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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攻心

作品: 四海鲸骑 |作者:马伯庸驰骋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07-16 15: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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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军死去的消息迅速在战胜日本幕府水军的蓬莱蔓延,悲伤笼罩了所有人,有人低头不语,有人痛哭流涕,他们无法想象这位带领他们所向披靡、征服了大海的男人,竟然就这样死了。猫咪们似乎也感受到了这悲伤,它们放下日常的冷傲对天放声长啸,纪念这位让它们衣食无忧的主人。

短暂的悲伤后,人们又立即为蓬莱未来的命运吵吵嚷嚷,和破军的主从牵绊在之前的那一哭就已经算是偿还干净了。海盗们就是如此,生死本是常事,并不会长久挂在心上,他们关心更多的还是眼下的利益。

此时幕府将军的火山丸刚刚退去,被摧毁殆尽的日本水军留下上千名战俘,这些人被从海里打捞上来,在蓬莱港口的空地上湿淋淋地盘腿坐了一大片,周围是手拿刀剑的蓬莱水军。可是,此时他们的命运并没有人在意,小郎君和三位判官正在激烈争论。判官郎君力主蓬莱维持原样,珍珠港判官则认为不如散伙,各自发展。

珍珠港判官方才在几个判官里哭得最惨,此刻眼泪一抹,倒像是从未哭过一般。他虽然武力威望都不如判官郎君,却并不买判官郎君的账,他将手里齐眉棍往地上一戳,大大咧咧地说道:“小郎君,你我原本都是独霸一方的海盗头领,破军大王将我等收纳,我等也只是向破军大王一人宣誓效忠而已。如今大王既死,我等又有何理由死守着蓬莱?不如各自散伙,继续独霸一方快活得好。”

珍珠港判官讲出了许多人的心声,他话音刚落,港口的大小头目里爆发出众多赞同声,这让他不禁有些得意洋洋,双手抱在胸口看着判官郎君。

判官郎君方才虽然没有哭,但他内心的悲伤比任何人都要来得强烈。现在破军尸骨都还没找到,部下中竟已有人要分裂,这让他甚为懊恼。他强压着怒火说道:“这里的诸位头领多是主人生前收服的地方豪强,都签过血盟誓书。现在主人刚刚亡故,诸位便要背叛蓬莱,这要是传到四海上,诸位岂不是要被人耻笑?”

“耻笑?”珍珠港判官环顾左右,旁边的几十名直属亲兵个个腆胸叠肚面带笑,他干笑几声,说道:“胜王败寇,破军大王初到这片海时,谁不说他是大明叛军?数年后,谁又不恭恭敬敬叫他大王?我等脱离了蓬莱,自有军队地盘,再过几年,谁又能保我等中不会再出个破军?”

支持分裂的头领中又是爆发出叫好声。判官郎君原本不擅与人交谈,与这些判官头领们日常也只是公事往来。见珍珠港判官态度嚣张,更是气得青筋暴起来,从腰间解下破军的巨阙剑举在身前,对意图脱离的一众头领大喝道:“若要脱离蓬莱也可,尔等可来先问问这把主人的巨阙剑答不答应!”

判官郎君的亲兵在夜袭大明水师时全军覆没,如今只是孤零零一个人。现在蓬莱停靠在珍珠港,珍珠港判官在自己地盘上兵多将广,其余头领也有许多支持独立,自是有恃无恐。但蓬莱二十四判官常年拜服于代替破军主事的判官郎君之下,加上判官郎君武艺高强,手中又拿着破军的巨阙剑。看到他须发倒竖的模样,在场众人还是被震慑住,原本喧闹的人群鸦雀无声,千百人将判官郎君围在中间,谁也不敢胡乱走动。

珍珠港判官后退几步,过了许久才又干笑两声,语气缓和不少说道:“小郎君,破军固然是你的主人,对我等不过是大王而已。我等也知道你一直想要将破军大王取而代之,可我等是和破军大王签的血盟,如今大王既然故去,强扭的瓜不甜,不若放我们去了吧。”

判官郎君并不言语,只是怒目瞪视着珍珠港判官。主张脱离蓬莱的众头领见判官郎君不肯放行,虽说恐惧他日常的威严,此时见他只是孤零零一个人,自己这边有千百人,都起了杀意,悄悄将刀抽出半截来,他们手下的水兵也都将兵器握紧。一些忠于蓬莱的头领见对方要动手,怕判官郎君吃亏,也都带着自己的部下操着武器站在判官郎君身后,两拨人马针锋相对,眼看一场火并在所难免。

一只略显干枯的手握在巨阙剑剑鞘尾端的鎏金铜件上,铜雀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走进人群,这位目光中总是闪烁着诡诈光芒的商人,此刻眼神流露出的却是老人特有的稳健神色,“算了,随他去吧,难道蓬莱流的血还不够多吗?”

