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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旧时江南，四月杭州，烟雨朦胧的时节，若能有几日晴好天气，总是会令人心情舒畅。
今日天气格外晴好。
黄昏。这正是悦来客栈最热闹的时候，楼下饭厅已坐满食客，跑堂伙计的吆喝声，夹杂着酒醉客人的吹嘘声，充斥着客栈每一个角落。
一个靠窗的位置，张沐将酒杯放下，微微闭目，舒服的斜靠在太师椅上。像是回味酒香，又像是享受那从窗外洒进的最后一点夕阳。
这样的美酒，这样的天气，本是该有个好心情的。但他的心情实在好不起来，不但不好，反而很压抑，这种感觉他一向很不喜欢。
就在这时，喧闹的饭厅突然变得躁动起来，有人伸长脖子往外瞧，有人甚至已经跑出了客栈，挤到了路边。
“老五，来了。”一旁端坐的青衫男子低沉道。这男子面色冷峻，目光如鹰一般凌冽，令人不敢直视。
“嗯。”张沐的眼睛不知何时也已睁开，他也在往外瞧。从这处位置能轻松看清街道上的一切，原来是早就选好的。
然而人们所看的，都只是一辆马车而已。
这马车虽然华贵些，但比其华贵百倍的马车，也不足以引起那么多人争相围观。人们看着它，就像是里面藏着稀世珍宝一般，可事实上那里的车窗车门都紧闭着，什么也看不到。
马车并不快，驾车的人小心翼翼，似乎生怕影响到街边的行人，但是街两边已经有不知多少人都放下了手中的事情，驻足远观，窃窃而语。
“看来，像我们一样关注这架马车的，不在少数啊。”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张沐目光依旧停留在那架马车之上，他的眼睛似乎比旁人的都要有神许多。
青衫男子也自饮一杯，同时低沉冷笑两声：“嘿嘿，杭州府第一美人即将嫁做人妻，只怕整个杭州府，不知有多少贵公子心痛惋惜，想要再见佳人一面呢。”
张沐道：“那秦莺莺真的那么美？”
青衫男子那冷冽的目光难得出现一抹异样神采，道：“常有人用鲜花比作美女，但这世上，哪有什么鲜花像她那样美的。常有人夸女子像画中之人，可又有谁能画出她的气质与神韵。我这‘三无书生’早已词穷，根本不知该用什么诗语去描述她的美。”
“哦？”张沐顿时笑了：“难怪大哥非要亲自打探消息，原来这
是份美差，至少大哥见了佳人一面。”
“能得见杭州府第一美人一面，的确再苦的差事也是美差。”青衫男子满脸回味，突然他目光示意窗外，道：“你看那走出马车之人。”
不用青衫男子说，张沐也已经看到了，因为他的眼睛几乎没有离开过那架马车。只见一绿衣罗衫少女从中马车中款款走出。她的身材很好，遥遥看去都忍不住令人怦然心动，她的举止也很优雅，一看便是极有教养之人，虽然距离较远，看不清五官，但张沐可以肯定，这是一个五官极为精致的女人。
果然，少女一走出马上，便立刻吸引了周围所有人的注意。
张沐忍不住道：“那便是秦莺莺吗？”
青衫男子却反问道：“你觉得此女如何？”
张沐道：“天下美女出苏杭，此言不虚。
青衫男子道：“但我可以保证，你若看到了那秦莺莺，就绝不会再看这女子一眼。她只是秦莺莺身边的贴身丫鬟而已，跟秦莺莺站在一起，没有男人还会觉得她美。”
此时，张沐也已经看到那走出的少女买了些水果，又回到了马车内，果然只是个丫鬟。张沐抿嘴而笑，道：“听大哥这么一说，我倒是有些迫不及待想见识一下了。看来即便不为那件东西，单单搅黄了这门亲事，咱们也是在为天下男人做了件好事？”
青衫男子道：“可惜，这件好事并不容易做。‘玉面青剑’秦怀义的千金出嫁，嫁的还是锦衣卫镇抚使沈大人，谁若是要搅黄这门亲事，只怕是嫌命太长了。”
张沐又饮下一杯，没有说话。这就是他不开心的原因，明知不可为，却不得不为。顿了下，他问道：“都有什么人送亲？”
青衫男子道：“看到那前面骑着高头大马的紫衣男子没有？”
张沐道：“百岳山庄的二庄主罗玉茶，也是名满江湖的一流高手，江湖中谁人不知？”
