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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金篦刮目

作品: 唐宫奇案之失六骏 |作者:森林鹿 |分类:历史军事 |更新:09-24 11: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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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长春宫回洛阳的这一路上,武敬真可能只说过十句话,其中有一半都是对梁百岁说的。

阿浪从旁瞧着这一对少男少女,肚里默默好笑。其实两人之间也没什么暧昧,只是都从小干惯粗活,一行人停下来,他两个就抢着去捡柴打火、烧水煮饭、卸鞍喂马,比东宫仆役还勤快,自然交谈多一些:

“四郎你别给大青吃那么多料豆,我昨晚刚喂过它,撑着了不好。多给小骡子加一把吧?”

“嗯。小骡子昨夜我喂了,加给阿壮。”

“四郎——这边有干柴火,多拢一把够烧了!”

“在铲雪,就来。”

梁百岁——如今阿浪和梁忠君都让她改叫成百岁——跟着父亲过了这些日子,性情比刚从萧家出来时开朗快活多了。队伍里人人都很疼爱照顾她,十四岁的少女畏怯之心渐去,脸上时有笑容,也吃胖了些,神采焕发,隐然要出落成个小美女。

武敬真么……他倒没什么变化,还是沉默寡言粗手大脚的乡下少年模样,眼里有活计,心里有算计。阿浪路上和梁忠君议论过几回,都觉得武敬真去三卫禁军也算条好出路,这孩子虽不是那种嘴甜会哄人的,倒也不会稀里糊涂吃亏。

而且他到底是天后宗族,京师无赖子弟要恶整他,也会忌讳几分吧?

天后宗族……梁忠君很在意这个。晚间阿浪有时和他说笑打趣,问他愿意不愿意接纳武敬真这个女婿,梁忠君就很不高兴,只说“我家高攀不上文水武氏”,背地里也教训女儿别和武敬真走得太近。

阿浪估摸着,梁忠君既然是太宗皇帝的死忠,那大概对一身侍二主的武后没什么好感,说不定把近年军制败坏、兵户苦难的帐也归在了武后头上。他并不讨厌武敬真本人,却不愿意和武家扯上任何关系。

这种心态……好吧,阿浪觉得自己很能理解。他其实也一样。

自去年机缘巧合,他与舅父李治、表兄弟李弘李贤等接触渐多,对他们的怨气已经消解了不少,但对“舅母”武皇后始终难释心结。讲道理的话,他知道自己父母和整个家族所受苦难,一半以上的责任都在舅父身上,但……他就是恨武后恨得更深。

眼下他还没什么办法能报复武后本人,但若有机会给她的家族败坏名声添个堵,阿浪乐得顺势而为,反正他也没造假诬陷人啊……武敏之那种货色,早死早超生。

他们一行从文水到长春宫的路上,风雪交加,严寒迫人。找到“特勤骠”马砖之后,天气就转暖了。返程向东,渡河回洛阳,官道上了冻又化开,满地泥泞,特别难走,大年二十九,阿浪一行才泥猴似的进了洛阳宣辉门。

持符报状,请见东宫和二圣。阿浪带着马砖,不无得意地呈献御前,自然又得了一番夸奖勉励。他路上早和梁忠君商量好,这次行程什么该讲,什么不该说,诸务备办清楚。连同文水“私马市”和武敬真上番,也交由该管司官去调查安排,他自己轻松脱手。

唯一的意外是阎庄的死讯。阿浪还真的挺难过。

阎庄陪着他走完了多半条山西战场路线,一边跟梁忠君斗嘴,一边帮了他不少忙。那么忠于先太子的人,居然莫明死了,死得还很有“殉主”意味。

二圣特敕奖慰,准许阎庄陪葬恭陵,他的棺柩则临时停在东宫附近一座寺院里。阿浪抽空去分别拜祭了李弘与阎庄灵位,但这是他至今唯一一次自由活动。

他交代完马砖的事,便被李贤命人拎到皇城里一处叫“尚药局”的地方。一进院内上了堂,他发现有四五位须发花白、道貌岸然的老文士,正摩拳擦掌坐等着修理他。

一问才知道,几位都是东宫药藏局的郎丞侍医,还有一个是御医,天皇指派到太子身边常侍的。因为天皇有意命阿浪为自己治眼,稳妥起见,太子命家令先考校勘量阿浪的医术,新任东宫家令又把他丢给这几位老医官验明正身。

医官虽然地位不高,毕竟是世家长期占据的职业,哪里能容一个野小子突然横插进来显本事……一看几人的神色,阿浪就猜到了他们心思。反正能不能替天皇治眼,他自己并不太在乎。苦疾缠身的又不是他阿浪。

医官们考问阿浪古书医理,他干脆回应:“全不知晓。”他的医术又不是在中原学的……浮海之前,他就没读过什么正经医书药方。

“医理根基都不懂,竟还妄想去叩诊天子?”一个老医官捋须冷笑。

要考嘴皮子,阿浪倒是擅长的:“敢情天子驾前是缺少满腹经纶的老夫子?”

