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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户外潮湿憋闷,坡墙房屋都象被倒扣在一口大黑锅里。
廊下远处,传出号哭声音的地方,有火把闪烁,亮光却穿不透浓稠夜幕。
狄仁杰跟在李贤武敏之身后,一大群人走过一尊尊兀立座上的高大人像。他只觉有几位蕃国君长的脸在颤动的火光中扭曲,表情变幻,但只要抬头去看,他们又只不过是僵固的石人而已。
一尊空白石屏前,火把亮光下,白发苍苍的老人伏地痛哭,全身都在剧烈颤动。举火把的人弯着腰在劝,语音却被那撕心裂腑的哀号完全盖过。
是昭陵令姬温在哭。
发现“昭陵六骏”从石屏上突然消失时,老陵令当场昏晕过去,医工说是爬山疲累,又受惊太甚,气血攻心所致。众人把他抬到偏殿耳房躺着,灌些汤水,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醒来的,竟又挣扎着爬到廊下,抚石痛哭。
上山途中,狄仁杰听姬温简略说过自己履历,知道他是科举出身、大部分时间都在做文官,但贞观末曾随侍先帝亲征辽东。老人鞍马娴熟身体硬朗,言谈间对太宗文皇帝崇敬得五体投地。此时伏在廊下大哭,白日里沉稳安详指挥若定的风度消失殆尽。
“……都是我等的罪过,引得先帝动怒啊……二十多年风风雨雨,六骏就这么走了……先帝是有多伤心难过啊……主忧臣辱,主辱臣死啊……嗬嗬……我守陵的老头子,还有什么脸面活着啊……”
领头过来的雍王贤站在姬温身边搓着手,插不进话劝慰。六骏失踪,负责陵园内外看守献祀的陵令肯定要被追究“奉职不谨”。如果最终也查不出此案是何人所为,或“是否人为”,姬温还可能被归为第一罪人,恐怕要和老友权善才一起掉脑袋。
然而姬温并不是为自己的悲惨命运而哭。老人家边哭边用手抚摸着现已空白平展的石屏,竟开始数说起消失的“六骏”名号事迹:
“西廊最远端那一骏,白蹄乌啊……先帝与西秦薛氏浅水原大战时所乘……隋大业末,薛举、薛仁果父子在陇西起兵称帝,欲趁高祖初入关中立足未稳,夺取长安。先帝时封为秦王,两次率兵与薛氏父子交战,一胜一败……决战之役,两军相持数月,秦王派兵在浅水原诱敌,后亲率精骑,乘这四蹄纯白的乌黑骏马直捣敌后,薛军大乱溃败……秦王带兵追击,白蹄乌一昼夜奔驰二百多里,逼得薛部败军投降灭国,平定大唐西北……那是多么威风骁勇……”
听闻昭陵令叙述自己皇祖的丰功伟绩,李贤脸现尴尬。情境特殊,他不好随意打断,无奈地回头看了看狄仁杰。
狄仁杰报以一个苦笑,他也没法。
“东廊下第一,特勤骠,先帝在河东山西大战刘武周宋金刚时所乘……武德初年,刘武周勾结突厥人入关,占据山西河东大唐起家根基……秦王受命于危难之中,率军渡黄河,连挫刘武周军前锋,与其大将宋金刚对垒数月……趁宋金刚粮尽退兵,秦王穷追猛击,骑着这匹黑嘴黄马昼夜急追,连续三天人不解甲马不卸鞍,交战数十次,在雀鼠谷一日八战八捷,一鼓作气收复了太原……
“西廊下第一,飒露紫啊,先帝东征洛阳王世充时所乘……秦王率唐军与王世充的郑军战于洛阳城外邙山西苑,骑着这匹深红骏马直冲敌后,与卫队失散,身边只有猛将丘行恭一人跟随……飒露紫奋勇跃上阻路长堤,胸口突然中箭,丘行恭驱散追兵,将自己坐骑让与秦王,持刀牵马巨跃大呼,斩数人,突阵归入大军……为飒露紫拔出胸箭,此马才倒下……贞观十年后,先帝特命将丘行恭为飒露紫拔箭情形刻于石屏上……丘将军你连人带着马,都被先帝召走了啊……
“东廊最远那座,什伐赤,先帝大战王世充窦建德时所乘……唐郑两军在洛阳鏖战胶着,河北窦建德意欲从中取便,率倾国兵力入中原救郑……秦王力排众议、拒绝高祖命其班师诏令,留主力继续围攻洛阳,自己跨上这匹火红骏马,率精锐骑兵奔赴虎牢关……激战中,什伐赤身中五箭,仍带箭飞奔,秦王才能及时扼住窦夏军队与王世充会合的咽喉要道哪……