青衫男子点头道：“此次不止有大批锦衣卫掺杂于迎亲队伍中，百岳山庄也会派出一股不小的力量送亲，引队的便是这罗玉茶了。”
“原来如此，”张沐默然点头：“看来消息是可靠的，秦怀义的确将一件极为重要的宝物藏在了女儿的嫁妆里，甚至可能就在他女儿手中。否则他何以如此谨慎。”
青衫男子点头，又道：“不止如此，赵无极与邵方也会一同送亲。”
“赵无极？邵方？”张沐眉头一掀，看向青衫男子。
青衫男子低沉道：“正是那四省七十二镖局的总镖把子赵无极，和‘丹阳大侠’邵方。”
张沐已耸然动容，疑惑道：“这两人俱是名满江湖的人物，怎么会给玉面君子的女儿送亲？”
青衫男子道：“他们这几日恰巧在百岳山庄做客，又恰巧都准备回应天，秦怀义便请他二人顺道沿途护送她女儿周全。从杭州到应天虽然路途遥远，常有不少盗贼出没，但有他二人在，江湖上恐怕没谁敢动什么歪心思了。”
张沐道：“还真是够巧的，只是也让咱们的行动，更难了几分。”
青衫男子却笑道：“那倒未必。”
张沐眉头一掀：“哦？”
青衫男子压低声音道：“因为这二人乃是大老板刻意安排协助你我的。”
张沐神色一变，忍不住问道：“他们也是大老板的人？”
青衫男子得意道：“毫无疑问。总之，这次大老板命我们马帮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抢到那件东西，又专门派赵无极和邵方做我们的内应。若有什么差池，只怕你我都没法交代了。”
张沐默然半响，只在心中暗叹大老板的可怕，真不知江湖中还有多少人已被他收买。
片刻后，张沐又道：“看大哥胸有成竹的样子，相比已经都订好了周密计划。”
“那是自然，若一切顺利，说不定五弟你的刀都无需出鞘。”青衫男子眼中闪烁着戾芒，阴沉道：“从杭州到应天路途遥远，期间赵无极和邵方会让送亲队伍在应该休息的地方休息的，并且亲自查验酒水是否有毒。只待送亲队伍都饮下咱们的东西，不出半刻钟便会一命呜呼，到时无论是那倾城美人，还是大老板所要之物，自然都不在话下。”
张沐脸上闪过一抹凝重：“大老板只是让我们抢夺嫁妆，劫走秦莺莺。用蒙汗药岂非足够了，何须将数百人赶尽杀绝？”
“老五，”青衫男子声音陡然低沉起来：“你可知此次行动最难的是什么？”
张沐没有说话，他知道，青衫男子自会说的。
果然，青衫男子立刻道：“大老板只说有一件极为重要的东西就藏在此行送亲的嫁妆里，可他根本没跟我们说那件东西是什么，长什么样。所以我们只能将所有的陪嫁东西全抢了，甚至还要劫走那位美人。
要抢婚简单。可要想得手之后，带着所有的东西安全逃离，那就难了。‘玉面青剑’秦怀义在这一带的江湖影响力之大，无人出其右，抢走她的女儿，恐怕方圆数百里内，所有人马都会出手。更何况娶亲的是锦衣卫镇抚使大人，锦衣卫的耳目更是遍布天下。我们唯有将所有人都除掉，不留一个活口，才有机会趁秦怀义和镇抚使未察觉时，神不知鬼不觉的销声匿迹。若是我们留下活口，消息一旦泄露，咱们可就要面临黑白两道的劫杀了，到时候就算兄弟你有天下十大高手的实力，怕也逃不掉。”
张沐默然，他承认，青衫男子说的的确很有道理。
青衫男子亲自给张沐倒满酒，笑道：“我知道你还没杀过人，这次也是你第一次真正出手。但做事不能心慈手软，更不能留下后患。大老板多年教导我们的话，你不该忘。”
“我听大哥的便是。”张沐举杯。
青衫男子也举杯，两人一饮而尽，然而在饮下酒之时，张沐的眼角却闪过一抹深不可测的神采。
……
又是一个好天气。暖阳高悬，晒在人身上似乎还有些热。
张沐和杜巴骑着两匹骏马，并驾奔跑在官道之上。很快，在他们前方便出现了一家酒铺。
酒铺并不大，土墙木门，四间并不算宽敞的房子，房子外还搭了凉棚，摆上几张桌子，客人多了，也可在凉棚下歇息，而在四间房子后面还有一土墙围城的小院，应是酒家一家人起居的地方。
骏马长嘶，停在路边，张沐看向杜巴，问道：“这里就是大哥选的地方？”
杜巴笑道：“如何？”
张沐道：“之前我们已经骑行了半个时辰，沿途一处歇息的地方都没有。若是送亲的队伍，恐怕要走至少三个时辰，是我，也会在这里休息一番。”
