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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吗?”苏秦的心思不在茶上,但还是轻啜一口。
苏秦在府中连待三日,易王没有召见。
“梅儿,今日风寒月高,姐姐独弹也是无趣。何不取出你的瑟来,你我姐妹共为苏子协奏一曲,岂不更妙?”
第四日适逢大朝,苏秦以外相身份上朝,引来百官注目。打眼望去,满朝尽是陌生面孔,文武多是易王的宠信,文公一朝赋闲在家的太师赫然在列,站在文臣班首。
易王迟到三刻上朝,且上朝后只处理一宗朝务:迎聘秦国公主。苏秦从朝臣奏报中得知,秦国送亲车马已经过赵入燕,再有三日就到蓟城,送亲特使为上大夫公子疾。
“免礼。”姬雪轻应一声,指向对面席位,“苏子请坐,看茶。”
眼见木已成舟,苏秦知道再谏已是多余。再说,函谷大战在即,苏秦一没闲心与公子疾在蓟城斗口,二有姬雪武阳之约,一刻也不愿在蓟城多待,遂以纵亲事务繁忙为由,向易王辞行。
易王假意挽留几句,便顺水推舟地准奏。
苏秦急如星火地赶到武阳,在褚敏府中落席,屁股尚未坐热,春梅就到了,要他即刻觐见太后。
春梅并没有带苏秦前往离宫,而是带他来到武阳一家不起眼的客栈。
春梅推开一道院门。院中不见一人,春梅止住飞刀邹,引苏秦走进客堂,又反身回至院门处,将门顺手关上,与飞刀邹守在门外。
厅堂里,姬雪一身麻服,坐于主位,静如一尊神像。
苏秦站在门内,身似树桩,心却狂跳不止。
姬雪也是。
“就眼下而言,”苏秦解释,“说殿下弑君,尚无足够证据。先君近侍失踪,迄今仍是谜团,我们可以质疑,不可用据。殿下名分早定,燕国无人不知。先君薨天,殿下承袭,也是正统,篡位之说难以成立。先君虽有废殿下、隔代传位之愿,惜无遗诏。没有遗诏,我们就会师出无名,燕人不知就里,何以心服?再说,殿下谋位之心早生,早就在培植势力。今日羽翼已成,朝堂之上皆是他的亲信,更有先君胞弟老太师坐镇。燕室老族多唯太师马首是瞻,殿下既已得他助力,根基已稳。先君重臣或免或贬,能借用者不过是子之和褚敏二位将军。即使他们二人,仅凭公主口谕,也未必会出力。这些都是外话,最棘手的还是公子哙。公子哙宅心仁厚,甚得先君遗风。如果是他人篡位,他或可应命。谋位者是其生父,叫他如何选择?”
一女一男,一坐一站,不知过有多久,谁也没动,甚至可以彼此感知对方越来越重的呼吸声和心跳声。
打破沉寂的是姬雪,声音微微发颤:“苏子,您要一直站着吗?”
苏秦回过神,趋前两步,跪叩:“臣苏秦叩见太后。”
“免礼。”姬雪轻应一声,指向对面席位,“苏子请坐,看茶。”
“梅儿,今日风寒月高,姐姐独弹也是无趣。何不取出你的瑟来,你我姐妹共为苏子协奏一曲,岂不更妙?”
“谢太后。”苏秦再拜后落座。
面前几案上早已摆好茶盏。苏秦端茶在手,眼睛却在姬雪身上。
短短两年未见,姬雪瘦了,面色苍白,憔悴不少。
“是茉莉花茶。”姬雪避开他的目光,声音轻柔。
“是吗?”苏秦的心思不在茶上,但还是轻啜一口。
姬雪苦笑一下,端起茶具,轻啜一口,情绪平稳下来。
苏秦知道,姬雪这么急切地召他过来,断然不是让他品茶的。
苏秦放下茶盏,直入正题:“太后,一切都已过去,可臣观太后忧色依旧,可为何事?”
姬雪将蓟宫惊变由头至尾细述一遍,只将易王威逼、欲行不伦之事略去,末了泣道:“臣妾薄命,阴差阳错嫁入燕室。燕室远离中原,臣妾孤苦无依,本想偏安燕地,过几日安生日子,了此残生,不想竟是一事紧连一事,事事催逼,叫臣妾……”说不下去了,以袖抹泪。
见姬雪一口一个“臣妾”,苏秦就如在胸中揣了只受惊的兔子,心全让它踹碎了,掩袖泣道:“是秦无能,让公主受苦了!”