判官郎君和他对视了半晌,抓着巨阙剑的手终于放下。他背过身不再说什么,站在他一边的蓬莱官兵们也都收刀入鞘。

铜雀这才转过身来,他身材矮小,发散出的气势却并不弱于一位真正的王者,眼神所到之处,意图叛走的珍珠港判官以及上千部下都垂下头,手中的武器也都放低了。这位头戴斗笠、胸口飘着白色飘带的高丽老人,用带有磁性且威严的声音缓缓说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如今破军驾鹤西去,你们要走,拦着也是无益。只是,不管你们自立山头,还是投靠别家,都要记得曾是蓬莱的战士,遇到故人不可拔刀相向。否则,不但小郎君饶你们不得,就是骑鲸商团也不会让你们有快活日子过。”

骑鲸商团是海上最大的贸易商团,得罪他们就等于是得罪财神爷,这是每个想在海上做一番事业的人都知道的。珍珠港判官和其他叛离者都不敢再言语,他们悄悄转身散去,爬上自己的船只,扬帆起航,整个过程没人交头接耳,像是在表演一场哑剧。

蓬莱的港口逐渐变得冷清,珍珠港判官带走了另两位判官,还有上千名官兵。背向而立的判官郎君始终没有望向驶离蓬莱的船只,坚定留下追随他的官兵只有不到五百人。他闭上双眼,留在珍珠港的官兵有多少愿意追随于他,散布各地的蓬莱二十四卫桀骜不驯的官兵又有多少乐于听命于他,都还是未知数。

人心离散,破军走得太急,什么都没来得及安排。

“咚咚咚咚!”

建文大踏着步子怒冲冲朝这边走来,他满面泪痕,面上带着黑沉的煞气,脚步格外沉重。他穿过众官兵,随手从一名蓬莱水兵手里抄过把宝剑,铜雀才要问话,建文却不理他,直接从他和判官郎君身边走过。

港口空地上坐着上千名死里逃生的日本俘虏,他们在少量手拿刀枪的蓬莱水兵看管下,等待命运的发落。这些家伙早没了之前凶悍的模样,幕府将军毫不吝惜地逃走,让他们士气全无。

建文走到他们面前停了下来,转身问判官郎君:“这些俘虏你要如何处置?”

由于刚刚的分裂事件,判官郎君还没想好如何发落这些家伙,他没有回过身,随口说道:“按照蓬莱的规矩,强壮和有一技之长的留下,剩下的发给路费遣散。”

“原来如此。”建文的声音相当冰冷。

“啊呀——”

凄厉的惨叫声如是将开花弹扔进鸡群,日本俘虏像是炸了窝,许多人都发出恐惧的呼喊,蓬莱官兵们也有许多人发出惊叫。判官郎君知道出事了,赶紧回身去看,只见一名盘腿坐在地上的日本战俘被利剑刺穿胸膛,他的眼睛和嘴巴都张得大大的,身体还在颤抖,刺穿他的利剑正握在建文手里。

死尸倒地,鲜血从他胸口流出,周边的战俘纷纷跳起,躲避流向自己的鲜血。恐惧的涟漪向着四周扩散,战俘们且惊且怕,一层层地站了起来,周边弹压的蓬莱水军即使用刀枪逼迫,他们也不肯再坐下。

建文拔出剑,将身体转向判官郎君和铜雀。看到这张脸的人都震惊了,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建文,他的脸上和胸前都溅满鲜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在血红的脸上格外可怖,手上的宝剑鲜血一直没到剑柄,可见这一剑刺得有多深。

“你们还在做什么?是谁杀了破军,你们不想报仇吗?难道还要让这些人渣活在世上不成?”

建文撕心裂肺地吼叫,像是一头发狂的幼狮子,散发出杀气引出了人们的仇恨。是啊,为什么要让这些杀死破军以及许多弟兄的凶手活着?如果不是他们,蓬莱又如何会分裂?许多人不由自主地抽出刀剑,走进聚集在空场上的日本战俘。

“哎呀!”