“哈哈哈，”杜巴大笑：“我已经为他们准备好了。”
张沐又看向忙碌的酒家，一对老家夫妇，还有三男一女四名年轻人，都在忙碌着招呼客人。
这里的酒未必是多好的酒，下酒菜也算不上美味佳肴，但从杭州府到应天府的官道上一向人流不少，这里生意一向很好。
张沐道：“地方是好地方，可几人会按我们的意思做事吗？”
杜巴笑道：“自然会，因为他们也是马帮的人，甚至在这里吃饭的多半也是我们的人。一会五弟你也装作食客，坐在外面，我的样子你赵无极等人都认识，就藏在后院，万一计划被识破，那我们也就只好来硬的了，大老板再三交代，那件东西很重要，无论付出多大代价也要抢到手！”
张沐道：“大哥可知那到底是什么东西？知道个大概也是好的，不然把所有嫁妆都抢走，沿途可是不小的累赘啊。”
杜巴摇头：“我真的不知道，据说连大老板自己都不知道那件东西到底长什么样。”
“这……”张沐有些无奈。
来到后院，可是张沐却浑身冰凉，他站在酒棚后方，七具尸体就在他脚下，一家七口，有老人，有孩童，还有一个衣服被撕碎，浑身带着淤青抓痕的赤裸少妇，脸上还都留着死前的恐惧和挣扎表情。
在这官道前后十几里，只有这一处小酒铺。所以这里的生意一向很好，一家七口的生活也很殷实。
然而他们绝不会想到，有一天他们的这间小酒铺会给他们带来杀身之祸。
张沐看着他们，目光恍惚，像是看到了一片火光，火光中充斥着兵器撞击声，喊杀声，哭喊声。大批倭寇在那里肆意屠杀，黑暗中一群人冷艳旁观。一个三岁孩童在杀戮的人群中哭闹……
良久，张沐朦胧的眼睛渐渐清晰，被冷冽取代，他看向身边的杜巴，低沉道：“大哥，马帮这些年在江湖上已经有些声名狼藉，不为正派所容了。以后马帮做事是不是可以改一改？”
“江湖地位是杀出来的。我们马帮走到现在，已经得罪了不少人。这些人你越狠，他们越怕你。你若是有一天突然变得软弱了，他们反而会来咬你。几个老百姓而已，咱们连锦衣卫的老婆都敢劫杀，还怕再多杀几个平民百姓吗？”
张沐莫语，片刻后不带一丝情感的道：“没错，大老板训练我们二十年，教了我们所有杀戮的手段，唯独没有叫我们仁慈。这样的我们建立的帮派，的确不该有像我这样的人。”
说完，张沐闭上也眼睛。
……
前院，满脸红晕的老翁端着酒坛，游走在各个桌子跟前。看他的面色就知道他也是好酒之人，满脸的笑容带着知足，果然是老实巴交的酒家老板模样。
这样的人，一向很容易让人放松警惕。
张沐独自一人饮着酒。脑海中忍不住又想起后院那一家人惨死的模样，想起那个燃烧着烈火，充斥着喊杀声的夜晚。
那一幕幕，深深烙印在他的脑海，永远无法挥去。思想飘荡，一杯杯酒下肚。
“五爷，少喝些，这酒后劲大，今日可是有大事。”老翁来到张沐跟前，低声道。
“我倒是第一次听到酒家劝酒的，满上。”张沐有心事，而这些人曾经跟他的命运都一样，现在也是同处一个帮派，但他和这些人并不同。因为他知道自己该干什么，知道自己的身世，而这些人早已成了杀人的工具。
“哎哎，”老翁只得点头，这位五爷虽然刚刚出山，却身受重视，直接升为五爷，他万万得罪不起。
一个人喝酒，总是无趣的，哪怕是和闷酒，其实也希望能有人听自己吐露心声，但张沐心中的秘密，却不能向任何人吐露。
所以他只能一个人喝，但却不能放纵，因为今天他在等猎物，绝不能醉。
当张沐喝了七大碗酒时，官道上终于扬起了尘土，张沐眼睛看过去，这一刻那眼神无比精神，哪有半点醉意。
这一行人个个气度不凡，连所骑的马鞍，都华贵无比。中间一名少年皮肤白皙，目光如水，实在是俊美的连张沐这个男人都有些心动，而他的衣着和气度更是不凡。
但张沐却失望了，因为这并不是他要等的人。
老翁已经迎了上去，就像正常的生意一般，全无一点破绽。
“客官，想喝点什么，咱家这里不止有好茶，也有上好的酒，不比城里的差。”
俊美少年一行已经下了马，开口笑道：“刚才我们还说早已口渴，一直找不到歇脚的地方，真是好啊。”
“好个屁！”张沐已经摇摇晃晃的走了上去，那一身酒气，看样子是要撒酒疯。