“东廊下第二骏,青骓,先帝在武牢关决战生擒窦建德时所乘……窦建德兵力雄厚,人多势众,在武牢关下列阵求战……秦王骑上这匹杂色白马,率玄甲军当前冲入夏军横排二十里的战阵,破阵而出,左驰右掣,夏军十几万众望风溃败,窦建德本人在牛口渚被擒……秦王带俘虏回洛阳城下展示,王世充亦绝望投降,中原就此定鼎……
“西廊下第二骏,拳毛騧,先帝在河北与刘黑闼大战时所乘……窦建德死后,其部将刘黑闼在河北继续作乱,连败大唐宗室名将……秦王再度出征,乘这匹周身满布旋毛的黑嘴黄马,在洺水与刘黑闼决战……一度被团团包围,拳毛騧竟身中九箭,死于两军阵前……后秦王趁刘军半渡时决河水攻,最终使得其部溃散、刘黑闼本人逃入突厥,此后虽又卷土重来,精锐却已丧失殆尽、迅速灭亡……
“这六马是先帝生前最心爱的坐骑,如今一夜尽皆离去。大唐创业艰难,百战开国……马者武也,武功尽去,这是什么圣意,什么兆头,什么气数哪……嗬嗬嗬……”
怎么连“气数”都出来了……狄仁杰听得直擦汗。老陵令口不择言毫无忌讳,这是将自己生死置之度外了。
不管大唐江山气数如何,他老人家的中气倒绵长得很,这么大段史事如数家珍倒背如流,中间连磕巴都没打过。好容易找着个话缝,李贤接着他语意插了句嘴:
“马者武也,六骏去,鹦鹉来。这征兆倒有趣得很。”
他和武敏之两个年轻人一直乖乖站着听课,不时相互飞一记眼刀。狄仁杰听李贤言下之意,“六骏”自然代指李家皇室宗庙,“鹦鹉”则很象是说当今的武氏皇后和外戚。
姓武的篡权乱宫、排挤太宗子孙,惹得先帝动怒,召走石马示警,还放了一群鹦鹉出来提醒活人?
狄仁杰等着武敏之出言反驳,年轻的周国公却没吱声。狄仁杰略感诧异,一瞧那年轻人脸色就明白了——昏暗摇曳的火光下,武敏之面青唇白,跟死人的气色没差多少。
刚才他被那小贼阿浪一脚踹出,后背落地,想是又撞到了未愈的伤口,眼下能直立不倒已经算不错,哪里还能再跟李贤斗嘴。
“大王,夜太深了,明日还要爬山到南坡寝宫献殿上祭。今日到此为止吧。众人都该歇息了。”
说话的是明崇俨。术士站得离人群有一段距离,负手抬头望天观星,对姬温的泣诉似听非听,不过狄仁杰知道这边再微小的动静,都逃不过他的留意。武敏之肩膀一塌,明显忍住了一声如释重负的叹息。
老陵令比他还不堪,满脸眼泪鼻涕地被扶起来,站都站不稳。有这一老一弱在,李贤也不好坚持连夜查案,遣散众人去休息,特命卫士把阿浪“绑严实了看守好,明日再审”。
狄仁杰目送绑成了角黍的阿浪被推推搡搡拖离廊下,不觉摇摇头,心中暗叹。这小贼本性不坏,也不是那等一意求财的粗蠢盗墓贼,犯事背后必有缘由。明日换地方再审他,势必要动大刑了。
他倒不全是因为阿浪救了自己一命,就对他心生好感、有意偏袒。他见过的凶犯多了去了,根子上还有救没救,问过三两句话就明白。
这小子就是那种还有救的。他当时应该是刚从昏迷中醒过来,懵懵懂懂浑身僵着,正好看见深沟崩岸,第一反应是飞身救人,也不管被救的是谁、有什么后果,这非常可贵。
何况他还年轻,心志不定,好好磨炼能重回正路。只可惜那小子嘴上不好,不知从哪里学得油腔滑调,不肯老实招供。狄仁杰判案一向主张慎刑明思,不乐见血肉横飞的腌臜相,但对付奸滑顽恶之徒,有时候不给点苦头吃还真不成。
人都散了,狄仁杰也困倦疲累,但他还不能就去睡觉。找人要一根火把,举在手里,他又拖着步子慢慢走向六骏石屏,伸手去抚摸石屏中央那平平展展的大片空白。火光照耀中,他的头脸在石面投下浓重阴影。
阴影掠过一面石屏,又一面。狄仁杰沉默地举着火把上下四周晃动,依次仔细查看每座空白石屏。此举可能是白费力气,但他执法二十年,断案无数,深知查明真相的关窍,往往便是隐藏这等看似枯燥无用的水磨功夫中。
探查到西廊下第二座石屏,他手指摸上空白屏面,刚一摩擦便觉有异,“咦”了一声。
边框内有些地方的石面轻微倾斜,并不像看上去那么平坦。他用火光左右晃动照耀,确认是青石表面的凹陷,只是凹陷得极浅,边缘又光滑平缓,几乎显不出来。
陷下去的面积还不小,他的右手一路抚摸感知,慢慢地在石屏中央画出一个扁圆形状,左上角却又向前伸探而出……这是……
狄仁杰猛然收手,大喘一口气,后退一步,瞠目瞪视这尊空白石屏。
