出那颗虎牙。

回了裕华宫,吴千雁仍然倚在榻上,远远看见我便笑了。我愤怒冲到她面前狠狠说:“你还笑得出来!”

吴千雁一愣,冷眼瞪着我:“见过玉临王了吧?”

“为什么?你就不能救救她吗?眼看着她受折磨!”

“是她死脑筋,我没办法救。”

她那种事不关己的表情,真是可恨至极。我忍不住一出掌,击碎了窗台上搁置的花瓶,碎片溅了一床。吴千雁吓得脸色刷白,怔怔盯着我:“于归,你最好收敛一些,到处都有人盯着你。”

“盯着我又能怎样?你们若能对付我的话就不会抓走孩子了!”

凌湘默默走过去清理床上的碎片,吴千雁仍然坐着不动,扭头望窗外。我在另一侧坐下,质问她:“你何时为长庆王所用?你肚子里的孩子是你自己害的吧?皇后和蔺淑妃,还有太子也是你害的吧?”

“如今,我也不怕告诉你。”吴千雁嘴角一动,便能牵出一双酒窝,却显得无比邪恶,“我们吴家,一直是为长庆王效力的。”

“长庆王那样残暴不仁,怎么配当皇帝?若他真的可以当,先皇为何不立他当太子?”

吴千雁理直气壮道:“我们只求飞黄腾达。”

“皇上也宠爱你,待你位列四妃,也一样可以飞黄腾达!”

“哼……”她自嘲冷笑,“四妃?像蔺淑妃,不是轻易被扳倒了么?我只想当皇后,母仪天下!”

“当皇后就能屹立不倒?你看看皇后的下场,比蔺淑妃还惨!”

“那是有我们从中挑拨,不然,皇后真可以屹立不倒。你信吗?”吴千雁扭回头来,锐利的目光反复打量我,“于归,妖精虽然有法术,可头脑却比人要差远了。”

“是我笨,你三番四次利用我,最后你赢了。可我从没做过亏心事,无愧于任何人!”

“一开始我不是有意要利用你,你是误闯到这个局里来的,可谁让你运气不好……现在,你就安心呆着,等新皇登基了,说不定还会封你个妃子。”

“什么?”我大骇,愤怒朝她嚷嚷,“谁要当他的妃子?!”

“他可垂涎你很久了。”吴千雁一眯眼,笑得狡猾极了。我害怕看到真实的她,害怕这样阴森的皇宫,不由往后退了两步。凌湘将我扶住,暗暗使劲掐我的胳膊,我回过神来对上她的视线,惊觉她是在提醒我什么。渐渐敛去怒意,平静下来,我现在只能先稳住自己,再想对策。

凌湘不声不响将我领到后院的宫女住处,直到合上门,她才卸下防备,神情惊恐对我说:“于归,她太可怕了,我有时候……真的不想这样活下去!”

我心疼她,安慰道:“凌湘,无论如何,性命最重要。”

“对,保住性命比什么都重要。”夏青的声音冷不丁冒出来,我惊讶侧头瞪着她,夏青端庄依旧,几朵白菊缀在发髻上,丧服整洁,她从来没有一丝混乱。

“夏大人!”我欣喜若狂,“你还在!我以为絮华宫无人幸免!”

“我这样的人,无论局势怎样变都能活下来。”夏青似笑非笑,目光中却掩不住苦涩。我拉着她在圆桌前坐下,小心探问:“皇上驾崩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夏青摇摇头:“当时我侯在前殿,与吴千雁在一起。皇上只留沈云珞在身边。”

“那沈云珞手上……真的有遗诏吗?”

“应该没有,我从未听她提起,要么就是她不信任我。”

我嗤笑道:“这就对了,她从不相信任何人。”

凌湘将茶水端上来,小声问:“如果没有遗诏,长庆王怎么会逼她?”

夏青柔柔望着凌湘说:“做了亏心事的人,心里有鬼。”

凌湘刚在夏青身边坐下,忽然全身抽搐起来,口吐白沫,夏青失声惊叫,我连忙施法,令她渐渐平息。夏青难以置信盯着我指尖的光芒,大骇问:“你……难道传言是真的?你是妖?”

我坦然回道:“是,我是法力无边的千年树妖。”

凌湘战栗着叫喊:“既然法力无边,为何你不早些阻止这一切发生!?”

“法力是无边,可我不是神仙,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况且,逍遥王的孩子被他们藏了起来,我们真的毫无办法。”我伸手试探凌湘的额头,有些发烫,“凌湘,你哪里不舒服?”

凌湘将脸埋进夏青怀里,呜咽着:“我害怕……夏大人,我好怕……他们都死了,好多血!我看见一个人的手了,血淋淋的,手指还在动……”

夏青轻轻拍着她,安慰:“别怕,听我的话,我们会一直好好的。”

窗外飘着雪花,落地即化,留下一点点湿漉的痕迹。雪一直这样稀疏地下着,渐渐在地上汇聚成一洼洼的水。没有积雪,不像往年的冬天。好容易稳住了凌湘的情绪,夏青用屋里取暖用的火盆烫了壶酒,给我们一人倒一杯。

凌湘握住酒杯,迟疑望了望夏青,终于一口气喝了下去。顿时脸上回满血色,唇恢复了嫣红。我拍着手欢呼:“好凌湘,一口干了真厉害!”

凌湘使劲喘着气,将杯子倒扣在桌上,冲我嚷嚷:“该你了!”

“好!”我豪迈地一饮而尽,可这酒水在我尝起来淡而无味,不禁“咦”了声,反问夏青,“这真是酒吗?”

夏青浅抿一口,“对女子来说,算得上烈酒了。怎么?你觉得不过瘾?”

我也觉得纳闷,见夏青和凌湘喝了一杯就觉得暖和,我怎么喝完了一壶还觉得像清水。夏青笑道:“你从前喝酒么?”

“我很少喝酒……不过,记得最好喝的酒是桃七酿。”

“桃七酿?那我可没有。”夏青微醺,推了推已经趴倒在桌上的凌湘,感怀叹道,“看见她,就像看见曾经的自己。”

“凌湘?比起夏大人的沉着冷静差远了。”

“谁不是百炼成钢?”

“凌湘究竟受了什么惊吓,落下这样的毛病?”