建文的剑又一次刺进日本战俘的胸口,带血的剑尖从背后穿透,展现在站在后面的日本战俘眼前。这些失去战意的战俘终于知道下面将会发生的事,他们是一群待宰羔羊,等待他们的是被屠杀的命运。

“快逃啊!快逃啊!”

上千名战俘像是雪崩般开始溃逃。看守的蓬莱水兵先是呵斥,用刀枪威胁,可濒临死亡的人们像是惊马,只知道玩儿命逃跑。看守们砍杀了一两个逃亡者想要稳定局面,但这种杀戮能造成的只会是更加疯狂的逃亡。周边的蓬莱水兵原本就被建文的话所动摇,战俘的逃亡、看守加入杀戮,使他们嗜血的本性也都被激发出来,一场围猎般的屠杀开始了。

港口变成屠场,很短的时间里,一百多名日本战俘变成了尸体。潮水般的战俘跳海企图逃脱,少数则跪在地上双手合十念着佛祈求饶恕。杀红眼的蓬莱兵根本不管他们的乞活举动,抡起大刀朝着人头上砍下,瞬时又有几十人被砍杀。

建文一口气杀了三个人,第四个目标是一名哆哆嗦嗦口念“南无阿弥陀佛”的独眼龙,这家伙头上裹着黄色头巾,裸露的胸膛长着胸毛油亮发黑,一看就是个日本海盗。建文豪不怜悯地上前一脚将他踢翻在地,双手反握着宝剑刺向他胸口。

独眼龙倒也机灵,双手在胸口合十夹住宝剑,剑尖从他掌心透出,直指向他的胸口。尽管独眼龙的力气比建文大得多,但建文自上而下,用尽全身力量向下刺去,僵持片刻后,独眼龙力气不支,剑尖朝着他胸口一分一分逼近。

建文可以看到对方快速张合的鼻孔,他的剑只要再向下三寸就能扎入独眼龙的心脏。

“求求大爷,饶了小的吧,饶小的一命……”

独眼龙可怜巴巴地睁着仅存的眼睛,声音颤抖着恳求,理智逐渐回到了建文体内。刺向独眼龙的剑力道减弱,直到彻底消失,建文松开剑柄,他将双手翻过来举到眼前。一双沾满鲜血的手,粘腻、腥臭,令人作呕的红色让他一阵阵头晕目眩。他向周围看去,地上躺着二三百具死状凄惨的尸体,木质的栈桥被鲜血完全淹没,鲜血又从栈桥上溢出,从边缘“滴滴答答”流进大海,将海水染红了。

人们临死的惨叫声不绝于耳,蓬莱水兵还在乱哄哄地追砍战俘,海面上浮满跳到水中求生的人们,有些人已经游得相当远,恐惧让他们生出近乎无限的力量,他们抱着海面上捞到的战船遗骸浮木,望着栈桥上的这上场杀戮。

“你在干什么?在干什么?”七里的声音像风一般掠过在耳畔,建文回头去找,却找不到她的身影。

“记住破军最后和你讲的话,不要让怨恨吞噬你的心。”

七里的声音越飘越远,建文左右寻觅,混乱的人群阻碍了他的视线,他什么也没有看到。腾格斯和哈罗德从远处跑来,抓着他的肩头用力摇晃,可他什么也听不到,两个耳朵只是一个劲儿地空鸣。

一名蓬莱水兵发现了独眼龙,抢到建文身前举刀要砍,独眼龙用手护住脑袋,发出呜咽哀鸣。

“不要再杀了!”建文手疾眼快抓住那名水兵的手腕,“饶了他吧。”

水兵也渐渐恢复了理智,高举的刀缓缓放下,独眼龙跪在地上拼命磕头感谢不杀之恩。判官郎君从惊愕中反应过来,连忙下令不许再杀人,更多没有参与进屠杀的蓬莱水兵加入到劝阻的行列,屠杀的风暴终于平息。

游到远海的日本战俘有四五百人,他们见局势缓解,也开始回游。这些人知道,在这茫茫大海上,想要靠着游泳逃生显然不大现实,回到蓬莱港口接受命运是他们唯一的生路。

突然,回游的人群发出惊叫,有的还在迟疑,更多人却加快回游,似乎栈桥上刚刚发生的杀戮不再可怕,海面上发生了推动他们反向逃生的新恐惧。

“怎么回事?”建文眯着眼想要看清楚些,但这些人实在游得太远,从他所站的位置看去,只是一大堆浮在海面上随波逐流的黑点。

哈罗德掏出千里镜,调整好焦距,闭上一只眼朝着人头攒动的海面看去。他看了一会儿,脸色变得煞白,嘴里发出“哎呀,哎呀”的怪叫。

“看到啥了?是啥啊?”腾格斯在旁边看得着急,一个劲儿地问,哈罗德也不回话,只是自己看。腾格斯耐不住性子,一把抢过千里镜,自己拿着看。

“看到什么了?”建文问手足无措的哈罗德。

“鲨鱼,好多鲨鱼,铺天盖地,胡天胡地,花天酒地……”哈罗德像是进入癫狂状态,手舞足蹈地乱说乱叫。

建文心中一凛,他想到一个人。旁边的腾格斯也叫起来,“鲨鱼,好多鲨鱼,吓煞人了!”