一句话堵回去,医官们哽塞半天,硬是没能接上话茬。又考校他的治眼疾头风能耐,医官们在官府户奴中找了个眼翳头眩的老人过来,叫阿浪当场给治。阿浪瞧了下,觉得这老户奴虽然眼上也生了白膜,主要毛病却在颈上一个大肿瘿。要割掉那瘿瘤,非得先给病人服麻沸酒不可。

阿浪手头没有麻药,几位医官当然也不肯给他提供。他想了想,要来金针,挑除掉老户奴的眼翳完事——那老病人这已经非常欢喜,连呼“眼亮了眼亮了”,可证阿浪医术有效。

然后他就束手不治了,向医官们说“没有麻沸酒,直接割瘿,此人就活活疼死了,还治什么治”。趁着几人犹豫争论,他转身径自走出内坊大院——爱怎么怎么地,他才懒得争竞这些呢。

能给医官们出个难题找些麻烦,他倒是挺开心。但这事还没完,下一个过来考察他的是九仙阁阁主明崇俨。

对于这位天子宠信多年的术士,阿浪还是有点敬畏。在昭陵时,他亲眼见过明崇俨作法星象,得出的结论“六骏已回转生之地”也……算是准确的吧。

所以明崇俨“考察”了阿浪整两天,他都勉强忍耐,回答了不知多少稀奇古怪异想天开的问题,只差把自己父母祖宗十八代的名姓都给他倒背一遍。明崇俨也象东宫御医一样,不知从哪里找来七八个带病患重疾的户奴,叫阿浪给刺头刮目一一诊治,有当即见好的,也有完全不对症越治越重的。几天之后,阿浪被折腾得没了脾气,抱定听天由命宗旨,随便他去吧。

大年初五,明崇俨带阿浪到自己平日居住的一处偏院之内,叫阿浪站在沙地上所画的一副八卦图阴阳眼里,又扬铃飞符作法半日。阿浪都快睡着了,最终明崇俨一副很不情愿的模样,告诉前来催问的贞观殿宦使:

“此医人所怀金篦术,对症有限,风险又极大。天皇万金之体,社稷仰赖,臣崇俨不敢推荐试用。若主上一心尝试,也请召侍御医在旁,如有不豫,随时干预。臣观星推算,三日之后宜求医祈福,过此则大不吉。”

那宦使回去传话,半日又回来说:“二圣决意试过金篦术后,调养过冬,再永远迁居上阳宫。明师初九日带此人入宫候旨。”

这是定下了阿浪为天皇治眼的日期。他长出一口气,没料想明崇俨奉敕之后,立刻命令阿浪沐浴斋戒、食素养气,之后几天饮食里连个油星都见不到。阿浪是做惯力气活的年轻男子,被逼着连续几天吃斋,油盐不进,嘴里真是要淡出鸟来。

还没完。正月初九一大早,天还没亮,他就被拎到了宫中一处佛堂道场。皇太子李贤头戴三梁远游冠,身着红裳绛纱袍,手持玉笏,领着阿浪和一众宗室王公宰相朝臣伏在神案前虔诚祈祷。朝阳初升,从佛堂高窗射入的光束,正映照在皇太子的高冠上,什么金博山和九首附蝉等闪闪发亮熠然生辉。

听下人说,天皇决定要接受“金篦刮目术”后,宫城内外人等三天前就奉敕斋戒祈福。到了明崇俨择定的良辰吉时,不当直者一律到各佛堂道观上香供养跪经。

香烟缭绕,钲磬悠扬,僧众梵唱,皇太子贤领拜完法事,亲自带阿浪和明崇俨等人进贞观殿。天皇还是躺靠在御床上,天后坐于床头独座,给阿浪让开了操作空间。明崇俨一声“吉时至,可下针”,他掳袖操刀上阵。