夏青闭目又饮了杯酒,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缓缓说:“皇宫里死了很多人,不仅仅是絮华宫。延华殿、浮华殿的宫人,皇上的亲信、侍卫,一夜之间全都死了。为了不让消息走漏出宫,所有尸体就埋在了这里。皇宫的地下,处处都是尸首,我们所有人,就住在一座坟场中。每夜,都有相国寺的人来为亡魂超度,你听……那些声音,嗡嗡地念着经。先把他们变成鬼,再把鬼驱赶走,而我们仍然心安理得住在这里。”夏青隐忍许久的泪终于夺眶而出,她边哭边笑,低低解释:“我喝多了,我已经醉了。”

我用心聆听远处的梵语,认出当中有罗净的声音。罗净大师,你不是有天眼吗?为何不阻止这一切发生?为何要让坏人得逞?或者你根本就是长庆王的帮凶……

从林立的宫殿飞掠而过,寻着无数僧人中罗净的声音落在御花园一片空地。

湿冷的夜空下,他们都穿着单薄的僧衣,都光着头,都拈着佛珠。我在他们上空来回飘荡,苍白的绫绡裙角随风翻飞,我找不到哪个是他,最终款款落在主持方丈面前。

原以为今生不会相见,那一声珍重好像刚刚说出口一样心痛。没想到短短时日,我又兜回来了。

方丈微微睁开眼,目光谨慎盯着我:“施主有何贵干?”

“罗净大师在哪里?”

方丈阖目道:“他若想见你,自然会出来。”

“你们枉为出家人。”我恶狠狠说完,扭头冲到一大群打坐的僧人中间,一面找一面大喊,“罗净!你出来!你不是高僧吗?不是开了天眼吗?为何事先不救人,事后才来为冤魂超度!你敢不敢承认你本来就是长庆王的帮凶!?你这个凶手——”我骇人的凄厉叫声刺破夜空,却刺不破嗡嗡的念经声,他们反而愈念愈大声。

“小桃花,你跟我来。”罗净元神的声音空泛传来,我警觉抬头一看,树影斑驳中掠过一只黑影,立即飞身跟上。

他引我落在了絮华宫外,这片焦黑的废墟是我最不想来的地方。曾经我们也在絮华宫的琉璃屋顶上对月谈心,现在只能踩着在水洼中,说些悲凉的话。

我不敢看他,好像我们之间隔了太多令人害怕的东西。我不敢看他目光里藏着的是怜悯还是同情。远远站在他身后问:“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罗净注视着这片废墟,语气悲悯:“没想到他如此残暴,这是我始料不及的。”

我带着嗤笑质问他:“高僧,你从前不是说前面有场浩劫吗?可当浩劫来临的时候,你在何处?”

“小桃花……”他缓缓转身,“是我告诉他皇上召兵马大元帅秘密回京的消息,我本想劝诫他,让他放弃逆谋。可谁知道,他竟提前下手,害了皇上。”

我惊得上前几步挡在他跟前凝视他问:“你知道他要谋反?”

罗净眼里流露出愧疚,幽幽说:“我知道,我一直在劝他。”

我不敢相信,连连摇头道:“你劝诫他有何用?你明知道他是怎样的人!你竟然什么都知道,为何不能告诉皇上?反而将宫里的消息透露给他,你究竟是何居心?”

“食君之禄,担君之忧。”他说得好像理所当然,我倒吸了口冷气,简直不敢相信站在我面前的人就是罗净、就是那个不染纤尘的罗净!

“这样的事,大多是顺应天命,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古来如此。只是代价未免太惨痛了些。”

“大师……”我难过得说不出话,瞪大眼睛看着他,看着泪水从眼眶滚出去。

“我上次就叫你今生不要再回京城,可惜,终究逃不出命运的安排。”

“什么命运,明明是你们的诡计!你知道长庆王所有的事……”我才不要在他面前哭,逞强擦去泪水,厉声问:“紫葳和京墨在哪里?你一定知道!”

“在清谷道长手上,我也找不到。长庆王得知皇上有意讨伐他的消息,便马上调动军队。皇宫里,有吴千雁和皇太后做内应,京城之外,大军包围。皇上早已陷入败局,无力回天,于是想起了逍遥王。长庆王亦非等闲之辈,知道你不好对付,因此找来了清谷道长。其实清谷道长便是早已设好的一颗棋子,我事先并不知道清谷道长原是长庆王的人,更想不到他们会挟持孩子……其实吴千雁才是最隐秘的一步棋,她在后宫,就足以和皇太后联合起来整垮蔺淑妃和皇后……”他自顾自说着这次政变,说着长庆王的种种计谋。他洞悉一切,知道这几年所有的事都是长庆王一手策划,却一直不露声色。

我再也听不进去,只是看着眼前陌生的人,心痛无比。我终于低下头,泣不成声:“大师,大师你的心呢?你的心到哪里去了……”

罗净逼近两步扶住我,关切问道:“小桃花,你在说什么?”

我伏在他肩上,双手紧紧攥住他的衣袍:“你不应该是这样的,你是高僧啊!世间最清明的人就是你,你是不是走火入魔还没好?是不是?不然怎么会帮那个大坏蛋?一定是了,我帮你驱除魔性好不好……”

“小桃花!”他猛地推开我,“我很清醒,也明白自己并非什么高僧,你太高估我了。其实罗净,就是芸芸众生中渺小的一粒尘埃。”

“什么尘埃?!”我又气又急,朝他哭嚷,“你是飞檐走壁的高僧,总是在我最需要的时候帮助我,你是神,是我的神,我天天拜你、天天拜你!为什么你不保佑无辜的众生……”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颗滚落,在冰冷的空气中几乎要凝结成冰。

他抬手用衣袖抹去我脸颊的泪,低声说:“我不是神,保佑不了太多人,能保的,也只有一个你而已。”

我呼吸一窒,哽咽卡在喉咙,眼泪朦胧望着他,喃喃问:“为什么……只有我?”

他不答,视线轻轻柔柔落在我面庞,眉尾忽而一抽:“可是,你到底受尽了伤害,最大的伤害,还是我造成的。从那一刻起,我不配当你的大师。”

我执拗问:“为什么只有我?你心里有我是不是?”

这一次他迟疑了,没有立即否认。夜色深沉,掩去了许多景致。我好想看看他眼里是不是倒映出了我的影子,可是希冀还是化为乌有,他移开视线,声音苦哑:“于归,你会幸福的。”

他唤我作于归的时候,那种情愫沉甸甸的,好像再沉一点点就要拉我往下坠。我痴痴望着他,问:“以后都叫我于归,好么?”

他仰面深吸口气:“小桃花,只要你们不与长庆王作对,孩子会没事的。”

“叫我于归好么?”

罗净恢复一派漠然的神情,冷淡说:“小桃花,你该回去了。”

我失望转身,茫然踏在深深浅浅的草地中,湿了绣花鞋。

浮华殿伫立在黑暗中,失去了往日的荣华。到处都是侍卫,却没有多少宫女内侍。我轻而易举进到了华容添的房间,不料亦有两名侍卫看守。他们警觉地拔刀相向,我挥一挥手,二人昏迷倒地。

正在对弈的华容添和玉临王同时扭头看来,华容添颇有几分无奈:“于归,你怎么闯进来了?”

