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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所有日子都是云上的日子(1)

作品: 欢喜城 |作者:林培源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03-21 14: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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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贞青推开病房的门,天宁畏畏缩缩躲在她身后。

干净整洁的病房,窗帘拉了一半,阳光透过磨砂玻璃,在地板上投下暗淡的光斑。

这间病房只有婶婶一个病人。叔叔一脸疲惫,坐在靠窗的椅子上。他头发没梳好,耷拉着,显出老相来。毓秀趴在床头睡着了,脸上还挂着泪痕,除此之外,病房里还有另一张陌生的面孔,是个二十几岁的年轻男人,他站着,背靠墙上,像尊肃穆的雕像,眼神黯淡,人高马大的样子。因为背着光,叶贞青看不清他的表情,凭直觉,这人一定是特别的,至少对婶婶来说,他该是非同寻常的。她无法一下子判断出这人是什么身份,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看见叶贞青进来,叔叔依旧面无表情地坐着,仿佛已经料到到她们两个回来。

叶贞青进来了,天宁紧随其后。叔叔看到天宁,脸色沉了下来。

因为她们的到来,病房里原有的平静被打破了。

婶婶不知是醒了,还是潜意识里知道她们会来“看”她,总之,这时她睁开眼睛,缓缓偏过头来。叶贞青看清了,婶婶似乎一夜之间老了许多,脸色极差,又因惊吓过度,嘴唇白得吓人。病房里光线亮堂,暴露出她脸上的暗斑和褶皱。她躺着,双手缠了厚厚的纱布,有气无力的样子,然而眼神却是极有杀伤力的——她死都不会原谅老虎。

她尚在气头上,看见叶贞青她们进来,便死死盯着,将目光刺向天宁,好像天宁活该是只替罪羊,对啊,谁让你和老虎在一起呢?

天宁不敢看她,她是以赎罪的姿态来到这里的,她眼底红红的,黑眼圈很重。

她不敢面对这一切,又不得不去面对。老虎犯下的罪过,按理来说是他们家事。天宁和他关系再怎么亲密,也不外乎一个局外人,一个普普通通的“女朋友”。她既没有权利也没有资格掺进来。这件事从一开始就出乎所有人意料,她无法掌控失态的发展。她看着满屋子的人,心里五味杂陈。一方面因为丁未向来对天宁颇有微词,对她素来没有好印象,另一方面,则是出于害怕,她害怕丁未一旦发起脾气来,她不知怎么应对。种种感觉在她心里堵着,上下翻滚,异常难受。

她微微低着头——她是做好了准备会受一番羞辱与痛骂的。

房间里的气氛一下子迥异起来,溢满了不可名状的压抑。

叶贞青夹在他们中间,像个不合时宜的存在。她心里清楚得很,这件事从头到尾她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然而这责任究竟源于何处,她又说不上来。许是这段时间与老虎的解除令她更加了解这个矛盾重重的家庭,她内心深处隐藏已久的对于亲情血脉的认同被唤醒了,提醒她在这件事上她必须有所作为。

奇怪的是,她动了动嘴唇,最后竟一句话也说不出,喉咙像堵了厚厚一团棉絮。

叔叔料到她们这次来一定是要极力挽回溃败的局势,至少安抚一下一家人的情绪。老虎闯了祸,于情于理所有过错都应归到他这个父亲身上。这些年来他管教不好儿子,心里就像被捅开了一个血淋淋的大洞,家里时不时爆发的矛盾,让他对婶婶心生愧疚。他与前妻离婚埋下的隐患被时间覆盖,最后竟在这里开出苦果来。说到底,都是因为他,那些痛楚和撕扯才会给儿子留下不可磨灭的阴影,他自己本身就是一个罪人。种种情绪围困他,把他变成了夹缝中的老鼠,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头是儿子,一头是妻子,偏袒哪一方都于心不忍。

毓秀醒来,睁着惶恐的眼睛,不明就里看着大家;婶婶将眼神向叔叔投来,眼底的意思很明显了:她等着看他怎么处理这些棘手的事。他再也按捺不住了,仿佛下了很大决心,站起来劈头盖脸问了句:“老虎人呢?!”

这话掷地有声,口气严肃凌厉,在空旷的病房里泛起回音。

天宁被震住了,紧紧攥住叶贞青的手。她的手心冒了汗,握起来又湿又热。

空气静止了一两秒,叶贞青这才唯唯诺诺说:“叔,你别生气,有话好好说。”

一边说着,就拉了拉天宁,示意她开口说点什么,不然这场僵局真不知何时才能解除。

叔叔一听,更来气:“贞青,用不着帮他求情,这件事上谁对谁错我比你还清楚。”

叔叔的愤怒溢于言表,叶贞青一时不知没了言语,只是站着,表情怔怔的。

天宁鼓起很大的勇气,终于抬起头来,吐出一句:“你们原谅阿琛吧!”