他摸到的,是一匹马的隐约轮廓,有马身和向上扬起的头颈。心惊目眩间,他甚至觉得石面还有温度,仿佛原来驻立在此的那匹骏马刚刚破石奔出不久,留下的创面正在慢慢生长愈合、恢复平滑。
这是一瞬间的念头。一瞬间后,他又举着火把奔走勘探,再将六面石屏仔细摸过一遍,发觉还有两屏表面也有轻微凹陷,只是面积都不大,也不似西廊第二屏——据方才姬温的指点,那里立着的应该是“拳毛騧”——有较完整的马身轮廓。
但那两屏的凹陷所在,仍然与马匹的形状吻合,也就是说,同样象石马“出走”后留下的遗痕。
六块石屏安安稳稳地插立在底座上,接口严丝合缝、摇撼不动。狄仁杰又特意照亮石屏棱角细看手摸,这些青石已在高山上放置了二三十年,石质虽然坚硬,头上又有屋顶遮风避雨,边角处仍然有细微的崩损风化,下部基座比中上部磨损得更厉害些。
狄仁杰在东廊尽头的原“什伐赤”石屏下跪坐倒地,熄灭了火把,只觉疲惫不堪、心力交瘁,又隐有恐惧不祥的预感。
这六座石屏,是从贞观十年后就琢好树立于此地的陪陵石刻;
石屏表面上,原本都有雕浮凸出的骏马和赞语,还有一个为马拔箭的将军人像;
一夜之间,六马一人连同先帝赞语全部消失,石屏上只余空白平面。
狄仁杰自诩圣人门徒,不语怪力乱神。这三句话,如果是别人讲给他听的,他只会当野老乡谈一笑置之,不管嘴上怎么说,心里绝不相信。
二十年法官生涯,他不知见过多少凶嫌装神弄鬼掩盖罪行的案子,早习惯以“人性所指”和“人力所能”来推断案情真伪。可他今天从黄昏到半夜,问了十几个人的口供,又转了多少圈细看摸查这六块石屏,心中闪过无数疑问、推测、假设,竟找不出一点证据或破绽。
石屏上原本浮雕凸刻着六匹马,这是确凿无疑的。他之前怀疑,有人在外面又造了六面光屏,拉上山来替换掉原石刻,如今来看不对,至少这不是简单的“六面光屏”。
他此前没见过六骏石刻,但从李贤诸人,特别是姬温的反应来看,立在当地的应是原石无疑。那么石头上的马雕怎么才能突然消失?
有人故意铲平了它们吗?六马一人本来就是在大青石块上以锛凿雕刻而成,要弄成现在的“出走”模样,石匠只要再将凸出部分小心削掉、打磨光滑即可。
可这工程浩大嘈杂,又费时费力。两条廊庑作业地方有限,无论出动多少人,要磨平六座石屏,绝不可能在一夜之间完成。
所以他们审问过的北司马院里那十一人,全都被收买了?这些人故意要替案犯掩盖,才异口同声咬定‘六骏前日还安好’,实际上案犯已经在此打磨作业多日……
狄仁杰睁开眼睛,望一望廊庑下面。夜黑雾重,他看不到什么,但白天仔细观察过,记得廊庑和墙垣之间满地都是碎石乱砖,大小不等,说不定其中就有从石屏上凿下来的石块?
他又摇摇头。什么样的贼人,才能在先帝皇陵里一口气收买十几人作奸犯科,指望他们全都守口如瓶、不露一丝风声?
而且这院里平时进出往来的,应该不止是这十一二人?雍王卫队第一时间控制住院内,接下来,他们肯定还要找附近往来者,继续问讯,谁知道哪个人不经意间就会露个口风出来……案犯难不成把陵园兆域里的所有人都收买妥当了?
越想越没头绪,睡意汹涌席卷而来。狄仁杰倚靠在石屏上,没力气动弹,半梦半醒间,恍惚看到院内有人影晃动,反应竟是“先帝又下界了?”
他没做什么亏心事,也不害怕,沉沉睡去,第二天清早才被院内走动的人声惊醒。浑身酸疼站起身,进房洗沐收拾,正忙着,忽听门外喧嚣,消息报进来:
“周国公揭穿了那掘墓小贼孙浪的真实身份,两下正对质呢!”
真实身份?狄仁杰大感意外。他虽也猜测阿浪这人不简单,可只过了一夜,不,半夜,武敏之就查出了他的秘密?
大理寺丞匆匆梳洗出门,只见一群人又聚集在廊庑下。人群中心,武敏之趾高气扬的声音传出来:
“……昨天我也就是累了,脑子不好使。一觉睡醒,我可什么都想起来了。你小子当真以为,我认不出你是谁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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