我朝他们渐渐走近,走过帘幔,靠近烛火,光线明亮起来。华容添这才起身,定定望着我问:“你哭了?”

“容添……”我喃喃唤着他,疲惫极了,一下子埋首在他胸膛,“我很难过。”

“发生什么了?别难过,说出来罢。”他轻轻拍着我,像哄紫葳一样。我无力环住他的腰,一动不想动。我要说出来吗?说我的伤心难过是因为罗净?我意识到玉临王也在,于是稍微敛去娇弱之态,慢慢说:“原来皇上密会大元帅的消息是罗净大师透露给长庆王的,他是长庆王的人,他不是从前的罗净大师了……”

华容添捏起我的下巴问:“你见过他了?”

“嗯,是他亲口告诉我的。容添,为什么太后变了,吴千雁变了,大师也变了。怎么什么都变了?”

“我在你眼里就这么微不足道么?”华容添宠溺一笑,揉着我的脸颊,“我没变,你怎么不为我高兴,反而为他哭呢?”

“你当然不能变!”我忽然激动地紧紧抱住他,“如果连你也变了,那我就真的绝望了!”

“你感到绝望么?因为罗净?”

我一怔,紧张得结结巴巴:“不!没有……只要你还在,我就不会、不会绝望。”

“瞧你脸都花了……”华容添无奈叹气,一面替我擦拭泪痕,“日子或许会很难熬,但是一定不能绝望。从前我绝望地以为今生都不会再爱上谁了……”他正说到深情处,却被玉临王的干咳声打断,我斜睨着玉临王以示不满。玉临王彬彬有礼看着我俩问:“抱歉,我想我是不是应该先走?”

华容添从容扶正我的身子,扭头朝玉临王笑笑:“四弟,我们的棋尚未下完。”

“我看王兄可能没兴趣下棋了。”

“呃……不如我们来想想如何处置这两名侍卫?”华容添指了指外间地板上横着的两个人,“不能叫别人知道于归来过。”

“知道了又怎样?”我不满嘟着嘴。

“长庆王将我软禁,无非是不想叫我们见面。若叫他知道了,不知会不会对孩子不利。”

“王兄说得是,还是掩人耳目比较好。”

我若有所思道:“方才大师说,孩子都没事,只要我们不和长庆王作对就行。”

玉临王耸耸肩:“你现在来找王兄,算不算跟他作对呢?”

“这有何难?”我冲昏倒的侍卫施了道法术,将他们送出了房,东倒西歪躺在院里,“待他们明日清晨醒过来,会什么也不记得,放心罢,没人知道我来过。”

玉临王有些目瞪口呆,却又极力隐藏着好奇,打趣问:“王兄,她平时也对你使妖法么?”

华容添狡黠一笑,盯着我说:“或许她在我身上使了迷魂术。”

“自己多情,还赖我会迷魂术!”沉浸在他的宠溺目光中,我之前的伤心一扫而光,横他一眼,跳上床榻摇头晃脑道,“你们二位雅士继续下棋,我这妖精来观战!”

“罢了,你们难得见一面,我还是不打扰了。”玉临王正儿八经告辞,华容添温和含笑送他出去之后,匆匆合上门,转身便将我打横抱了起来,径直朝床帏冲过去。惊叫一声,我的手脚一通乱舞,笑着嚷嚷:“你干什么呀?放我下来!”

随即两个人重重倒在了床上,他揉捏我单薄的肩,笑容风流:“如你所愿,放下来了!”

他的脸贴得很近,一呼一吸都清晰可闻。我抬手抱住他的头,故意凶巴巴瞪着她说:“你好重,下来!”

他倒是很听话,环住我的腰,侧身倒下去,将头深深埋在我颈窝,方才那种幸福的劲头瞬间荡然无存,疲惫道:“于归,你说紫葳和京墨现在睡着了吗?”

我语塞了,不知要如何安慰他,只是抚着他的长发,抚了好一阵子,手上也沾染了他的男子气息。

“他们两个从小就娇惯,怎么能过得了人质的日子?没人哄他们吃饭睡觉,我真是无用之人,从过去到现在,我谁也保护不了。”

“不,容添,是我不好。若不是我,他们不会抓走孩子来要挟,是我连累了你们,我一直都在连累你。”

“你本来可以过自由自在的生活,却因我而陷入这场阴谋。”他揽住我的臂膀更紧了些,“如果他们敢伤害孩子,不惜一切,我也要与他拼个鱼死网破!”

听见他语气中的决绝,我有些骇然,似乎他一直都是与世无争的态度,现在却被逼到如此地步。那些惨烈的宫廷争斗,谁参与了便会浑身血腥,一世都洗不净!我心慌无比,紧紧抓牢他的头发,害怕一转眼,连仅有的他也不复从前。

他忽然咝了一声,微微抬起头蹙眉问:“你是想拔我的头发么?”被他这么一问,我醒过神松了手,觉得咽喉抽痛,哑哑说:“非要斗得你死我活?”

“只要你们都平安,就再没有什么值得我拼斗。”他的唇落下在,柔柔贴在我唇上,接着挑开、侵入……一种奇妙的触感从舌尖传遍全身,每一声喘息都是他赋予的踊跃,如欢快的溪水在畅流、撩起水底的长草摆动。

他是爱我的,我亦想全心去爱他,只是当那双手在身躯四肢游走时,总会不经意地想起罗净、和那汪冰寒中的温泉。我想把那些梦魇般的画面从脑子里赶走,但它们无孔不入。我很害怕,却鼓起勇气,双手颤抖着、摸索着去解他的腰带,我要把它们赶走,就必须用另一些画面来填充。

可是华容添捉住了我的手,烛光下一张轮廓分明的面孔阴晴不定,低低说:“于归,你不必如此来安慰我。”

“你不想要我么?”我无辜而委屈地瞪着他。

“想,但不是现在。”他忽然翻身坐了起来,“你快些回去,吴千雁找不到你会不会马上通知长庆王?”

“我出来好一会了,吴千雁……”我摇摇头,“谁知道她长了一颗什么心。”

“于归,听我说。”他面色凝重盯着我,“你盯紧吴千雁的举动,还有太后。吴千雁经常去太后那,你能跟就跟。”

“难道从她们口中可以探听到孩子的下落?”

“任何风吹草动,对我都很重要。”

他说出这样正经而严肃的话,我忽觉有几分落寞,幽怨睨着他:“你就是想利用我去打听消息。”

“于归……”华容添露出对我惯用的无奈神情,“我对你怎样你不知道么?”

“哼,谁知道呢?人心隔肚皮!”我气哼哼理了理衣襟,正想跳下床,冷不丁又被他拦腰捞了回去。他用下巴蹭我的脸颊,胡渣扎得人微微的疼又痒极了。

“丫头,你还是喜欢使性子。”他的语气暧昧又无奈,“怎么突然想给我了?”