“是臣妾命苦,与苏子何干?”姬雪抹去泪水,抬头,盯住苏秦,“苏子,臣妾事小,燕国事大。臣妾急召你来,是有大事相托。”
“公主请讲。”
“先君在时,早已察觉姬苏心术不正,有意传位于哙儿,可惜迟了,让姬苏抢先。事已至此,臣妾力孤,还请苏子帮忙。”
“谨听公主吩咐。”
“姬苏人性泯灭,人伦早丧,前逼兄,后弑父,如何能承大业?臣妾以为,可借子之、褚敏之力,召集先君旧臣,由臣妾出面,诏告先君遗愿,传檄天下,废姬苏,立公子哙,重整燕室。”
“先君可有遗诏?”苏秦问道。
姬雪摇头。
“如果没有遗诏,此事就不可为!”
“可这……”姬雪大怔,“先君对臣妾多次讲过,说得明明白白,此番紧急回来,为的正是这事儿!”
“就眼下而言,”苏秦解释,“说殿下弑君,尚无足够证据。先君近侍失踪,迄今仍是谜团,我们可以质疑,不可用据。殿下名分早定,燕国无人不知。先君薨天,殿下承袭,也是正统,篡位之说难以成立。先君虽有废殿下、隔代传位之愿,惜无遗诏。没有遗诏,我们就会师出无名,燕人不知就里,何以心服?再说,殿下谋位之心早生,早就在培植势力。今日羽翼已成,朝堂之上皆是他的亲信,更有先君胞弟老太师坐镇。燕室老族多唯太师马首是瞻,殿下既已得他助力,根基已稳。先君重臣或免或贬,能借用者不过是子之和褚敏二位将军。即使他们二人,仅凭公主口谕,也未必会出力。这些都是外话,最棘手的还是公子哙。公子哙宅心仁厚,甚得先君遗风。如果是他人篡位,他或可应命。谋位者是其生父,叫他如何选择?”
苏秦这席话就如一盆冰水当头浇下。
姬雪身子后仰,脸上血色全无,两眼闭起,两行泪水悄然滚下。
是的,这些日来,占据她心的只此一事,就是如何实现先君遗愿,废姬苏,立子哙,为燕室扶立仁君。心事太重,她就障了智慧,不曾想得这么远,这么细。
“公主?”苏秦不知就里,被她的表情吓坏了,跪叩,“公主……”
“苏子,”不知过有多久,姬雪缓缓睁眼,摸出手绢拭泪,表情也恬淡多了,“你走吧,我……有点儿累了。”
“邹兄若是过意不去,何不回赠一物?”苏秦点拨道。
苏秦难受得想哭,本想再解释几句,迟疑一下,又止住了,代之而出的是“臣……告……退……”三个连他自己也听不清楚的模糊字音。
苏秦再拜起身,缓缓退出。
苏秦退到院中,厅内却传出姬雪的声音,非常轻柔:“苏子,明日黄昏之后,可有闲暇?”
“有!”苏秦脱口而出。
传出的声音更柔了:“明日旁生霸,是为佳时。臣妾欲请苏子赏月,可否?”
旁生霸是周人对月望日的叫法。月望这日月相正圆,是赏月佳时。
苏秦听出姬雪的语气里没有丝毫责怪,始知她非但未生误解,反而是真正理解了他,内中一阵激动,颤声应道:“唯听公主。”
见过姬雪,苏秦又回到褚敏府中。二人就先君陵墓的修筑及离宫安全、供奉等国事议论一时,苏秦辞别,回到馆驿。
路上,苏秦见飞刀邹时不时地从袖中摸出一物,置于鼻下嗅赏,笑道:“邹兄得到什么宝贝了,在下可否一赏?”
翌日,旁生霸之夜。
飞刀邹递过一物。
苏秦学他一样放到鼻下,一股奇香袭来,幽幽袅袅,清淡而纯正。
传出的声音更柔了:“明日旁生霸,是为佳时。臣妾欲请苏子赏月,可否?”
“好香囊!”苏秦赞道,“邹兄何处得之?”
“梅姑娘方才送的。”飞刀邹一脸天真,“咦,主公,你说,梅姑娘为何送我这个?”
苏秦没有回答,反问:“邹兄,你觉得梅姑娘这人如何?”
“是好人。”
“喜欢她吗?”
“喜欢。”
“呵呵呵,”苏秦笑道,“喜欢就好。”递还香囊,“此物贵重,邹兄当好生保管,莫要辜负梅姑娘一片心意。”
“只是,”飞刀邹面现惶惑,“在下不曾为梅姑娘做过什么,姑娘却送在下如此厚礼,叫在下……”
“邹兄若是过意不去,何不回赠一物?”苏秦点拨道。
“不瞒主公,在下也是这么想的。可遍观左右,在下并无贵重物事,不知以何物相赠?”
“敢问邹兄,你最最不舍的可有何物?”
飞刀邹轻轻摇头:“在下并无不舍之物。”
“那……”苏秦换个角度,“生死关头,邹兄若是尚存一念,能说出否?”
