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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工在边境出生的那天, 小木屋外下了很大的雪。
屋内的煤炭炉子烧得通红, 温度顺着铁皮管输送进火墙里, 又从红砖砌的火墙送进卧室。
母德牧的窝, 就在火墙下。
穿毛衣的老苏蹲在母犬的窝边, 给它接生。
这已经是第六只了, 前五只都死了, 等这只小崽子的头出来,他尽可能地小心翼翼。
过了十分钟,这只小肉球终于从母体出来。他用一双大手将小肉球拖着, 迅速拿出烘暖的棉布给它裹住身体,放进火墙下暖烘烘的狗窝。
老苏蹲在狗窝前,伸出一根粗粝的手指, 戳了戳小崽子圆滚滚的腹, “小崽子,这一窝就你活下来了, 你很特别。”
他沉吟一声, “你以后就叫特工吧。特工、特工?来, 抬眼看看爷爷。”
可能它是真的天赋异禀, 生来与别的犬不同, 一出生便能睁眼。
它努力将眼睁开, 微微抬头,打量着眼前这位已有白发,皮肤干皱的宛如千年老树皮的老人。他一双眼睛矍铄有神, 温柔又怜惜地盯着它。
它吐出粉嫩的舌头, 在空气里卷了卷,“嗷嗷”叫了两声。
老苏被这小家伙萌得一颗心几乎变成水。
这一窝小崽子里只存活了特工一只,在生完特工第二天,母犬也夭折了。老苏担起了母犬的职责,给它喂奶,晚上怕它冻着,将它抱进被窝。
狗崽子成长很快,一天比一天结实。
三个月,已经像四个月的犬。吉林边境有很多偷猎者,特工继承了父母的勇猛,变成了这片森林的王。
偷猎者听见它的犬吠,会顿时吓破胆。有它在,极少有偷猎者敢踏入这片土地。
夏季。
老苏的家人打来电话,催他回老家,安享晚年,不必在边境这样辛苦。
他经不住家里人的软磨硬泡,索性收拾行李,准备回老家。吉林边境离香山隔着十万八千里,坐飞机到z市也要四个小时,路途遥远,他想带着特工一走。
家里人给他打了机票钱,家人得知他要给特工买张机票,一众反对,表示不支持。
老苏为了省钱,最后决定带特工乘汽车回香山。长途辛苦,但好歹省钱。
回去的路程漫长而辛苦,汽车司机不让特工上车,只让它待在连光也看不见的储物箱里,每隔两个小时它才能下车透气。
约摸半个月后,终于抵达香山。
这里也有山,有水,也有原始森林,但始终与吉林边境的森林不一样。这里四季如春,天蓝水绿,冬天也不需要烤火炉。
老苏家里很多人,有儿有女,一家人吃饭时能坐两桌。
以前在边境,老苏总会让它一起上桌吃饭,可到了香山,它仿佛变成外狗,一上桌便被苏老二拿棍子赶下桌。
它只能在桌下捡一点骨头。
老苏趁家里人不注意,偷偷挑一块肥肉,放进嘴里抿干净油盐,吐在手上,摊手递给桌下的特工。
被苏老二发现,皱着眉教育老苏:“爸,你多大人了,怎么还跟乐乐似的,在吃饭的时候偷偷给狗喂东西呢?”
乐乐是苏老二的小儿子,老苏的孙子。
老苏一听,不乐意了,回怼道:“特工也是我孙子,许你们吃好喝好,不许我给特工吃好喝好?”
苏老二呵呵一声:“爸,我看你是在边境呆傻了。”
老苏置若罔闻,更加明目张胆的给特工喂肉吃。
为了躲避家人,老苏会一大早就带特工出门,带着特工去找刘老头打长牌,或带特工上山溜达。
刘老头是个喜欢喝酒的老头,时常烂醉,身上总是充斥着酒精的味道,特工不太喜欢刘老头身上的味道,但老苏喜欢和他扎堆,久而久之,它便也喜欢刘老头了。
老苏总摸着它头说:不要对老刘头那么凶,毕竟他总是惦记给你留骨头。
经常有游客上山打猎,因为山上有狼,老苏也经常带着它上山,保护游客。
它上山救过一个姓肖的商人,帮那位肖先生吓走了野狼。那次之后,特工就多了一个“镇山犬”的名号,村里吓唬小孩的语句从“不听话把你丢去喂狼”变成了“不听话把你丢去喂特工”。
老苏经常带特工上山,它特别喜欢和老苏上山看萤火。
它追着萤火在前面奔跑,老人家在后面慢吞吞地追,“慢点、慢点……”
它会停下来,利用双腿站立,再用一双前爪去扑萤火虫,仿佛真能抓到似的。
这些萤火就像移动的星河,非常美。老苏说,人死了之后就会变成萤火,他以后死了,也会变成萤火,然后飞到天上去,会变成一颗星星。
老苏累了,坐在一块石头上。它跑过去,将嘴筒子搭在老苏双腿上,半眯着眼睛去看远处不断变化的萤光。
刘老头总说,不知道幸福是什么,所以喝酒。可它却觉得,幸福就是和老苏在一起。刘老头能天天和老苏在一起打长牌,为什么会觉得不幸福呢?它很费解。
老苏抚摸着它的头,望着远处荧光,忽然发出感慨:“特工啊,爷爷应该还能陪你走完这一生。”
一生?一生是多久呢?能让爷爷陪着走完这一生,真幸福啊。
它应该是世上最幸福的狗子。
……
可老苏明明说过要陪它走完这一生的,可为什么会卖了它呢?