我捂住发烫的脸颊,耍赖嚷嚷:“什么什么……你乱说,我才没有呢!”

他凑到我耳边,用极微弱的气息呵着气说:“紫葳和京墨还下落不明,我没心情,对不起……”

什么意思?难道是我非要和他……我从没这样窘迫过,挣了几下便跳下床,一阵风似的逃走了,头也不敢回,丢下一声嗔骂:“讨厌!”

一路在冷风中飞回絮华宫,脑子总算清醒了不少,好几次想到讨厌那两个字的时候,自己忍不住打了几个哆嗦,正月里真是冷啊……

正月初三,长庆王于延华殿灵柩前即天子位。德妃随灵柩前去帝陵,终生守陵不得回宫。

十五日后,后宫众嫔妃须遵皇太后懿旨出家慈航院。

夏青为她们感到惋惜,说本朝没有令先皇嫔妃出家的先例。我倒觉得出家比老死皇宫更仁道,太后这回是坏心办了好事。因大多嫔妃进宫时受过夏青的调教,于是她向吴千雁请示之后去给她们送行。

我也一同去了,行走在凄凉的宫中,随时都有陌生而阴森的脸孔在周围晃荡。

在西华宫门处,后妃们都着了素白的丧服,在侍卫的看管下陆续往外走。一张张苍白容颜中也偶有熟人。有的才入宫一年,后宫路还没开始走人生就已经到了尽头。

我挽着夏青,驻足在空旷的宫门内,目送她们戚然离去。无意瞥见和我们一同进宫的几名宝林,不由微微叹道:“夏大人,吴千雁应当跟她们一起走的。”

“要谁走谁留,不都是皇上一句话么?”

“先皇的女人是他嫂子,难道没有名目就这样留在后宫?”

“他想要哪个女人从不管礼法。再说,翰林院的官员也换去了一大半,敢站出来反对他的人能有几个?”

“翰林院!”我忽然想起被我扔在脑后的两个人来,悄声问,“那京兆尹呢?”

“京兆尹已被罢职。你觉得皇上会让蔺家好过么?”顿了顿,夏青睨着我说,“倒是秦朗坤大人跟着玉临王还安然无恙。”

秦朗坤、沈云珞,终究阴阳相隔。我心口堵得慌,仿佛呼吸不畅。举目望向远处,这条队伍沿着宫墙走来,浩浩荡荡。忽然从人群中发现一个气质脱俗的身影,我踮起脚打量许久,拉着夏青问:“那边……看那个是不是蔺淑妃?”

夏青按住我的肩,轻轻嘘了声,趁侍卫不注意,不动声色离开了。绕了一圈,从宫墙拐角处混入队伍。

果然是蔺淑妃,高挑的身姿没有一丝松怠,高扬下颌,自有一股临危不惧的卓然。夏青从她身后追上去,轻唤:“娘娘!”我在她们身后挡着,警觉打量四周。

蔺淑妃微微侧目瞥了夏青一眼,低低说:“你来得正好。”

“我就是来看看大家。娘娘,冷宫里的妃嫔也要一同去慈航院?”

蔺淑妃声音透着极端的冷静:“本宫不能去慈航院,这里才是我的家。”

“娘娘?”夏青侧头盯着她,目露惊诧,“你想怎样?”

“今日就算你不来,本宫也不会走出这道门,既然你来了,便再好不过。”蔺淑妃决然道。

我不解,从后方插嘴:“娘娘,不知你是否想过,或许一心向佛的日子好过在宫中煎熬?”

只见蔺淑妃双肩一抖,头也没回说:“即便是煎熬,也不能退缩。你们先回避,我打算在前边拐角的地方晕倒,或许有人会将我抬走,不过夏大人务必站出来帮我说句话,说皇上旨意,要把我送去裕华宫。”

“皇上?裕华宫……”夏青重复了一遍。

“你还是管事宫女,完全可以作这个主,就安置在你们住的地方。于归去通知皇上,要快,万不能让吴千雁知晓。”

夏青沉声劝道:“娘娘,那可是假传圣旨,若有不慎便是杀头之罪。”

“只要能见到皇上,我保你们安然无恙。”蔺淑妃命令式的语气不容人抗拒,夏青思虑不多时,拖着我放慢了步子,悄悄说:“你不是会法术吗?一定有办法避过众多耳目找到皇上,就告诉他,吴婕妤请他去一趟。”

我被她们绕晕了,“怎么又要撒谎?”

“照我的去做,到了裕华宫,引他走偏门,去后院。”

我点点头,素手施法,一转身飞走了。

长庆王,不,是皇上正独自在御书房的内阁找什么东西,一见到我,便起身抽出了悬在后方的剑,张口想喊人,我却弹指施法令他哑口了。我得意笑了几声:“你认为刀剑可以对付我吗?”

长庆王横眉竖目瞪着我,口形一张一合却没声音,惊得往后退了几步。我觉得挟持的方法比骗他去更好,何必那么迂回呢?于是直言不讳道:“蔺淑妃想请你去一趟裕华宫,你不得不去。因为她就快要被赶去慈航院了,可是她一点也不想走,你是不是能留下她来?”

长庆王凶悍的神情有所缓和,慢慢把剑收起来,指了指自己的喉咙。我打了个响指解除法术,睨着他冷笑:“皇上,这次可不是要和你作对,与逍遥王无关。只不过是日行一善,你也行行善,随我走一遭。”

“妖孽,你别想耍花招!”

“孩子在你手上,我能怎样?蔺淑妃想见你一面,或许有要事相商呢?”我做了个请的姿势,他犹豫了一会,放下剑,忽而眼里流露出些许促狭:“小野猫,你终究是要落回我手里!”

我直觉得恶心,啐道:“我会由你为所欲为?!”

他忽然狂笑不止,一手轻佻地来捏我下巴,我及时闪开,目光厌弃瞪着他。

“我又会由你为所欲为吗?别忘了,你心爱的容添……他还有宝贝在我手上。”

我怒火中烧,不想再多看他一眼,用力振臂一挥,一阵耀眼的光芒旋绕,我们两人瞬间到了裕华宫后院。大概是我的法术震住了他,他收敛了,我黑着脸请他往房间里去。

蔺淑妃被人从裕华宫侧门抬进来,避开吴千雁的耳目。那些侍卫见皇上确实在,便马上退下了,侯在门外。我不知道蔺淑妃为何想要留下来,也不懂她会用什么办法留下。或许每个人心里都有无法摒弃的执念,还一心觉得那很高尚。

蔺淑妃面对害死了先皇的凶手,倒是没有半分仇恨,从容不迫朝他行宫礼。那一刻,我看见了那张粗旷面容上流露出的欲望。

心惊胆战被夏青拉着退了出来,为他们合上门。蔺淑妃为了留在宫中,甘愿抛弃贞节?我迷惘问夏青,夏青只是略带无奈说:“于归,你无法理解一个弱女子要扛负起整个家族的兴衰,是如何辛酸。”