紧张还是紧张的,但阿浪之前细看过天皇的双眼多次,也和其他医人商议讨论过病情。在他看来,舅舅的左眼好治,就是挺典型的白障,一针挑开翳膜即可。但右目的病灶严重得多,筋络盘结眸瞳坏死,金篦术无所施用,且害怕触动病灶引发出血。天皇这只眼睛是没救了。

两位长期奉圣的侍御医秦鹤鸣、张文仲也同意阿浪的判断,认为万金之躯不可孟浪,以稳妥为上。奏经天后御准,阿浪深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撑开万乘之尊大唐天皇的左眼皮,下针,捻转甩,完活。

“哎!”

天皇一张左眼,立刻快活地笑叹出声:“能看见了,能看见了!好清楚呦……多少年了……”

“陛下且别忙着用眼,此术行完,眸子怕风。”阿浪嘴上叮嘱,用准备好的麻布条把天皇双眼蒙绑起来,和对萧嗣业的处理手法一样。天皇笑一笑,叹道:

“虽视物清晰多了,我还是头胀闷塞。阿浪哪,要不然你再刺一刺阿舅的头顶百会,放点血出来?我记得上次是谁这么给治过一次,松快好多啊……”

“放血?”阿浪一愣,“臣可不会干这个。陛下得另找别人。”

他觉得自己就是有一说一,不明白为什么在床边跪坐的天后和太子都噗一下笑出来。天皇也呵呵呵地笑了一阵,拍着阿浪手臂叹道:

“算一算,你出生的时候,先帝早崩逝了。你长得也不很象外公,怎么听你这孩子说话,老让我想起在阿耶身边那些年呢?怪不得这么多孙辈里,先帝就选中了你去找寻六骏……命中注定的,天意啊。”

阿浪给舅舅缠裹完布条,本想退下御床老实跪好,但天皇抓着他手臂不放,絮絮念叨这些话,他也不好使劲甩开皇帝陛下。说实话,他这么呆着并不舒服,舅舅身上有浓重的药气,嘴里喷出的味道也不太好闻。而且床下天后看他的眼神很冷,如芒刺在背。

不管怎么说,天皇这回行险求医,算是成功了吧。天后命明崇俨和另两个侍御医出去传喜讯,遥遥听得内外一片欢呼,钟磬齐鸣。

“阿允,你和阿浪谁大些?”天皇转头问儿子,太子贤回说问过生辰,阿浪大几个月。天皇点头道:“那他是你表兄了。你在昭陵遇见他,把他带进宫中,办妥了这许多大事,当然也是先帝的安排。你说吧,该怎么奖赏阿浪?”

李贤显然已考虑过这事,立刻回奏道:“他是长公主嫡子,视同一品子,结散阶正七品上,本来补入两馆生最合式,可他那一笔文辞么……要是选为千牛,又超龄了。算下来,是入三卫或者充进马为妥。不过二十一姑逝后,有诏令以皇后礼葬,其子荫格似也可从高拟定,恩自上出,臣听候敕旨。”

阿浪大致明白天皇父子是在议论该给自己封个什么官职,但……他怎么一点都听不懂呢?

“正七品上啊……还成吧。本品别加太过,就用这一阶武官好了,省得将来阿浪遭同僚嫉妒排挤。”蒙着眼的天皇喃喃数算,“二十一妹的皇后殊礼,给他个爵位吧,开国县男就够……职事么,我倒欢喜和这个外甥说话,愿意叫他常在我身边,眼睛要是再坏了,也能随时给治。就让阿浪充千牛备身吧,年纪不是什么大碍。他还有三块马砖要找回来,有个天子近侍的名头,办差也容易些……”

李贤答应着,转向阿浪示意:“还不谢恩?”

阿浪听得出舅舅给自己这些官爵比应得的高很多,“圣眷隆重”。他就势挣开手臂,滑下御床行礼谢恩。天皇笑道:

“这些只是你的母荫,生下来应得的,还有为你今后办差行的方便。你找回三骏的功劳,为朕治眼的功劳,还没叙赏呢。阿允,你给阿浪在两京安排住所了没?”

“尚未。”太子回答,“因不知他要得什么官职,按何种规制赐宅合适……”

“不用管规制了。这么大冷天,有现成宅子,赶紧给他办一所,叫他住进去,不然难道叫你表兄在外头冻着吗?”天皇叹息,“朕想着,敏之犯的罪,是不能再赦的了。他的国公爵位,散官职事,也得一并撤除。他那个赐第,不是离宫城挺近的,查抄完,已经空下来了?就赏给阿浪吧,连同他的家产奴婢一起……天皇一目,怎么也能值一套大宅吧?”

