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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洛阳到灞水的一路上,阿浪看到狄仁杰和索七娘就想笑。
开头几天,索七娘以“狄夫人”自居,时时过去调戏狄仁杰。中年胖官员躲之不迭,二人纵马在队伍前后乱蹿,这时候就看出来索七娘的马术比她“夫主”强得不是一点半点,直追得狄仁杰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这么玩了几天,索七娘腻烦了,才肯放手,留在阿浪身边控马同行、议论事务。她把野葱儿和梁百岁留在洛阳龙门那一带,让她们慢慢打听婉儿母亲郑夫人的下落,再加上一个常住左威卫军营的武敬真,三个孩子都非常年轻,说起来让人颇不放心。
“野葱儿还好,她这些年跟着我东跑西颠,见人经事都多,不那么容易上当受骗。我最担心百岁和敬真那一对小鸳鸯啦……”说到“鸳鸯”,索七娘又扭脸去瞧狄仁杰,后者咳嗽一声赶紧离远点,她噗哧一笑:
“百岁到现在还时常想她耶耶,淌眼抹泪的,野葱儿和她也差不多。她两个在一块,倒是能相互安慰,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姐妹俩呢,谁想到差一点成了母女俩……唉,成三也是造孽。”
梁忠君在定州和阿浪、狄仁杰分别那晚,几人大醉一场。梁忠君揪下幞头免冠顿首,求阿浪二人照顾他的孤女,又流着泪说“我对不住野葱儿,只待来生再和她做夫妻”。阿浪还想劝他再考虑考虑,毕竟跟刘仁轨去鸡林道行军幕府待罪公议,九死一生。原征辽老兵阎庄对梁忠君的态度,就是明证。
如果弃官潜逃回洛阳,带野葱儿和女儿一起浮浪江湖,去西北牧马也好,到岭南经商也好,都是不错的出路。梁忠君见过大世面,文武都来得,也不乏精明才干,到哪里不能混口饭吃?一家亲人团聚相依,不比什么虚名都强?
连狄仁杰这个官迷心窍的胖子,那晚都同意阿浪的说法,一起帮着相劝。梁忠君却只是摇头,泪眼迷离醉意朦胧:
“家父从小送我去读书习武……从军征战报国,也没指望一定能当官当将军,知道很可能死在战场上……可我家总得出个军将才好,家父一辈子的遗憾哪,没能跟着先帝一起征战到太平……我知道那么多先帝事迹,你们以为太宗天生爱打仗么……他老人家天生会打仗,怎么都能打赢,可他也不爱打啊……就这河北之战,刘黑闼跑了,他知道迟早还会有反复,做了多少安排……就指望能太平,不用再打第二次,可天不遂人愿,该打的还得打,还被隐太子捡了便宜偷了功劳……天注定的事,人力强扭不来。我就天生该从军打仗,该跟着刘老帅一路奋战到底……死就死了,大丈夫……苟且……”
梁忠君越说越是颠七倒八口齿缠涩,可阿浪居然一直都能听懂他的意思。见他意志坚决,也就不再劝了,三人一直喝到不省人事瘫倒大睡。第二日梁忠君歪歪斜斜上马,跟着刘仁轨决然北上,阿浪估计这辈子是再见不着他了。
“对敬真这个小女婿,成三到底吐口没有?”索七娘又问,“我私下问过百岁,她还小,忸怩不肯说实话。可我一假称要给她找个富商嫁了,她又起急不依。照我看,敬真已经进了三卫,又是天后族孙,将来前途准不错,他肯娶百岁做正妻,那是梁家高攀了呢。”
这是几个人的一致意见,怎奈之前梁忠君一直对武氏怀持鄙视,并不愿意女儿和武家人有瓜葛。阿浪笑笑答道:
“往河北走一趟,亲眼见识过李唐宗室那帮人的作派,梁阿兄倒是想开了。他是太宗皇帝死忠,本来对高祖太宗子孙有天然敬意。宗室里确实也有不错的人,霍王那样的……可蒋王琅邪王那种人也不少。相比起来,敬真是很好的孩子了。我们那晚喝酒,我也问过梁阿兄,如果百岁和敬真两厢情愿,他意如何?他连饮好几碗酒,总算说出一句‘让七娘作主吧’……”
索七娘大喜叫妙,马上开始筹算通知武敬真家人、提亲过礼等杂务。她这一路都兴致高昂,不用说和此行的差使有关。有狄仁杰和阿浪等人撑腰,她回到家乡,不但有望夺回被索元礼霸占的产业,还能按自己心意和思路整顿牧监马政,后者可能意义更加重大。
两京官道春天走起来很舒服。因为圣驾经常在东西都城之间往还,御道不但修整维护得平坦宽阔,路边还种植着杨柳桃杏,绿烟花树动辄连绵数十里。阿浪一行到达长安之东的灞水河畔时,两岸柳林千万丝绦随春风起舞,一团团白絮漫天飘扬,他们驻马欣赏这长安胜景“灞桥风雪”,均赞叹不已。
要是婉儿或者苏味道在队伍当中,此时必定诗兴大发,作出十首八首辞篇来了。阿浪可没那个本事,他瞄一眼狄仁杰,笑问:“狄公,要不要做首诗寄给太子赏玩赏玩?”