我恍然大悟,仔细思量一会,说:“蔺家已经到了穷途末路,即便她豁出一切,也不见得能起死回生。”

“既然已是穷途末路,那便只能放手一搏了。”夏青不安地回头望了望,低声交代我在这里守着,她出去把风。

两名侍卫像门神一样守在门边,面无表情。我坐在门前冰冷的台阶上,凛冽的寒风一层层往脸上裹,几乎能把人冻成冰雕。我的听力还是这样灵敏,轻易就听见屋内的谈话。蔺淑妃代表蔺家向新皇投诚,只求在后宫有一席之地。权衡之下,皇上大概觉得蔺家实在有可用之人,便欣然同意。

接着传来不堪入耳的声音,我痛苦抱住头。先皇新丧,他的妻子和二哥就这样狼狈为奸了,不知道该为谁感到悲哀。

蔺淑妃被留了下来,暂且安置在裕华宫,从前沈云珞住的地方。当吴千雁得知这消息,几乎要发狂了。她尚未复原,精神虽不济,却恶狠狠冲过去撒泼。

蔺淑妃只是淡定地喝着茶,慢条斯理说:“只要有我蔺水红一日,你们吴家永远别想坐大。”末了,她补了句:“蛇蝎心肠的女人。”

待夏青将吴千雁劝回去之后,我小心探问蔺淑妃:“吴千雁如何蛇蝎心肠?”

她微微蹙眉说:“为了权力,连自己腹中胎儿都可以牺牲,她枉为女人。”

“不是皇后身边的安公公下的三七粉么?为此,皇后才自尽的。”

“安公公不是皇后的人,是皇太后的。皇太后和吴千雁本就是一路人,她们这出戏,一箭三雕,既害了皇上的血脉、又嫁祸给了我,只要安公公招供,便马上将皇后牵连进来。照我推断,安公公也根本没机会在碧兰送药的途中下三七粉,其实,是吴千雁自己下的。”

我一惊,细细回想起来,当时我和凌湘被她支开去找衣服,待回来的时候,她的碗已经空了。吴千雁果真如此狠心,不惜以自己孩子的性命作筹码。“娘娘,那……小太子呢?”我看着她的脸色,小心翼翼问。

“我的孩儿……”她眼眶忽然就变得通红,“我在冷宫的时候,就知道迟早会出事。太子薨的当晚,皇上亲自来告诉我,我们的孩子没了……是中了钩吻之毒,想必也是吴千雁和皇太后作的手脚。我知道与你无关,逍遥王怎么会害太子?是皇上有心病,他被蒙蔽了双眼,加上吴千雁的枕边风,终酿成大错。若有逍遥王在朝,岂能由着长庆王胡来?恐怕他到最后孤立无援的时候才看清楚,他身边所有可信之人,全被离间了。”蔺淑妃痛苦闭目,却生生忍住眼泪,声音嘶哑道,“皇上,我从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脂粉里的药物,跟蔺家一点关系也没有。可你不信我,不信我……”

“脂粉?”我疑惑反问,“听说宫中脂粉都由你的一位远房表兄常年进贡,其中掺杂了令女子不孕的药物。”

“那是我表兄,可他一向忠厚老实,怎么敢做这样的事?这一连串的阴谋,令人防不胜防,他们还是得逞了!”她眼底的恨意凛然,可为了家族,她选择委身于仇人。

我的心又开始疼了,轻声问:“娘娘,你觉得辛苦吗?”

“再辛苦,蔺家也不能断送在我手上。”她再睁眼,悲恸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耀眼的坚强。我忽然开始敬佩她,又很羡慕她,身后有偌大一个家族,既是负累,亦是荣幸。

万籁俱寂的冬夜里,我本想奔着浮华殿去,几日未见华容添,想念得发慌。刚出门,看见龙辇就停在对面,我便又折回去。行至偏院,忽闻几声动响,好像是石子相击的声音。我不在意,继续往前走,慢慢地发现,那些声音很有节奏,三下一顿,敲门一样。因侧旁便是蔺淑妃住的地方,皇上又在,附近侍卫很多。我总觉得那声音在呼唤我一般,又不敢发声询问,便慢慢寻去。

声音越来越接近,我驻足在一座假山面前,注视着假山上一条很宽的缝隙,那声音也停住了。

我低低问:“谁?”

“进来。”里面传来极其微弱的女声。

我只觉得惊疑,没有戒备一头钻进去。漆黑的山洞里什么也看不见,一只冰冷的手伸了过来,摩挲着我的肩膀。她仍旧大气不敢出,屏住一口气低低说:“于归,是我。”

这声音近在耳边,低微得几乎听不见,却像一道闪电划过,令我清晰无比地认出她来,是沈云珞!我捉住她的手,惊喜万分,又不敢大声,赶忙施法,带着她顷刻回到房中。

幽幽烛光笼罩着一方桌案,沈云珞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我摸着她脏兮兮的脸,发觉还是有一丝残留的温暖。她就像个乞妇,发髻松垮凌乱,目光很苍凉。我不敢问她究竟怎么逃生的,也不敢问皇上究竟如何被害的,只好先安慰她:“这是我的房间,一般不会有人来。”

她垂头看了看自己脏乱的衣物,开口说:“我想换套衣服。”

没办法沐浴,便打了些热水让她擦洗。换好衣物,她在镜前坐下梳发。看着镜中她自己木然的表情,嘴角抽动了几下,扭头对我说:“我有身孕,我不能死。”

“你有身孕?”我不由自主看向她的腹部,惊叫,“先皇的遗腹子!”

沈云珞惨白的面容上扯出一丝悲苦:“如果他们知道我有了孩子,更加不会放过我。”

“你这些天怎么过的?都躲在山洞里吗?”

“我白天躲在山洞里,晚上就出来找吃的……”沈云珞才说了几句话,便没有气力了,孱弱得马上要昏过去一样。

“你先躲在这里,我们慢慢想办法。”我搀扶她上床去躺下,转身去厨房里找些饭菜。絮华宫的惨剧想必是沈云珞无法承受的痛苦,我若是她,或许早已活不下去。不及细想,我又心软了,无论她曾经对我做过什么,忘了吧。

沈云珞怀有身孕,需要好好调养进补。而裕华宫始终是很危险的,若被人发现,她会遭受更大的痛苦。我和夏青商量,最终决定先将她安置在秦府,唯一有人尽心照顾她而且不易暴露的地方。

天蒙蒙亮,沈云珞被一场噩梦惊醒,泪流满面唤着翘儿的名字。我连忙捂住她的嘴,深怕隔墙有耳。她隐忍地哭泣,浑身止不住发颤。夏青也醒了,下床走来轻声问:“又做噩梦了?”