武敏之的家产宅院?

阿浪吓了一跳,不自禁地转头去看武后,只见这位中宫国母脸上毫无表情,似乎是早知道这个决定了。他再怎么山野不知礼,此时也明白该当叩头辞谢,至少重复十次八次“臣万万不敢当”。天皇微笑道:

“你不用推辞,那宅子还在查抄罪证,估计你一天两天也搬不进去。就是住进去了,一开春,你还有三块雕马砖要找,也享不了几天福。唉……天后,敏之如今关在哪里了?除了那什么红锦囊,还又查出他别的罪证没?”

“他在内侍省杂院,阿允命人去看守着。”武后淡淡回答,特意强调了一下看守的来源,“罪证么,妾觉得,在敏之卧室里发现了那个红锦囊,能跟阿裴的口供对上,囊中又是突厥毒盐,这足够了……我儿沉冤昭雪,在天之灵也能安息了。”

在武敏之卧室里找到了“突厥蓝盐”?阿浪还不知这个。他淹留宫城里这些天,倒是听人说了不少先太子之死的情形,也知道武敏之彻底失宠倒台了。不过再想想,根据他在萧嗣业家和文水听到的消息,武敏之手里没有“突厥盐”,才奇怪吧?

“无量奴实在可怜,他那新妇……唉。天后,内宫由你作主,你说该如何处置阿裴?”天皇又问。

武后显然也是想好的,答道:“裴氏与外臣勾结,毒弑亲夫,十恶不赦。然而她是由鬼崇上身所致,人又已完全疯颠,如今生不如死,妾心里也甚悲悯。无量奴的真正死因,又不能向外人道,以妾看来……赐阿裴一死吧。一条绫子悄悄办了,只说疯疾入心暴毙,还可命她陪葬恭陵。她的父母家人……也饶过吧。”

这处置倒不算暴虐,天皇与太子都无异言。天皇又问:

“那敏之……自然要命其复本姓贺兰,去除你父嗣承和外戚属籍的了。只是既不能公布他毒害先太子的真相,他的罪过,怎么说才好?”

武后咬着下唇想了想,顺水推舟:“阿允,你看呢?”

李贤也面无表情地回奏:“依臣之见,贺兰敏之弑储和意图谋害天后之罪,太过骇人听闻,牵连广远,最好都不提。他逼污前太子妃杨氏、在昭陵秽乱宫闱,只这两条,处斩足够。与之为乱的还是太平公主侍女,更罪加一等。至于他家内那些……”

说完“家内那些”四个字,李贤突然住嘴,低头不语了。阿浪不明其意,抬头看看床前的一家三口,只见天皇也不说话,蒙着双眼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武后脸上则如同笼罩了一层严霜。

寝殿内的炭炉一向烧得很旺,燥热熏蒸,再加上浓厚的宫香和药气,阿浪觉得自己胸口渐渐呼吸不畅,额头沁出汗水来。他似乎应该叩头辞出了,不该再留在这里掺和人家家务,但他现在一点不敢乱动乱说,只能尽力缩小身子,盼着地上裂开一条缝,让自己悄悄钻下去消失。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后才幽幽叹一口气:

“妾惭愧,养了这样畜牲不如的外甥为侄……敏之趁妾母太原王妃病重之际,丧心病狂逼烝祖母,又居丧作乐、私隐宫锦,种种滔天罪恶,皆因妾疏于管教,才造下这等逆孽,百身莫赎。前太子妃裴氏,也是由妾捡选,德不胜位,竟被妖魅所乘。这些年天下水旱灾害频繁,似也应归咎于妾承旨不当。贺兰敏之一案,朝廷当下诏公明刑罚,妾亦会上表,引咎避位,退居掖庭,长伴青灯以了残生。伏请天皇再择良偶,正位中宫,为天下坤德表率。”

武氏自请废除后位,让天子把自己打入冷宫?

阿浪听得呆了。只见武后说完一席话,在独坐上向御床伏拜请罪。天皇扶枕坐起,颇为震动,太子李贤则迅速膝行后退,向着父母五体投地行下稽首大礼去。留下阿浪仍置身于二圣之间,茫然回顾,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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