建文赶紧从他手里接过千里镜,从凸面玻璃镜头中看到的,果然是像尖刀般成群结队划破水面的众多鲨鱼背鳍。海面上游动的人群像鱼群般朝着栈桥拼命游动,但又哪里游得过鲨鱼?不多时,几个在后面的战俘已经被鲨鱼追上,鲨鱼蜂拥而上,用锋利的牙齿将他们身体撕裂,然后啃食他们的身体,鲜血在海面上扩散开,又刺激着更多没有抢到食物的鲨鱼追逐新的猎物。

建文赶紧放下千里镜,他大概猜到将要出现的人是谁。不远处的判官郎君也眉头紧锁,不悦地在一旁说道:“贪狼这个混世魔王,难道是闻着血腥味儿来的?”他对贪狼这个主人的盟友再熟悉不过,若非破军常年压着他,这家伙不定能干出多少事来。破军刚一死他就出现,莫非是要来分一杯羹?

他正想着,忽然看到建文攀上停泊在港口里的青龙船,腾格斯、哈罗德等人也跟着上了船。

“你们要去做什么?”判官郎君总是摸不准这位太子爷的心思,就像他总也摸不准破军的心思。

“去救人!”等建文的喊声传过来,青龙船的轮盘早已提升到最高速,船身像是青色的利箭,朝着海面上人头攒动的方向驶去。

“这小子,恢复本性了,其实他和破军一样,骨子里都是滥好人,一不小心就会让身边的人不知所措。如果破军是和贪狼一样凶暴的家伙,哪怕武艺再高强,你小郎君会真心忠实于他吗?”

判官郎君看向说话的铜雀,铜雀却不知何时已经将铜雀捞在手上摩挲着,嘴角挂着笑。发现判官郎君盯着自己看,铜雀也回看了他两眼,用带点儿责怪的口吻说道:“看什么,还不快去帮把手?”

青龙船驶到漂浮在海面的战俘中,腾格斯和哈罗德从船舷上扔下绳子,一些人攀着绳子爬到甲板上。很快,不少蓬莱的船只也追上来,跟着一起救人,不出一炷香的工夫就搭救了多数人。说来也怪,看着这些日本人被蓬莱船搭救,鲨鱼群吃完口边的食物后却也不再进攻,只是长着吓人的背鳍围着蓬莱船打转。

建文猜想这是贪狼还不想撕破和蓬莱的脸面,这条凶鲨也算是口下留情了。果然,鲨鱼群围着青龙船和蓬莱船队转了没几圈,摩伽罗号的娜迦神船帆就出现在了不远处,在它后面还跟着之前脱离蓬莱的几十艘珍珠港的战船。

“难道这些家伙那么快就被贪狼收服了?”

再次见到贪狼,建文心中很是忐忑不安,他不知道这个悍匪能干出什么事来。所幸判官郎君驾着战船从后面赶了上来,看到判官郎君左手拄着巨阙站在船头,旁边还站着铜雀和沈缇骑等人,建文心中这才稍感安定。

摩伽罗号的庞大船体靠近了青龙船,贪狼一脚踩着船头,魁梧的身躯像座黑色的小山。他居高临下看着建文,右手的鲨鱼口般的巨手紧紧抓着个人的脑袋,建文仔细辨认那人,竟是率领大队人马叛离的珍珠港判官。如果不是看到胸口起伏,建文真以为他死了,不过虽说还活着,这家伙显然三魂七魄去了两魂六魄,只比死人多口气。建文在和郑提督的海战中见识他的身手,也在后来与锦衣卫的单挑中看到他展示出的出色棍法,武艺并不比判官郎君差太多,现在却像个毫无还手之力的婴儿,被贪狼轻松捏在手心里。