沈云珞瞪着一双泪眼,无助又茫然。我极力安慰道:“放心,今天就将你送出宫,你和孩子需要人照顾,你别想太多,安心把孩子生下来。”

“去哪里?”她喏喏问。

我和夏青相视一眼,决定告诉她:“我们不会害你,你现在极需要人照顾,若交给陌生人,谁也不能放心。所以,暂且将你送去秦家。”

“秦家……”沈云珞痴痴念了句,便没再说什么。

我以为她会有激烈的反应,不料竟平淡若此。我放心了些,继续安慰她:“他一定会尽心照顾你们母子,而且秦朗坤如今站得很稳,秦府是很安全的。”

沈云珞垂目,声音细弱说:“等孩子生下来,千万不能让他回到宫里,就让他做普普通通的人,自由自在地生活。这也是皇上的意思。”

“皇上……”最大的谜团只有沈云珞知道了,我咬咬牙,直接问她,“皇上究竟是不是病逝?”

“小小风寒,岂能夺命?”沈云珞目露恨意,“是吴千雁在汤药中下了毒,起先皇上没有察觉,只是觉得身子一日比一日虚弱。直到皇太后下令让长庆王代理朝政,皇上才恍然明白这一切,身边竟再无可用之人。待通知逍遥王,召大元帅入京,为时已晚。皇上意识混沌,并未留下遗诏,只是叫我将这支金簪,交给逍遥王。”说着,她从头上取下金簪递给我。我从没注意到她头上竟然插着那支代表帝位的龙形金簪。

将金簪紧攥在手中,不由眉头一蹙,心沉稳了许多。属于华容添的东西,迟早会回到他手中罢。

鸡鸣时分,我站在天寒地冻中凝视一株怒放的白梅。秦夫人走了,它反而开得更热闹了。花枝在我面前轻轻摇曳起来,仿若有灵性一般,眼前浮现出秦夫人淡雅的笑意,我眼眶发热,轻轻唤了声:“娘,我回来了。”

身后脚步匆匆,回头一看,秦朗坤只随意穿戴了一下,目光复杂看着我。

“公子。”我垂目唤他,从最初到现在,他的称谓没有变化,我们的关系亦如是。

“于归,秀秀说你来找我时,我都不敢相信。外头冷,进屋去罢。”秦朗坤说着,一面请我进屋,我摇摇头说:“不必了,我有要事请你帮忙。”

秦朗坤惭愧低头道:“我欠你很多,你的忙,我一定帮!”

“你不恨我了?”

“罗净大师告诉我了,是你给娘续命,才让她多活一年。”他复又抬头看我,脸上尽是关切之色,“你可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先随我去小院。”

秦朗坤颔首应了,只见屋里又一人匆匆赶出来,借着拂晓的光线看过去,那披头散发的人应该是蔺水蓝。

我不自觉笑了笑,淡淡说:“你们如今倒是双宿双栖了。”

蔺水蓝劈头盖脸朝我嚷嚷:“天还没亮你来做什么?扰人清梦!”

我努努嘴,眉毛一挑:“或许还是一场噩梦,你们随我来吧。”

秦府的下人当中不见得没有安插眼线,于是我方才将沈云珞带到我从前住的阁楼,再去找秦朗坤。这里应该是许久无人居住了,枯叶满庭。

当蔺水蓝看见沈云珞,又揉了揉眼睛,或许真觉得噩梦开始了。

秦朗坤僵在门口,沈云珞呆呆坐在桌前。他们俩遥遥相望,欲语还休,最终却谁也没有先开口。我无奈了,推搡着秦朗坤走进去,一面说:“我没地方藏她,只好给你了。”

沈云珞看了眼蔺水蓝,微微扭过头去,仍然不发一言。秦朗坤定定望着她许久,终于声音颤抖着唤了声:“珞儿……”

“她有了身孕,需要人照顾,后宫险恶,我实在想不到更好的去处。”我自顾自这样说着,其实是解释给蔺水蓝听的。秦朗坤反而着急着反问:“有身孕了?是不是要请大夫?珞儿身子不好,一定要请最好的大夫!”

蔺水蓝粗声粗气答了句:“我去请。”然后气冲冲下楼去了。我交代了秦朗坤几句,便追了出去。

蔺水蓝一面走一面用脚踢着地上的枯枝落叶,像个大孩子。我在他身后大声说:“你别不高兴,她现在太可怜了,需要有人帮助。”

“我说了不帮吗?”蔺水蓝回头瞪我一眼,“可是你看姓秦的盯着她那眼神,在发光!就跟没见过女人一样!”

我忍不住咯咯笑起来:“蔺大人……”

“慢!”他打断我,“我现在一介平民,不是什么大人。”

我干咳了两声,开始说正事:“你知道蔺娘娘……现在已经代蔺家向新皇表示了诚意。”

“她是她,我是我!”蔺水蓝顿时火冒三丈,“这般没节气的事她也做得出来!”

我怔了怔,想起夏青那句话,于是轻轻念了出来:“你无法理解一个弱女子要扛负起整个家族的兴衰,是如何辛酸。”

蔺水蓝默然不语。我叹道:“她一定过得很艰难,你是她弟弟,应当关心她。”

他又没好气说了句:“蔺家的事不用你管。”

“我还懒得管!哼……”我挥挥衣袖,红光四射,在蔺水蓝惊诧的目光中变走了。

浮华殿的美景浸泡在晨曦中红润润的,隐隐能看见春天的影子了。我兴奋地冲到华容添房中,想告诉他沈云珞的消息。可是他的寝殿空无一人,连宫女都不见了。

绕到西殿去找玉临王,他吞吞吐吐告诉我:“于归,你先别急,听我说。王兄太担心京墨和紫葳的处境,于是恳求皇兄让他去陪孩子几日。几日就回来了。”

我失望瘫在座上,“这么大的事,他为何不告诉我?”

“他若告诉你,你一定不会同意。”玉临王忽然压低声音,“或许,还能查探出孩子的位置。”

“可是连他自己也陷了进去,皇上就捏住了更大的筹码。若是用他来要挟你,那如何是好?”

“我?”玉临王憨憨笑了笑,“我有什么好要挟的?”

我无精打采嘟着嘴:“何时才回来?我有急事找他。”

“什么急事?”玉临王好奇问。

我想了想,还是先不告诉他,等华容添回来了,再给他们一个惊喜。得知先皇有遗腹子留下,他们一定很开心!

