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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旻没在自助餐台找到舒楝,那她多半取了食物,手上再端着盘子的话,肯定会避开人多的地方走回去。
休息区没什么人,高旻边走边留意四周,前面的人好像是蓝蕊心。看上去进退犹疑,发生了什么事?
“蓝主管”
蓝蕊心吓了一跳,猛然回头,是老板。她脑子一团乱,随便敷衍了两句,慌里慌张地走了。
高旻不以为意,因为前面的两个人更让他在意。
呵,有趣……高旻闪入转角,抱着胳膊靠在墙上,毫无负担地偷听壁角,舒楝和刘闻的关系到底如何,他要用耳朵亲自验证,究竟是乔航的猜测对,还是他的推断对。
舒楝与刘闻之间的确有纠葛,是爱恨纠葛,还是恩怨纠葛,听听不就知道了?
《仁王经》中说:“一弹指六十刹那,一刹那九百生灭”,短至毫秒,心念起动之间,舒楝不知自己成了两个女人的假想敌,亦不知背后有一双耳静等倾听她的内心。
她只知一念中的九十刹那,心中早已龟裂的偶像,寸寸成灰,萎堕成尘。
失望的尽头在哪里?
她把拿命拍到的老街幕后人员交易照片托付给他,期待他用如椽巨笔写成新闻报道为民发声,为民请命。她拜托护士为她买来报纸,忍着肋部剧痛把黑色的铅字看了一遍又一遍,没有关于老街拆迁项目的只言片语,甚至没有刘闻署名的新闻稿,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明明师兄说过要放长线钓大鱼的,为什么抓到了最大的那一条他却保持静默?
刘闻到医院看她,没有解释,也没有问候她的病情,他志得意满地说;“小舒,我已办好了你的工作调动手续,出院后,跟着我去报业集团上班!”
一切不言而喻,刘闻背叛了职业操守,拿攸关某个大人物仕途前程的证据换取了飞黄腾达。
他笃定舒楝不会拒绝,是在报社当个连编制都混不上的小兵,还是跟着他到报业集团看更高更好的风景,想都不用想的选择题,所以他不需要等她的回答。
舒楝听着长长的走廊中渐行渐远的脚步声闭上眼睛,失望像海啸瞬间将她吞没。
出院那天,她提着包刚走出医院大门就被一群人围住,顷刻间,烂菜叶臭鸡蛋砸向她的身体,人们破口大骂她是为虎作伥的妓者,指责她利用老街拆迁项目收受黑钱欺骗民众。
老街拆迁已成定局,寄望于报社帮他们讨还公道的居民觉得受到愚弄,他们没找到刘闻,转道医院去堵他的跟班。
在老街居民眼中,舒楝也是一丘之貉,他们把怒火和污言秽语毫不留情地发泄到她身上。
破碎的鸡蛋从她头顶上滑落,蛋壳挂在头发上,黄色的蛋液糊了一脸,舒楝茫然地站着,任由人们打骂。
医院的警卫将闹事的居民和围观的人群驱散,满身狼狈的舒楝终于失声痛哭。
不是疼,是羞耻,人们没有错骂她,她在老街拆迁项目中充当了一个不光彩的角色,有时候无知也是罪!
舒楝没有理由为自己开脱,回到报社,她递交了辞职信,报社领导让她慎重考虑,毕竟进入报业集团是不可多得的好机会。同事们得知她非但没跟刘闻跳槽反而辞了职,看她的眼神从鄙视变成了然,与刘闻齐名的项辉送给她一本《李普曼传》,对她说,什么时候想回来了,就去找他。
她兜兜转转了一圈回到起点,而回忆成殇,曾经被当作指路明灯的人融入阒寂的黑夜,不再是她深深钦佩过的追求公平义理的师兄。
刘闻看着舒楝平和的面容笑了笑,“小舒,听说你离开城投了,来华文卫视吧,我身边的位置永远是你的!”
过去他或许错估了年轻人的冲动,致使舒楝闹情绪出走,但他一直笃信舒楝经过社会的洗礼,真正看清了现实,最终会回到他身边的,因为走捷径是根植于人性的本能。
她摸爬滚打过,年轻、简单、幼稚的时光去不复返,她自己切身体会过,远比他的劝导开解有用。
这些年来,他人在高位,身边却没有可信的人,他越来越寂寞,也越来越怀念那个全然信赖他的小师妹。
如果把后背的位置交给她,想必会很安全吧。
舒楝缓缓地摇了摇头,“刘总,多谢你对我的赏识,不过,我已另有去处”
她称呼他“刘总”而不是“师兄”,刘闻下颚绷紧,“你是不是还有心结,觉得我欠你一个解释?”