丁未冷笑了一声,声音很小,却清清楚楚传进天宁耳朵里了。

丁未的右手还插着吊针,她坚难地抬起缠了厚厚纱布的左手,手掌包得严严实实,动弹不得,但看得出她极力要做出指着天宁的动作。她咬着牙,一字一句说:“把他给我找出来,不然别想我原谅他。”丁未对老虎的憎恨已然登峰造极了,丈夫在她眼前也颜面失尽。面对她的指责,他早已知道所有罪孽都由他而起。他是个见过世面的人,生意场上那套运筹帷幄他了然于心,只是万万没有想到,遇上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家庭纷争,竟然全失效了。妻子处在盛怒状态,看起来像头失控的母狮子,这是他从未见过的,即使当年她与老虎母亲针锋相对时都没有现在这样怒气冲冲。

叔叔度量着,连安抚她的勇气也消掉了,哪怕只是说几句圆场的话。

天宁又气又怕,丁未的话表面上是对着她说,实际上却将矛头冲着老虎。

因为他不在场,所有苛责和痛斥就全都化成利剑朝天宁狠狠劈来。天宁噙着泪,很快支撑不住,硕大的泪珠夺眶而出,叶贞青见天宁哭了,鼻子一酸也落起泪来。

一时间,病房里嘤嘤嗡嗡,一高一低的哭泣令人心寒。

丁未可不领情,她把这当成她们处心积虑的一出“苦情戏”。她们哭,反而激起她更多的反感:“我还没死呢,哭个屁啊!”丁未气势汹汹,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架势。

叔叔实在见不得两个女孩子哭成这样。他走过来,好言相劝:“哭又不能解决问题,只要老虎来认错,陪个不是,事情不就过去了。”叔叔以为这么说可以暂时平缓屋里的气氛。谁知话一出口,就给丁未硬邦邦塞了回来:“好你个叶绍堂,我就知道你偏着他,我手要是废了,你们父子谁也赔不起!”此时的丁未,像极了旧社会苦大仇深的女人,是一副要与阶级敌人拼死拼活的姿态。

叶贞青和天宁被她这话惊呆了,彻底没辙了。

病房陷入更深的沉默里。

靠墙站的年轻男人终于开口了:“姐,别生气了,对身体不好。”说话的年轻男人是丁未的弟弟,叫丁路鸣,也就是叶贞青叔叔的“小舅子”。叶贞青擦干眼泪,年轻男人的话引起她的注意,她抬眼望去,他的脸这下子清晰了:眉毛浓黑,五官粗犷,胡茬青黑青黑的,身穿一件式样有些老旧的套头衫,相貌与丁未没有丝毫相像可言,说话音量不大,却中气十足。

丁未看了他一眼,他的眼底尽是恳切。丁未叹了口气,目光黯淡了下去。

毓秀是个聪明的孩子,她知道家里一定出了什么大事,她小声安慰母亲:“妈妈,你不要气了。”丁未得了些许慰藉,努力挤出一个笑来。想伸出手来摸女儿的头,很快又意识到,她的手现在做不了任何动作的,即便只是最平常的一个抚摸都做不了,于是愤怒很快又转成了沮丧。

丁未低垂着头,眼角湿润了。

路鸣见双方都冷了下来,就对叶贞青和天宁说:“你们回去吧,剩下的事我来处理。”他的话说得恳切,也在情在理,现在情况这样糟,她们两人在这里也起不了什么作用。

天宁咬着嘴唇,看了那男人一眼,理所当然,他没有回避她的眼神,相反他脸上一直是温和的表情,一副息事宁人的姿态,对比叔叔的惶惶不安,他的表现倒有点局外人俯瞰一切的意味。不过叶贞青想,他一定不会那么轻易放过老虎的,他的愤怒好像藏在了最深处。叶贞青望他一眼,发现他也在看着自己,两人对视,叶贞青的担忧撞到他眼里,暴露无遗。

天宁拉着叶贞青的手,示意她一起走。叔叔按住了叶贞青的肩膀。他的手掌宽厚有力,表情看起来很是凝重,似乎很多话堵在喉咙说不出来。叶贞青心领神会,读懂了他要传达的意思,他用欲言又止的眼神告诉叶贞青:无论如何,不能让老虎出现在这里。

叶贞青抿着嘴唇,轻轻点了点头。

叔叔说:“快回去吧,这里交给我。”

谁也没有料到,事情就在下一秒发生了戏剧性转折。

打开门的一刹那,所有人都惊呆了。

老虎就站在门口!看见叶贞青和天宁,他的眼神是空的,那空里藏了数不清的痛苦和忏悔。他嘴唇干裂,一副颓丧憔悴的样子,见着天宁他们,也不说话,生怕一说话,积蓄起来的勇气就消散了。天宁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以为自己一定是看错了。愣了好一会儿回过神来,她发了疯一样将他往外推,卯足了劲,一边推一边吼道:“你走啊!走啊!”

老虎决意要来负荆请罪的,怎么会说走就走呢。他扳住天宁的肩膀,挡在了门口,表情凝重地摇了摇头,他不肯走,他下了好大决心才赶来医院的,一定要给丁未赔礼道歉。

门口乱成了一锅粥,值班的护士发现了,没好气地批评他们:“你们这是演的哪一出?还里是医院,不是你们家!再吵就把你们赶出去,也别住院了!”