先皇大丧一过,新皇即册封后宫嫔妃。吴千雁被册封为淑妃,蔺水红反被册封为贵妃,居四妃之首。吴千雁为此大发雷霆,寝宫里砸得一片狼藉。虽然吴千雁的父亲现任礼部尚书,无奈蔺家的关系盘根错节,更利于新皇尽快掌握朝政。

毕竟她们二人都是先皇的妃子,因此一切册封仪式从俭。

得知晚上的宫宴华容添会赶回来,我兴致勃勃缠着夏青为我梳妆。挑来挑去,我换上一袭瑰丽的长裙,长发挽成髻,描眉画黛,眼角处抹了淡淡的桃色胭脂。夏青托着我的下颌赞叹:“模样生得这样好,不就是来魅惑人的么?”

我笑嘻嘻冲她眨眼:“我没画过妆,夏大人,这样好看吗?”

“当然好看,尤其是这双桃花眼,迷死人了。”

“容添他会喜欢吧?”说完,镜中人脸颊绯红,我抿唇窃笑起来。

“女人都喜欢,何况男人呢?”夏青扶着我起来,仔细端详了会,迟疑道,“只是你这样会不会抢了娘娘的风头?”

“形式上我是她的婢女,可这宫里谁不惧怕我?”我得意扬起头,总归要让我美艳一回,才不枉千年桃妖的名头。

吴千雁见到我时,脸色微微变了变,最后目光颇有些意味深长。我懒理她,花枝招展地抢了她新封淑妃娘娘的风头。我学着夏青的姿态,极力做得端庄有礼,可忍久了便有些不耐烦,不一会便吐了口气,跟旁边的凌湘说:“学夏大人可真难,难为你学了这么多年。”凌湘微微一笑:“学久了就成真的了。”

大殿灯火通明,无数灯盏高高低低悬在四周,从殿外远远看去像星海一般。

我脸上的笑容刚绽放,意外瞥见了罗净的身影。他披了方袈裟、头戴立帽坐于几案前,一个硕大的佛字正对着我。我就像一只现了原型的妖精一样慌乱,扭头避开他的视线。

礼乐大作,钟鼓齐鸣。我在龙椅之下的第三个位置找到了华容添,他脸上挂着惯有的笑意,风流不羁。我连跑带跳几步冲到他身边坐下,笑嘻嘻问:“我今天好看吗?”

他笑得合不拢嘴,捏了捏我的鼻子:“一开口,就原形毕露!”

“京墨和紫葳还好吗?”

“他们很好。”他从桌下悄悄握住我的手紧了紧,似是安慰抑或道歉一般,“让你担心了。”

我喜欢他手里的温度,好暖好暖。整个人都好像被火烘烤了一样,傻兮兮笑着答:“我真害怕你跟他们在一起便舍不得回来了。”

“傻丫头,所以你就打扮得跟妖精一样来留住我么?”他在我腰间使了一把力,我便朝他怀里倒了过去,顺势靠在他肩头撒娇:“那你还走不走了?”

他斜睨着我坏笑道:“那要看你还有什么招数!”

我眼珠子转了几圈,坐直身子正经道:“我还有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不过在这里不能说。”

“哦?”华容添也敛了些笑意,若有所思,“那等晚宴结束了,我这也有事需要商讨。”

这场晚宴,名义上是为册封庆贺,实际却是新皇为这次成功的政变庆贺。两位妃子便是他拿来炫耀的战利品,席间众人以武官居多,都是他的功臣。觥筹交错间,皇上越发春风得意,言谈间透露着不可一世。

华容添神色平淡,他平淡时总是心情欠佳。我替他斟酒,笑嘻嘻说:“干吗听他们说话?我们吃喝玩乐,不管他们就是了!”

他深吸口气,起身对宫女道:“本王要去更衣。”

我也随着站起来,挥手命她们退下:“我伺候王爷,你们不必跟去了。”

穿过长廊,往后殿去,此处尤为静谧,歌舞谈笑声隐隐约约还听得到一些。更衣室稀稀疏疏站了几名宫人在伺候,华容添止步于台阶前,语气无奈对我说:“我如厕你跟来做什么?”

“我也如厕不行啊?”我咧嘴笑笑,朝另一边去了。

春季的伊始,夜空中星子逐渐多了起来,不至于像冬天一样冷清。寂凉的夜风吹来,我打了个寒噤,华容添慢了两步,牵住我的手,“外面冷,你非要出来。”

“你有心事,却不跟我说。”

“这样的境况,要如何说?”他语气里透着深深的无奈和落魄。我拉了他一把,两人停在一扇花窗旁边。我只是脉脉看着他,想叫他从我的眼里看到,不论怎样的境况,我会永远在他身边。

他的目光深邃,我的妆容妖艳。

正殿的喧哗声像是一种怂恿,酒意更加令人想要放肆。他扑过来吻住了我,将我紧紧顶在镂空的檀木雕花窗上。我们的气息夹杂在一起,混乱而刺激,他的吻过于狂烈,从脸庞一直辗转到锁骨,如暴风席卷而过。

这样的他,我从未见过,粗喘中不由浮起几丝轻佻的笑意问:“王爷有心情了?”

他滚烫的手捏住我下颌,声音粗嘎:“妖精,你惹祸了……”

隔着衣物,那双有魔力的手揉捏我的腰身,一并将他自己的腰也贴了上来,我娇呼不止,他忽然吻上我的耳朵,令我浑身战栗起来。衣襟被扯开,寒风侵肌,他埋首在我胸前啃啮,一种强烈的快慰充斥着我的身心。全身瘫软,连大地都无法成为依托,十指紧紧扣住身后的花窗,仿佛一松手,就要万劫不复。

衣衫半敞,裙袂凌乱,任由他抬起我的双腿,交缠在他腰间。

忽然之间,我又胆怯了,忆起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意识清醒了些,害怕地咬紧牙关。

他与我耳鬓厮磨,一面断断续续说:“别……让人……过来。”

闻言,我空手洒了一把金辉,将这道长廊封上结界。

“于归……”带着一声长长的轻吟,他缓然挺进了我的身体。

微微胀痛,却不是那样疼得叫人落泪。随着那奇异的节奏,痛意逐渐变美妙起来。我闭上眼,口中已然溢出令人不堪的惊吟。

寒星光辉清冷,我们以天为幕,尽情释放。肌肤冰冷,体内火热,就这样冰火交融着……直到从他喉管深处发出的连连低吼,我十指痉挛,双手扣住的镂空花纹砰然碎裂,木屑散落一地。

他双目紧闭,面容在抽搐。我搂他在怀里,迟迟不愿动弹。欢愉过后的倦苦,令我萌生一个念头,若就此化作石头该多好,千万年都相守在一起。我自顾自笑了,低哑问:“我们就这样变成石头好不好?永远永远在一起。”

气息顺畅了许多,两人分开各自整理衣物。他狡黠答道:“那可不行,石头动不了。还不如变成小狐狸啊、小喜鹊啊……”

“为什么?”