舒楝觉得好笑,打碎的瓷器就算一片片粘起来还能跟原来一样吗?的确,她一度迫切地想找刘闻追问真相,可现在不重要了,对于已成陌路的人,还有什么好说的。
刘闻看到舒楝的眼角弯了弯,误会仍有挽回的余地,他叹口气,“小舒,让我们推心置腹地谈一谈”
舒楝不嗔不喜,态度超然,刘闻皱皱眉,他这个小师妹没白在社会上历练,深谙谈判技巧,比起从前的冒失,已变得沉着冷静,看来三言两语说不动她。
刘闻又怅然地一叹,“我不喜欢讲大道理,说一件真事吧,该怎么理解,你自己体会。我比你高几届,大学毕业后,我去了一家地方报社,跟当时的你一样,我一门心思地扑在工作上,天天在外面跑新闻,领着微薄的薪水毫无怨言,只要发的稿子得到认可,比什么都让我高兴,我觉得不负所学,也不愧对社会,整天沉浸在自我满足的妄想中,直到有一天妄想被现实打破,才让我知道自己的力量小的微不足道,我所对抗所揭露所批判的那些人可以轻而易举地扼住我的咽喉!”
讲到这里,刘闻像陷入久远的回忆,面部微微扭曲,他用力地搓了搓脸,继续说:“有一次我们同行聚餐,一个认识的朋友说他老家那里得癌症的人多到不正常,他怀疑和造纸厂排放污水有关,就提醒亲人们不要喝地下水,让他们去水站买桶装水。家里的自来水免费,买桶装水还要花钱,结果谁也不听他的。我问他污水排放肯定会影响村民的生活,为什么村干部不找附近的造纸厂交涉,他说工厂包了全村的电费,村民免费用电,哪儿还会去找工厂说理,好几个村眼红他们村的好时气,他们要是把工厂轰走了,多的是村子争着把土地租给工厂!”
“朋友说过就算了,可我记在心里,觉得这条新闻线索可以跟进,和报社领导报备后,我就下乡了,到那个村子走了一遭,才发现情况远比我想象的严重。村边不止有造纸厂,还有农药厂和化工厂,排放的工业废气十分难闻。工厂排污管道向麦田排放液体的颜色触目惊心,有发黑的,有和血一样红的,还有黄色油状的,排污口附近的麦苗死的死黄的黄。不远处的河里还飘着翻白肚的死鱼死虾,村民的井水里也一股农药味”
“我去村里患癌的人家走访了一遍,发现得的病种大都是肺癌、食道癌和皮肤癌,大部分村民受刺鼻气味的影响,常感到肺部不适、呼吸困难、眩晕,特别是上年纪的老人和小孩经常咳嗽、胸闷。我统计了下,查出患癌症的有近三十人,其中二十人因癌症去世”
舒楝心情复杂,多年前的事,刘闻讲起来仍记忆犹新,可见当初他亲临调查现场所受的触动之深,那个年代经济先行,无论是政府还是公众都还没有环保意识,环境污染现象也引不起足够的重视,她能想到刘闻开展环境污染调查会有多么艰难。
“我深知和工厂交涉需要强力的证据,写新闻调查也需要翔实的资料和数据作支撑。于是拿了村民的头发、农产品、土壤、井水取样,通过私人关系送到环保局检测。检测结果显示,村民的头发、土壤、农产品均受到铅、砷、锰、磷严重污染,井水中的高锰酸盐指数和氨氮指数超标”
“我让村民拿着证据找工厂负责人谈医药费赔偿问题,但没达成共识,工厂一方非常强势,拒不赔付村民的损失,我建议他们走法律渠道,证人证据俱全,一告一个准,另一面我把环境污染调查报告交给报社领导,希望登上报纸制造舆论,引起公众和媒体的关注与重视,只有扩大影响,村民们的官司才能赢得十拿九稳!”