掌柜一瞪眼：“不好你都喝成这样？”
“哪样，我哪样了？”张沐摇摇晃晃的走上前，张开手臂就要搭在俊美少年的肩上，却被俊美少年灵巧的轻易躲过。
张沐依旧醉醺醺，还打了个酒隔，道：“小兄弟，告诉你，这是家黑店，去别处喝茶歇脚去吧。”
“哦，黑店？”俊美少年也是一愣。
张沐道：“天底下最黑的店。”
“你这醉鬼，别胡说八道。”掌柜连忙插话，却看向俊美少年，歉意道：“这位小哥，实在抱歉，这人喝多了，怕是要撒酒疯，要不，您去别处歇脚吧，沿着官道再往前，以诸位骑马的速度，要不了多久就又更好的地方了。”
然而俊美少年却笑道：“我到觉得这里风景独好，且这位兄台能喝的如此美，想必你家的酒定然不会差，就在这里了。”
未等张沐和掌柜说话，俊美少年身后的一名随从便附和道：“公子说这里好，这里自然是好地方。”
俊美少年道：“是好地方，我们敢了数个时辰的路，早已口渴，便是黑店，不就是价格贵一些嘛，好在我并不缺钱。”
看俊美少年衣着、气度，的确绝非寻常人家。
张沐心中苦笑，食客说是黑店，店家也在劝客，这来的人却反而应该留下，天下还有这样的事情？
他还是没能赶走俊美少年一行人，
“这位兄台好像对我们格外热情啊，也好，那就一起做吧，即使家黑店，你的银两若是不够用，我还可请你两杯。”
“哈哈，好。”张沐果然毫不客气的坐下，然而刚刚对饮一杯，他便故作玄虚的道：“小兄弟，你看我是干什么的？”
俊美少年道：“看不出。”
张沐道：“我是天师，早已看出这里即将有血光之灾，小兄弟还是早早离去的好。”
他说话时，舌头打结，吐字不清，那醉醺醺的模样，让人以为是疯话，又像是很认真。
俊美少年却道：“若是有血光之灾，那就更好了，兄台不知，在下平生最喜欢热闹。”
张沐哑然，居然有这样的怪人。赶都赶不走。
就在这时，远处有遥遥的唢呐声传来，偶尔还带着几声锣鼓。一听就是喜庆事。正是山庄的送亲队伍。
锦衣卫大人给足了钱，身份也足够大，这一路乐师们都格外的卖力，几乎一路鼓乐不停。
然而此时的官道，却刚好被俊美少年一行的马匹堵住。
老翁见状，连忙迎上去，招呼道：“客官，想喝点什么，咱家这里不止有好茶，也有上好的酒，不比城里的差。”
“镇抚使大人，今日天有些热，这都赶了半天路了，让兄弟们歇歇脚如何。”赵无极御马走上前，建议道。
镇抚使看了看四周，略作犹豫后，终于点头道：“也好。”
众人各自找个位子坐下，这是老翁等所有的人都上前招呼，已经为众人端上了一壶壶茶水，并询问着吃什么酒菜。有人已经迫不及待的准备喝水了。
镇抚使忽然道：“慢着。”
众人都看了过去，这时赵无极连忙道：“如今天下不太平，出门在外小心些好，我先看看这些茶水能不能喝。”
镇抚使看着赵无极，这位常年走镖的镖行泰斗果然是老江湖，已经把他的意思都出来了，由这样的老江湖亲自查验，倒也安心。
而老翁却有些不快，不悦的笑道：“客官说笑了，我家的茶水干净的很，怎么会不能喝呢？”
“哼，”赵无极冷哼一声，却是不理，已经径直的走到第一张桌前，自怀中取出一小步带子，其内则是一双银质筷子。那筷子在茶水中浇了较，并未变色，赵无极终于点头道：“这茶水能喝了，待会的酒菜也需由我亲自先言一眼。”
众人连连称是。赵无极威望极高。况且确保自身安全的事情，所有人都不会嫌麻烦。
另一边，镇抚使已经亲自来到那架崭新而华贵的马车边，拱手作及，道：“夫人是否口渴，我亲自为你带些茶水来？”
“你我尚未拜堂，镇抚使大人此时入轿，怕会不吉利。”这声音宛如天籁，人虽不见，已让众生倾倒。
“哈哈哈，新郎官心疼美娇娘，好事好事，但好事不能急，新郎官，还是老奴去帮新娘子吧。”一旁的媒婆连忙笑道。
“哈哈，好，好！”镇抚使大笑，这一刻，他只觉得新郎官这个称呼，要比什么镇抚使好听多了。
“夫人，那我也先行歇息下。”镇抚使拱手，大步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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