他们自出洛阳,每经一座驿馆,都向洛阳东宫发封报状,大多是狄仁杰动笔。他如今实授了太仆寺少卿,论官品已经高于阿浪,但几人谁也不在意这些,日常照旧说笑打趣。见阿浪询问,狄仁杰猛一怔醒,喃喃道:“作诗么……阿浪,你找着的那五块雕马砖,背后刻字连起来是什么来着?”
“灞桥待将军啊。”这五个字又不难记,阿浪觉得奇怪,想想又问:“狄公觉得这是一句诗?”
“我恍惚有那么个印象,但是在很久远之前了,也不记得到底是什么人作的什么诗。”狄仁杰沉吟道,“我先问过苏郎,从河北回洛阳以后,又去问了些旧友文士,并没人记得有什么著名诗作与这句有关。要是拿这一句现凑一篇,倒也不难,但那有什么用?唔……且不想了,你先到灞桥驿走走吧。”
灞水斜斜流过长安城东,河上架起的桥梁着实不少,但一般人口中所说“灞桥”,就是潼关道与灞水相交处筑立的这座石桥了。桥畔有官府设立的“灞桥驿”,离西京约四十里,长安人送至交好友出关东去,最远的也就送至灞桥驿,饮酒折柳而别。
自从二圣太子断定六骏失踪案与灞桥有关,连下敕令命西京留守在附近找寻,几乎将灞桥两岸十几里每寸土地都翻掘过一遍。今年更命太宗皇帝与文德皇后另三位存世的薛姓外孙来此督寻,阿浪在驿馆里见到了自己这三位姨表兄弟,相互见礼。
薛家三兄弟都生得一表人才温文尔雅,虽也是从流贬地回来的,却没阿浪这般野性粗率。最小的三弟薛绍才十四岁,容貌尤其秀气好看。阿浪对自己的十六姨城阳长公主毫无印象,但看她三个亲生儿子的相貌,觉得十六姨应该是个大美女无疑。
薛家兄弟除了寻找六骏相关物事,后来又奉敕督促修建灞水两岸的水利农田,这方面颇有些成绩。至于找六骏,那是一无所获,说起来三兄弟都脸现羞惭。阿浪好好安慰了他们一番,他觉得这种事本来也很神鬼莫测,大概外公在天之灵比较心疼这三个薛姓外孙,不想把他们卷进这一团烂污里吧。
他自己在驿站里休息一夜,第二天开始上桥下岸地乱走乱晃,随心闲逛。狄仁杰陪着他留意线索,索七娘则先进长安去了,说要她和之前相熟的一些羊马行商人打听行情问问消息。
阿浪本来还指望自己到灞桥以后,能再梦到外公指示,或者别的冥间讯息,但他住了好几天,根本连一个梦都没做过。柳树丛里的乱逛也无发现,狄仁杰亦帮不上任何忙。
二人都有些沉不住气了,又向薛家兄弟及当地官吏细问这些天所见所闻,晚间在灯下长篇大论剖析,阿浪想得头疼欲裂,还是没得出什么有用结论。
他的性子,好动不好静,走路找砖辛苦些没什么,最怕就是这样,坐困一地一筹莫展,不知道下一步往哪里去。这天实在憋屈狠了,他决定离开灞桥去别处转转:
“狄公,我想去看一看长孙延的孤儿寡妇。他们住的樊川别业,离灞桥也不太远,骑马一去一回,两天足够,着急的话一天之内也能来回。你要不然跟我一起去认认门?”
“长孙延?”狄仁杰忽地一愣,仿佛刚听说这名字似的。阿浪以为他也是久寻不获脑筋僵住了,提示:
“就是我的姨表兄兼族侄,长孙太尉的亲嫡孙,小赵国公,跟阎老相一起在昭陵被毒死的那位……”
“我自然记得小赵国公!”狄仁杰没好气地横他一眼,“小赵国公不幸身亡以后,我还没上门吊唁过,当与你同去致祭。另外……唔,我记得他儿子才几岁大?开蒙读书没有?”