“你猜接下来的事态如何?”刘闻目光灼灼地望着舒楝,“急转直下”,他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说,“律师打来电话说村民代表撤诉了,他们和工厂私下达成和解,至于谈的条件他不知情,我担心工厂威胁蒙骗村民,稳赢的官司为什么不打,只要打赢了,巨额赔偿金就能拿到手,我想提醒他们不要为了蝇头小利就错失良机,当我进了村,曾经热情地向我反映情况的村民们牢牢地闭上嘴,一个字也不透露。好,他们不说,我去找工厂问清楚,那时我年轻气盛,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有几斤几两重就冒然找上门说理去!”
刘闻冷笑一声,“还没等我走到工厂大门口,一伙人围上来,有人抡着木棍照着我的后脑勺来了一下,我根本来不及还手就被踹倒在地上,然后就是雨点似的拳脚交加,我抱着头,蜷缩着身体,直至眼前一黑失去意识,要不是尾随的村民及时救下我,没准我的一条命就交代了”
舒楝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刘闻问她:“是不是觉得我们的经历很像?耐心听吧,你受伤住院,我却对你不闻不问,你会知道为什么的!因为安慰除了令人软弱一点用都没有!我被送到医院抢救,医生下了病危通知书,我父母在外地,夏慧惠是我的紧急联系人,她赶到医院,接到病危通知书,吓得腿都软了……幸运的是我的小命保住了,眼睛却瞎了,棍棒击打造成了颅内出血,淤血压迫视觉神经导致失明,医生说,走运的话,大脑自行吸收淤血,我就有复明的希望,不走运的话,可能再也看不见明天的太阳了!”
“在那暗无天日的三十天,我唯一的指望是自己写的那篇新闻稿,谁知连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报社领导来医院传达精神,说有关部门会加大监管力度,督促涉事企业治理污染,同时也告诫我不要再想着发稿,因为没有媒体会刊登我的报道,那些工厂是纳税大户,事情闹大了,对厂方来说至多关门整顿,风声一过继续开工,对我就不一样了,得罪了能量巨大的地头蛇就别想在本地混了,如果我不依不饶,说不准下一次就真没命了”
“那三十天我瞎着眼生不如死,当时我发誓,只要我刘闻能重见光明,这辈子谁也别想再掐住我的脖子!”
刘闻攥紧的拳头青筋毕露,“所以你的遭遇无疑就是我当初的翻版,我没把你拍的交易照片刊登上报,因为水太深,以你我的能力是扳不倒那个利益集团的。想要话语权,使劲地往上爬吧,当你爬的位置比他们高,手中的权力比他们大,那时候你说的话才算话,而不是靠什么狗屁的新闻自由!”
“新闻自由就是个笑话,是个美丽的谎言,也就能骗骗学校里天真的学生!”
舒楝看着刘闻,就像看着明珠蒙尘,萤火寂灭,她不忍再看蓦然转身,轻声说:“师兄,你和惠慧姐不是要结婚了吗?扶持相守不容易,别等失去了才后悔,不是哪个女人都能不计得失地一直陪在你身边!”
在市报工作时舒楝就知道刘闻有个同系的女朋友,两人金童玉女,连教授都开玩笑说要提前吃他俩的喜糖……然而再美好的感情也敌不过岁月侵蚀,慢慢变得千疮百孔。
“小舒——”,刘闻在背后喊,“你别太认死理,我给你搭通天的梯子,你想做新闻,好,进华文卫视新闻部!做娱乐节目也行,我给你全部的资源!哪怕你要成立艺人经纪公司也可以,这一块交给你打理也OK!”
舒楝不为所动,她环视华丽的大厅,这是刘闻的位置,不是她的。有些话还是说清楚才好,“师兄……我和你走得都有点远,没有交点的两条路,我们都没有办法回头,也没有办法再次相遇,你和我坚持各自的想法向前看吧!”
舒楝说完疾步离开,高旻从角落走出来,施施然地跟落寞而立的刘闻擦肩而过,接着小跑地追上舒楝,不要钱地夸奖她明智,“做得好!你那个师兄够不靠谱的,他从被害人变成加害人,还有理了!他拼命邀请你加盟只不过是你让他有安全感,像他这种野心家最怕用同样有野望的人,刚好你舒小姐是个心胸宽阔的人,也不屑玩手段,他用你用的放心啊!”
“高总”,舒楝停下,转向他,“十分感谢你详尽的解说,咱能快马加鞭找我姐们去吗,保不齐人都饿瘫了!”
高旻抬起右手腕看表,“还有十分钟,你朋友的相亲对象就要来了,你觉得她还有空吃你盘里的寿司吗?”
“你还真给她介绍了?”
高旻摊手,“我可是一诺千金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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