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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惋听见了脚步声,轻快急促,由远至近,而后湘妃门帘被豁然掀起,有人闯了进来,“听说三哥派人来看我了?”
来者自然是赵王谢玙,他的模样与阿惋初见时并没有什么不同,仍是清清朗朗的眉,熠熠生辉的眸,只是急匆匆而来少了沉稳从容的气度,堂堂赵王殿下像是个被追赶的小贼一般。
意识到了他口中的“三哥”指的是皇帝后,阿惋福身应下,未曾想到赵王对皇帝遣人探望竟是这样热切。
“咦——我见过你。”看清阿惋的容貌后,他更是欣喜的炸了眨眼。
“陛下欲兴孝悌之义、念棠棣之情,故遣箫韶至端圣宫探赵王……”
阿惋的套话虚辞没能说完谢玙便打断了她,“三哥有什么话要你带来么?”
阿惋回忆了下,似乎没有,只好摇头道:“陛下命箫韶给殿下带来羹汤一盏……”
“那我有话要说给三哥。”谢玙再次打断她,扫了眼这屋子里站着的十余人,对阿惋道:“速与我至书房,我在那里告诉你。”
阿惋不明其意,只得跟着他往书房走,前脚才踏进去,谢玙便将门关上,对其余想跟进来的宫人说:“我与三哥要说的话不许你们听。”
有宫娥笑道:“哟,原来兄弟间还有什么秘密藏着掖着不让我等知道呢。”
谢玙不理他们,将门仔细锁好,然后转过脸问了阿惋一个问题,“会写字么?”
“会……”她有些局促,“但不多。”她后悔为何不在苻先生讲课时更认真些。
“不多也不要紧。”谢玙满不在乎的摆摆手,“会握笔么?”
阿惋用力点头。
黑亮的眼珠转了转,狡黠藏于眸中,“我外祖罚我抄书一事,你可知道?”
“知道。”
谢玙清清嗓子故作严肃状叹息,“你们呢,都只道我外祖待我严苛,实则你们都会错意了。”
阿惋愣愣的看着他,不知他想要说的究竟是什么。
“外祖他老人家私底下其实是很疼我的。当然——私底下的事,是不能弄得人尽皆知的,以至于许多人都错解了外祖的意思,就好比这次——”
“这次怎么了?”阿惋依旧没懂他的话中话。
谢玙再度清清嗓子,漫天扯谎时面容依旧如白玉,“此番我外祖明面上是罚我很重,但私底下他会忍心么?自然不会。洪博士是当世大儒,脾气臭了些,这也是为了安抚他。可偏偏旁人都只当我外祖是真的要重罚我,尤其是端圣宫这些姑姑姐姐小丫头们,一个个都将外祖表面上的话奉为圣令一般,却不知外祖实际是心疼我的。这些日子来她们就知督促我抄写,我这胳膊都快废了。”
阿惋被谢玙这一副委屈至极又无奈至极的神情逗得扑哧一笑。
“你既然是三哥派来的,那你也该知道,三哥也是心疼我,不愿见我受苦的对么?”
“那殿下……是我要将这事告知陛下?”阿惋睁大一双杏眼。
“三哥是皇帝,以国为家,这样的小事怎么可以打搅他。”他牵着阿惋的衣袖将她领到桌案前,“这时,便需要你来帮我忙,为三哥分忧了。”
案上凌乱的摆放着一方砚台一本《论语》,还有散乱的一沓纸,几乎每张纸上都有扭曲如蚯蚓一般的墨痕,阿惋认了好一会儿才认出这抄的是《论语》上的句子,看来谢玙对她说的没错,他的确是抄书抄得辛苦了,否则一个自幼师承名家的王孙贵胄,字哪里会这么丑。
阿惋在打量字迹时手里被塞了一支狼毫笔,谢玙对她说:“你接着下面再抄几句试试。诶,字要和我的差不多才行。”
阿惋依言,写了几句后停笔,不安的抬眼看了看谢玙,从他眼里看到满满的窃喜之色。
“仿得真像!”谢玙仔细对比了一下二人的字,“别说洪博士那双昏花老眼,就连我都轻易辨不出呢。”不待阿惋说什么,他又转过脸来问:“你明日还来么?后日还来么?”
阿惋面颊微红,“我是奉皇命而来,若陛下明日……”
“三哥自然会许你来看我的。再说你又不是他的婢女,想去哪还需听他的么?”他眼眸一亮,“你是三哥的表妹对么?三哥的表妹那也是我的妹妹了,我认你做妹妹,你帮我个忙不亏吧。”
阿惋自是受宠若惊,“怎敢怎敢!殿下有吩咐但说无妨。”
谢玙先前啰嗦了一大堆,此时也是说累了,于是简洁明了的道明目的,“你帮我将书抄完,借着每日来端圣宫送东西的机会给我行么?”
阿惋之前被他唬得晕头转向,被大串大串的话绕昏了头,于是也就稀里糊涂的应下了。
很多年后阿惋想起那个孩提时呆呆愣愣的自己时都会觉得有趣,轻声侬语笑言某人,我那时竟不知你是如此狡诈之辈。
某人为她的远山眉添上最后一笔翠黛,亦是笑道:“可我那时却已知你——”
“知我什么?”
“笨!”
清安八年时的阿惋的确是笨,谢玙闯的祸,谢玙领的罚,可受罚的却是她。此后十几日她当真是认认真真的替谢玙抄书,然后每日都寻着法儿送去端圣宫。
《论语》、《诗经》是她从皇帝那讨来的古卷,织云阁的仆婢成日总在嬉闹故而也无人管她抄这些是为什么,倒是教她识字的苻先生撞见后赞了她几句然后又埋怨她为何不多习《女诫》。
阿惋自入了北宫以来总觉得时光难熬,模仿着谢玙的笔迹抄写书卷于她而言倒是一种打发时光的好途径。后世史官在记述庄顺皇后诸氏时不会忘记写一句:皇后性贞静,好诗书,年少时倒背《论语》如流——这自然是与她昔年为谢玙抄书的这段经历有关。只是当阿惋挑灯挥毫,手腕、胳膊乃至指头都酸痛到麻木时,她并不知道谢玙正因为卸了担子而玩的不亦乐乎,她若知道,定会有小小的不平。
每日阿惋去端圣宫送抄写时谢玙会送她些吃的,再同她聊几句——但也仅限于此了。其实那时的谢玙对呆呆木木的阿惋并没有多大的兴趣,同他一块玩的都是比他更能胡闹的孩子,比起那些人来说,阿惋实在太闷,若不是他生来记忆较好,可能第二次见面时他连阿惋是谁都不会知道。
当阿惋抄完所有的书时,原本的交集也该止于此了,如果不是她那次去端圣宫时脸上还有泪痕的话。
“你哭过?”谢玙好奇的问。
她点点头,在来之前她的确哭过,因为思家,因为女先生的责骂,因为织云阁中那些总想着法捉弄她的宫人。
“你为什么哭?”谢玙又问。
阿惋摇摇头,什么都没说。
谢玙也就没有再问下去,于那时的他而言,阿惋不算什么值得他挂在心上的人。很快,他便将这事给忘在脑后。
很快,便是冬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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