苏秦站在门内,身似树桩,心却狂跳不止。
“主公。”
“在下听着呢,说吧!”
“说过了呀,就是主公。只要主公安在,在下死可瞑目矣。”
望着这位素昧平生却数年如一日不顾生死地守护自己的忠勇义士,一股莫名的感激,在苏秦心头升腾。
“邹兄!”苏秦在心底深处轻叫一声,一手重重地搭在飞刀邹肩上。
“苏子,”不知过有多久,姬雪缓缓睁眼,摸出手绢拭泪,表情也恬淡多了,“你走吧,我……有点儿累了。”
翌日,旁生霸之夜。
“是吗?”苏秦的心思不在茶上,但还是轻啜一口。
黄昏过后,玉兔起于东天,在薄如丝帛的块状白云间穿行。
见姬雪一口一个“臣妾”,苏秦就如在胸中揣了只受惊的兔子,心全让它踹碎了,掩袖泣道:“是秦无能,让公主受苦了!”
离宫后花园的露台上,朔风裹寒,吹冷台前一池清水,水中明月被拉成条条亮带,随波逐散。
“姬苏人性泯灭,人伦早丧,前逼兄,后弑父,如何能承大业?臣妾以为,可借子之、褚敏之力,召集先君旧臣,由臣妾出面,诏告先君遗愿,传檄天下,废姬苏,立公子哙,重整燕室。”
偌大的露台上,除苏秦、姬雪主仆之外,再无他人。姬雪与昨日大是不同,虽说素服淡妆依旧,但已换作丝缎,不再是麻服,精、气、神更是判若两人。发型也有变化,不再是燕国先君夫人高高耸起的发髻,而是在洛阳王宫及笄之后的公主发髻,略有散漫,天真无拘。
苏秦可以觉出,她的忧虑一扫而空。借着朗朗的月光,他甚至观察到她脸上溢出的喜色和嘴角上挂着的浅笑。一旦卸去为老燕公复仇的巨大压力,姬雪就没有什么再可忌惮的了,何况离宫偏僻,又紧邻燕公高陵,若无重大祭事,少有人来。
苏秦感觉得出来,这个月圆之夜是属于他的,一切设计皆是为他。苏秦内心充满感动,嗓眼里如同塞了什么,既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只是实实地卡着,生出一阵奇痒,一直痒下去,痒进心田里。
传出的声音更柔了:“明日旁生霸,是为佳时。臣妾欲请苏子赏月,可否?”
“苏子,”姬雪甜甜一笑,“臣妾多时未曾摸琴了,今儿风清月洁,臣妾想为苏子弹奏一曲,以飨视听。”
苏秦的嗓眼里依然卡着,无法出声,便拱手打了一个揖。
“梅儿,摆琴。”
见姬雪一口一个“臣妾”,苏秦就如在胸中揣了只受惊的兔子,心全让它踹碎了,掩袖泣道:“是秦无能,让公主受苦了!”
春梅移过一张长几摆于姬雪前面,又从旁边抱出一琴,置于几上。
“梅儿,今日风寒月高,姐姐独弹也是无趣。何不取出你的瑟来,你我姐妹共为苏子协奏一曲,岂不更妙?”
春梅原本不通音律,只是在随嫁燕宫之后,才从公主学艺。姬雪爱琴,就让她鼓瑟。功夫不负有心人,十余年下来,春梅竟也鼓得一手好瑟。主仆二人时常琴瑟和鸣,打发漫漫岁月。
苏秦感觉得出来,这个月圆之夜是属于他的,一切设计皆是为他。苏秦内心充满感动,嗓眼里如同塞了什么,既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只是实实地卡着,生出一阵奇痒,一直痒下去,痒进心田里。
然而,在这样一个晚上,在苏秦与飞刀邹两个男人跟前,公主不仅与她姐妹相称,且又邀她琴瑟和鸣,这是春梅做梦也不曾想过的。
春梅既惊且乱,嗫嚅道:“公主,奴……奴……奴婢手贱,岂……岂敢……”
“梅儿,”姬雪不无感慨,“记住,在我心中,你早不是奴婢,是妹妹。在洛阳时,你原本跟随妹妹,是妹妹舍不得离别,才让你陪我。你是代妹妹来的,你就是我妹妹。梅儿,去吧,拿出你的瑟来,今对明月,我们姐妹为苏子合奏一曲。苏子精于音律,堪为知音,你我琴瑟和鸣,正可请他指教。”
姬雪这番话发自肺腑,出自真情。
“是好人。”
春梅涕泪交流,跪地泣道:“公主……”
苏秦站在门内,身似树桩,心却狂跳不止。
苏秦感动,拱手:“在下能闻梅姑娘雅奏,幸甚!”眉头一动,转对飞刀邹,“邹兄,来,你我兄弟共赏公主姐妹雅奏,岂不快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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