他神神秘秘凑到我耳边呢喃:“晚上再告诉你。”

“晚上……”我忽然明白他的意思,并为方才自己的行为羞涩不已,扭头想跑,又被他拉入怀中。他圈着我,脸颊相贴,语气中洋溢着满满的幸福:“于归,我要娶你。”

“嗯。”我在他怀里笑得花枝乱颤。

“笑什么?”

“高兴。你不高兴么?”

“当然高兴。”

“你怎么不笑?”

“呃……”

“你笑嘛!”

“不要,很傻……”

“哼!你就是在说我傻!我真的很傻吗?”

“哈哈……”他终于放声大笑起来,我气呼呼用拳头砸他,一路砸,一路笑。

大殿内歌舞升平,仙乐飘飘。我们一前一后回到席间,蓦然发觉皇上的目光直勾勾盯着这边。那种目光,就像豺狼看见了猎物一样。不由想起初次在御花园与他相遇时的境况,我攥紧拳头,垂头躲在华容添身侧。他不动声色低低对我说:“你先退下,找夏青。”

我听话地站起来,垂着头一步步往后退,退到宫女的行列中,仍然屏住一口气,不敢抬头看。夏青不知何时已来到我身边,不悦说:“你倒是出风头了,也惹火上身了。”

“夏大人,他还在看我吗?”

“没有,皇上正在论功行赏。”

我吐了口气,抬头扫了一圈,发现在斜对面的方向,也有一道目光坚定不移地盯住我。是罗净,高深莫测的神色,不知在盘算什么。他早已不是当初的罗净了,我看着他总是心有余悸,撇开头问夏青:“皇上为何将罗净大师也请来?”

“你不知么?他已经被尊为国师。”

“什么?”我惊讶极了,愣愣望向罗净,是啊,他泄密立了大功,不然,长庆王说不定早已身首异处了。原来一直是我误会了,他不是神,甚至连僧人也不配。嘴角不由扯出一丝轻蔑的笑意。

歌舞暂歇,大殿顿时安静了下来,一行宫女在席间来回穿梭收小帖子。我好奇问夏青:“他们在做什么?”

“方才你们离开的时候,皇上说要犒赏有功之臣,又觉得全部由他来封赏没意思,于是想了个主意,让大家把想要的赏赐写在帖子上,只准写两个字。”

“两个字能写什么东西?”

“所以就要看各人的本事了。”

我掩口而笑:“其实还有点意思。夏大人,如果让你写,你写什么?”

夏青神情一怔,喃喃道:“我?我从未想过……”

见她有些失神,我伸手在她眼前晃两下:“什么?”

夏青茫然看着我:“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从来没想过。只是日复一日在这宫里苟延残喘地活着,领了月钱给家人生活,又继续过这样的日子。原来我从没想过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我不解道:“这有何难,现在就想啊!如果我写呢,我会写……嫁人!”说完,自己乐不可支,一面催促夏青,“夏大人,你快想啊!”

夏青摇摇头,笑容苦涩:“我只想好好活着。”

宫女们将帖子都收了上去,由内侍总管呈给皇上。二十几本明黄小帖子摆放在托盘中,皇上只扫了一眼,兴致盎然吩咐内侍一份一份宣读,并说:“但凡你们能写出来的,朕就能赏!”

席间欢呼万岁声不断,那些眼中都散发着贪婪的光芒。内侍尖锐高扬的声音慢慢念着帖子,有的求千金、有的要封侯、有的要府邸,统统都是狮子大开口。皇上丝毫不含糊,一个个“赏”字吐得气势非凡,颇有帝王之姿。渐渐的,托盘里只剩下最后一张,内侍拎起来瞧了一眼,脸色就变了。

皇上带着沉沉醉意问:“谁的?”

“呃……是国师大人。”

“哦?”皇上拍案大笑起来,“朕倒是想知道,和尚会喜欢什么东西?”

内侍迟疑,垂头低声去唤:“皇上……”

“少啰嗦!快念!”

内侍面带难色,清了清嗓子,高声念道:“国师大人想要的封赏是,于归——”

此言一出,惊起四座。

我震惊不已扭头瞪着罗净,他却若无其事坐于案前,双目低垂。

皇上愣了片刻,随即暴怒之下推翻了桌案,咆哮道:“好大的胆子!朕要的女人你也敢抢?!你一个和尚,要女人做什么?!”

整个宫殿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噤若寒蝉。罗净从容不迫站起来走至大殿中央,双手合十行礼道:“皇上乃九五之尊,怎能贪图妖女美色?她会妖法,若留在宫中能祸乱江山。”

皇上火冒三丈指着我:“朕什么女人没见过,偏要试一试这妖女!”

罗净抬头看着我,忽而轻蔑一笑:“皇上尊贵无比,也喜欢贫僧动过的残花败柳么?”

我惊得往后退了一步,紧紧捂住嘴。那些梦魇又漫无边际涌了上来,像是有一只长了锋利爪子的魔鬼,掐得我几乎断气!无数道目光都盯着我,新奇、鄙夷、嘲笑,我的背抵在金灿灿的圆柱,退无可退。

“残花……败柳?”皇上眯了只眼,嘴角歪斜。

“她在贫僧禅房中藏匿多时,使出浑身解数迷惑我,妄想用采阳之术吸取男子精气达到修仙的目的。若非贫僧法力深厚,只怕早已命丧黄泉!”

皇上的表情由盛怒转为嘲讽,睨着在席间僵住的华容添问:“王兄如今还安然无恙,是还没机会动她,还是她舍不得动你啊?”

我脑子里轰地一下,整个人懵了,想要大声辩解、却喊不出声。眼神慌乱在大殿中扫了一遍又一遍,他们在看笑话,看逍遥王的笑话。他捧在手心里宠的女人,不仅是妖精,还是残花败柳!

皇上得意洋洋笑着对华容添说:“这么看来,除了国师这样法力高强的人,谁也不能碰她?”

罗净恭敬回道:“是的,皇上。”

“真是可惜……”皇上皱眉叹了口气,“既然如此,朕当一言九鼎!国师此番立了头功,而且功不可没,于归,就赐给你了。”末了还意味深长补上一句,“择日完婚!”

择日完婚……我多么渴盼嫁人,第二次了,终究是所嫁非人。胸腹间一阵抽搐,沿着柱子缓缓滑下去,蜷缩在一团。

乐声起,欢宴的气氛逐渐复苏,四周热闹喧嚣,我才敢哭出声来。夏青紧紧搂住我,她在说什么我听不见,我什么也听不见。华容添的背影就在面前,仍然纹丝不动。为何我们俩的命运一如浮萍,好容易聚首相依,水波一兴,便又是天涯海角。

我不想成仙了,只要跟一个人相互依偎……忍让到这样的地步,天却还是不让我如意。

宫廷里钟鼓齐鸣、乐声震耳,我在夏青怀里嚎啕大哭,除了自己,无人能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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