叶贞青连连向护士道歉,护士白了一眼,留下一个不屑的背影,悻悻走开了。

叶贞青好不容易推开天宁。

事到如今,只能顺了老虎的意。

叔叔见到老虎,整个脸色都僵了,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老虎的到来无疑加重了他原先就存在的担忧,他身体晃了一晃,险些站不稳,待到站定,他忽然快步走过来,一抬手,就是一巴掌。这一打不偏不倚,甩得老虎半边脸都红了。他没有躲避,也没有反抗。他和父亲面对面站着,父子二人身高相当,对峙的瞬间,叔叔眼里的怒气消了,再一看,已经溢满悲戚了。

婶婶像见了鬼,尖着嗓子说道:“好呀,你终于来了!”她的声音很突兀,任谁听了也起一身鸡皮疙瘩。老虎呼吸急促,胸口一起一伏,硕大的喉结滑了一下,又一下。

老虎他本不该现身的,却偏偏在这个节骨眼撞到了所有人心坎上,活生生把大家的心撞出一个大洞来。大家看着他,面面相觑,不知他会做出什么举动。

空气凝固了,天宁靠着叶贞青,身子软塌塌的。

丁未脸上的愤怒和鄙夷一丝未变,她等着看老虎低声下气,等着他低下倔强的头。

沉默在持续,靠墙的男人早已暗暗握住了拳头,手臂上青筋毕露。

就在所有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忽的,老虎“砰”的一声,跪了下来。

叔叔瘫坐在椅子上,一时失去了掌控这局面的能力——或者说,他从一开始就无法把持对峙双方的矛盾,见到儿子给妻子跪了下来,他心里堵得难受,努力克制的情绪崩溃了。

老虎低着头,肩膀微微颤着,他咬紧嘴唇,像咬着一句缄默已久的诺言——

“妈,对不起。”

这是老虎长这么大第一次喊丁未“妈”。他的声音从胸腔里发出,把空气颤动了,再直直撞到丁未心中,撞到父亲心中,撞到所有人心中,撞得这间空旷的病房摇摇欲坠了。

他一直以来都恨丁未,恨她抢走了父亲,恨她把母亲赶出了家门,恨她把原本属于他的幸福葬送了。他恨不得她滚出他们家,也从来不叫他。小时候不管父亲怎么软硬兼施,他就是死活不开口。他心里从来没有这个后妈的位置,她越对他好,他越反感,索性最后僵持着不尴不尬的关系。丁未的心也早就冷了,她习惯了他的冷淡他的怨恨。只是迫于无奈,他们必须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只好睁只眼闭只眼。谁也没想到,老虎竟然开口喊她一声“妈”!

丁未侧靠在病床上,怔怔的,眼角的鱼尾纹似乎更深了。她没有任何反应,或者说她来不及反应,好像老虎喊的不是她,而是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病房里的沉默更浓重了。恐怕还是第一次,因为某些与家风攸关的丑事,众人被联结起来。这当中有恐慌,有仇恨,更有不为人知的隐忧。

大家面面相觑,都在等着看丁未如何表态。

在这件事上,她是受害者,理所当然掌握了生杀予夺的大权。如果她肯放过老虎,哪怕只给他一个赎罪的机会,那么一切问题就都迎刃而解了。

老虎跪着,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身子颤抖得更厉害。

天宁挣脱叶贞青的手,陪着他一起跪,脸上是凛然的表情。

这样的场面,任谁看了都心酸。婶婶别过头,不去看,也不敢看。

前尘往事忽的涌了上来,它们从那么遥远的地方向她发出召唤。她想起那些陈旧岁月里,她不惜一切代价夺了一个家,想起老虎这么多年来与她的针锋相对,想起这些年来为维持一个家所忍受的委屈……想着想着,她就忍不住,眼泪大滴大滴落下来。毓秀吓坏了,“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小脸哭得皱皱的。丁未伸出手臂将她搂住,母女俩抱在一起,失声痛哭。叔叔僵在原地不知所措。

路鸣握紧的拳头终于松了,他积蓄已久的怒气也随之颓靡了下去。

他某种程度上宽宥了老虎,他知道对一个男人来说,下跪是何等沉重的姿态。

他蹲下来,双手搭在老虎肩膀上。

这一回,他的语气带了恳求,也带了宽恕:“起来吧,都起来吧。”

老虎跪着不动,路鸣站起身,孔武有力的双手把老虎拉了起来。叶贞青扶住老虎,路鸣又蹲下去,把天宁也给扶起来了。四个年轻人并排站着。

婶婶说不出话来,伸着一只手,又无力地放下了。

叔叔让他们离开。

天宁拉着老虎的手,伸出手擦干他脸上的泪,却全然不顾自己。

叶贞青跟在他们后面,回过头来看了一眼。

叔叔把她拉住了,神色凝重,说:“贞青,你先留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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