它是条公狗,老苏从小教它,要有公犬的担当,不能哭,不能哭。它被关在笼子里,不能哭,只能疯狂地去撞铁门,甚至拿牙去咬。
铁门被焊得很死,即便它嘴里渗出血,撞得头破血流,也没能打开这个铁笼。
它听见车内的人说:
“卧槽,你说这狗值多少钱?”
“十万。肖先生用十万买了它!你也知道的,肖先生看上的狗,以后身价还能翻两翻。”
“有钱人真他妈任性啊。欸……你去看看,那狗是不是还在撞铁笼。”
过了一会,有人拉开后车门,看见铁笼里头破血流,满嘴鲜血的它,吓了一跳:“这狗疯了!”
铁笼内,那条成年黑背身躯如虎彪悍,龇着满口血牙,用最愤怒的眼神注视着铁笼之外的人。
特工从未有过如此欲望,它想变成山上的野狼,咬断外面所有人的脖颈。
——
在澳门的无数个日夜,它像条丧家犬,它痛恨买走它的人,也痛恨所有想来驯服它的人。
它讨厌那些自以为是的人,他们总想驯服它,可他们不知道,想要驯服一条烈犬,只能拿最真挚的感情去交换。
它咬走了所有想驯服它的人,它也变成了肖先生犬舍里,最凶猛,最让人闻风丧胆的猛犬。
住在它隔壁的,是一条叫吕布的马犬,它是条竞技犬,战功赫赫,拿过不少冠军,身价百万起。
在特工没来之前,它是老大。特工来了之后,它心甘情愿对特工俯首称臣。
吕布问它:“老大,你以前是什么犬啊?你谁也不服,你想找一个什么样的主人呢?”
特工一双锐利的眼睛扫过去,宛如刀锋,吓得吕布一个哆嗦。
以为老大要发飙,吕布已经做好了被摁着一顿揍的准备,却听特工低叹:“我这辈子,只认一个主人。”
“你是说,把你卖掉的那个吗?”吕布眨着一双狗眼问它。
特工的心脏一阵钝痛,将狗脸埋进一双前爪里。
它本是不会哭的。它被那些人从老苏身边带走时它也没哭,可是这一刻,它感觉很难过,心脏仿佛变成冰脆,被石头一碾,全碎。
已经过去一年了,它在这个暗无天日的鬼地方呆了整整一年,可老苏从来也没看过它。
它一直坚信,老苏送走它是有苦衷的,老苏会来找它,不会遗忘它。
可至今它发现,它多么的天真啊。
它被抛弃了,被遗忘了,它成了一条真正的丧家犬……
吕布又问它:“老大,他是一个怎样的人啊?”
他是一个怎样的人?他是一个老头,一个可爱……不,一个抛弃它的老头。
那天晚上,吕布第一次看见老大把狗脸埋进双爪里抽泣。
原来,老大也是一个内心柔软的公狗啊。
——
特工第一次见到司茵时,其实愣了一瞬。
这个姑娘和以往来的训犬师都不同,身材单薄,像老苏的孙女。女孩看它时,眼神里没有一丝惧怕,那种无畏,不是胆子大,而是对它的一种信任。
就像老苏、刘老头信任它一样,不会因为它长得凶神恶煞,便觉得它会伤人。
它不停地冲着女孩龇牙狂吠,不仅没能吓到小姑娘,她反而渐渐朝自己靠近。
女孩在它跟前蹲下,开始搓眼睛,开始撒娇,开始哭。
她说,她被欺负了,需要它的保护。她说,如果今晚这场赌局赢不了,她会被卖掉给人当奴隶。她说,如果它能帮她赢了这场赌局,她就把最帅的竞技犬的介绍给它当媳妇儿。
特工被姑娘聒噪的碎碎念征服,终于乖乖跟她去了赌场。
它帮她赢了比赛,下来后,她说,想带它离开这里,问它愿不愿意?
它愿意的,愿意的,疯狂地摇尾巴,将尾巴摇成了小旋风。
它想回家,想回香山,想去看看老苏。
虽然它这一年过得很痛苦,虽然老苏抛弃它,但如果能再看一眼老苏,它所有怨恨都会烟消云散。
小姑娘果然没有辜负它,不仅带它回了大陆,也带它回到了香山,他再次看见老苏。
老头躺在床上,瘦得只剩皮包骨。
它冲进门的那一刹,看见床上的老苏,压根不敢去认。
天。这是老苏吗?
印象中,老苏的双眼像泉水一样清澈,不似当下这般浑浊。
印象中,老苏精神矍铄,可现在的他病怏怏躺在那里,没有一点精神。
他体内的脂肪仿佛被抽空了,只剩一层皮紧裹着骨头,瘦骨嶙峋,双眼凹陷下去,宛如一具干尸,一具还活着的干尸。
这是……老苏吗?
它在门口愣了一瞬,跳上床扑进老苏怀里。
去舔他的脸,在他身上打滚。
他的身体也不似从前结实,真的只剩骨头,膈得它连心脏都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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