“今年刚开蒙,哎,说来不好意思,我还跟阿嫂承诺过从东宫请个老夫子教他,后来一直也没顾上。这次再去,得好好谢个罪。对了,狄公你不是明经及第?也是大儒了,不如这回就顺便给元翼好好指点指点……”
二人轻车简从,将大队人马留在灞桥驿,只带两个小奴,乘快马驰往南边的樊川一带。路上阿浪忽想起一事,问狄仁杰:
“狄公,阎老相和阿延的命案,之前我们都认定是武敏之投毒。后来不是查清,好象武敏之从来没拿到过那突厥盐毒药,是柳娘子栽赃陷害他的?那在昭陵宴席上投毒杀害阎老相他们的,究竟是谁?”
“问得好。”狄仁杰在马上点头,“你自己先想想,当时在宴席上、有机会下手投毒的人,都有谁?某当时并不在陵署,没亲眼得见,只怕唯有你能找出真凶来。”
阿浪仔细回忆二人当时吃羊眼中毒时的场景,喃喃数落:“当时席上最尊贵的客人是霍王元轨,其次是周国公武敏之,还有一位在场的是……明崇俨。”
明崇俨。
“明崇俨就坐在武敏之下首,不但有机会偷偷往他手边放一具盐筒,而且案发以后,也是明崇俨最先认出蒙在盐筒上的粗布是‘文水绤’,使得武敏之成为最大的投毒嫌疑人。”阿浪矍然一惊,马上又摇头:“可那又不对了。按柳娘子的说法,明崇俨早和武后勾结到一起,他为什么会陷害武敏之?武敏之案发流贬,令武氏声名狼籍,天后也深受其害……”
“然而孝敬皇帝却由此相信明崇俨非武氏一党,甚至肯自愿服下他进献的丹药。”狄仁杰叹息。
“所以武后就是以外甥的官爵、自家的名声为代价,除去了她的亲生儿子么?”阿浪说着,不寒而栗。
狄仁杰摇摇头,没置可否,此后一路上也没再和他讨论此事。二人顺利来到樊川杜曲的长孙家庄园,赵国公夫人一见阿浪,十分惊喜,设宴款待。阿浪介绍了狄仁杰,又略谈自己近况。赵国公夫人命儿子元翼出来拜见,四人坐地进食说话,气氛融洽。
阿浪问起长孙延的葬礼,赵国公夫人眼圈便红了。算来她先夫已经亡故大半年,棺木却仍寄厝在附近寺院后山,不得入土。阿浪惊问“为什么”,却是礼部有人阻挠。
之前礼部官员奉太子令,为葬在黔州的老国舅长孙无忌迁坟归昭陵,但因昭陵长孙无忌墓穴已经崩塌湮灭,新墓址迟迟不能定下开掘,那事遥遥无期。而依照朝廷颁布的皇陵陪葬制度,子孙应依父祖墓茔归葬,老赵国公的墓葬既然还没完成,小赵国公的棺材也只能等着。
“岂有此理,他们敢情是不急,也是欺我长孙家在朝无人罢了。”阿浪冷笑,转向狄仁杰,“狄公,你给出个主意,我怎么能才去教训教训那帮礼部势利眼——”
狄仁杰抚着长孙元翼的头默默沉思,不知在想什么,竟没听见阿浪的话。他问六岁男童:“先生既然已经给你开笔,学教作对作诗,有没有拿些你父祖的文集来教你念?”
元翼茫然摇头。阿浪失笑道:“狄公,你问得太早了。我家太尉公和我五姨夫虽然都算文学之士,平时也断不了吟诗作赋的,可他们写的那些诗文,六岁孩子哪里读得懂?太艰深了,先生也不会教他那些吧?难道搬一部《永徽律疏》来指着叫元翼识字吗?”
说得狄仁杰也是一笑,又向赵国公夫人请问:“家中可藏有太尉公的诗文集卷吗?”
赵国公夫人点了头:“有的。先夫从岭南赦回以后,在此安家,就开始从旧友故知那里收集太尉公和驸马公的文诰诗作,不敢大张旗鼓,只是暗暗地留个念想,也让后代子孙能有福气观瞻先人遗墨。”
“仁杰可有幸拜读太尉公诗文集?”狄仁杰紧接着问一句。
赵国公夫人迟疑地看了看阿浪,象是怕老国舅作品里有什么犯忌处,再给她孤儿寡母招祸的模样。阿浪连忙向她保证狄仁杰的人品,又说些好话,赵国公夫人才命下人去搬来几卷书,让他们翻阅。
阿浪并不知道狄仁杰查自己家老族长的诗文有何用意,狄仁杰示意他也一起翻阅,只说“看到眼熟的字句你叫我”。长孙延收集到的祖父诗文并不很多——或者说老太尉长孙无忌一生勤于案牍公文、格式律令,留下的文学之作也不算很多。几卷书,阿浪拿起来随便展开看,看着看着,忽然一首诗的题目跃入眼帘:
“灞桥待李将军。”
他愣了下,再往左展,露出来的是一首五言小诗:
“飒飒风叶下,遥遥烟景曛。霸陵无醉尉,谁滞李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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