判官郎君将座船行驶到比青龙船略微靠前的地方,挡在建文身前,拇指按住巨阙剑的剑镡,随时准备战斗。

贪狼的举动却全不在建文等人的意料之中,他并未和建文或者判官郎君打招呼,而是拖着珍珠港判官走到了船中间的人头柱旁,咧开大嘴露出两排森白的牙笑了笑,然后粗暴地提起这倒霉家伙,将他的脸按在了柱子上。珍珠港判官的脸死死贴在人头柱上,像是被烙铁烙到脸般发出“咝咝”的怪声,他的身体随之抖动,却没有发出一声惨叫。人头柱上的所有面孔突然口鼻皆张,张张脸都露出惊恐表情,青白色烟雾绕着柱子盘旋上升,持续了好一段时间。

等珍珠港判官的身体完全不动了,贪狼这才拽着他的脑袋离开柱子,人头柱上赫然留下了判官临死前扭曲的面容。贪狼像是扔掉无聊的玩具般,将珍珠港判官的尸体扔下船,三四条鲨鱼跃出水面争夺尸体,没等它们入水,尸体早被撕扯成几段。

建文闭上眼,不忍看这残忍一幕,判官郎君则是目不转睛地冷眼看完全程。

“腾格斯,这家伙摔跤的功夫比你差远了,和他打架一点儿意思没有。”贪狼对青龙船上的腾格斯喊道,他的口气显得趣味盎然,仿佛刚刚不是才杀完人,而是刚进行过一场比赛。那珍珠港判官也确实是个废物,在见到贪狼后自家腿先酥软了,只是一个劲儿求饶,哪敢上前和贪狼比试?在贪狼看来果然比不得腾格斯这个愣头青质朴有趣。

“那就再来一场吧,俺今日的功夫也不比当初,你能不能赢还真不好说。”腾格斯也颇跃跃欲试,几乎忘记了眼前的危险,挥着膀子就要飞到摩伽罗号上,建文连忙将他拦下。

“俺如今可不比当初,再也不会晕船了,论打架你未必还能占到俺便宜。再说,你能操纵鲨鱼,俺现在也能操纵虎鲸。那天俺们两个摆开阵势打一场,看看是你的鲨鱼厉害,还是俺的虎鲸厉害。”

贪狼听了喜上眉梢,自从腾格斯走后,他每日也是手痒,只是苦于找不到打架对手。

“贪狼大人可还记得当初与我家大王所定的誓约?今日我蓬莱内乱,阁下莫不是觊觎我家大王的王位?”判官郎君知道自己不是贪狼的对手,真要打起来,此时手边这点儿人马也不够人家填牙缝的。

“谁稀罕什么劳什子蓬莱王位?哪有老子纵横四海,打家劫舍来得痛快。”贪狼鄙夷地对判官郎君说道,“老子当初与破军、七杀对着海神发誓结盟,我等三家各管一方,共同抗击西洋人入侵。今日前来别有事情,只是赶上这几个不争气的东西也想自立门户,顺便帮你小郎君上位清清场子。”

贪狼看着判官郎君残废的右手,呲牙又是一笑,判官郎君知道贪狼虽说有贪婪好杀,毕竟是成名人物,极重视名声,看样子他确实不是来趁火打劫的。只是听到他讥笑自己在破军死后没能镇住局面,面色一红,只好不再讲话。

贪狼也不和他多讲,冲着建文说道:“今日我只是受人之情,做个摆渡人带个人来见你,有什么话你们自己说吧,老爷回头还要去打劫,没空搭理你们。”

说完,他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看起来确实是受到什么人胁迫,不得不接受委托,建文立即想到了贪狼苦苦追求的七杀。果然,贪狼懒洋洋地冲着身后的独眼泰戈招手,只见泰戈恭恭敬敬将小鲛女请上船头。

小鲛女凌空跳起,飘飘然地落到海面上,脚尖点着海中游曳的鲨鱼背鳍,跳到青龙船的船头。

见小鲛女上船,建文料到贪狼应该不会对他们不利,悬起来的心这才放下,对着小鲛女施礼,“女侍长姐姐一向可好。”

小鲛女“哼”了一声没有还礼,倒是打眼四处张望,问道:“我家七里姐姐哪里去了?”

建文听到七里心中一酸,就在自己鬼迷心窍对着战俘大开杀戒时,七里又不知跑去何处,大约是知道幕府将军已死,所以去报仇了。他自觉心中愧疚,只好说道:“她走了,我也不知道在何处。”

“我看大概是被太子爷气走的吧?走了也好,省得被你拖累死。”小鲛女面露失望,她此次前来,本来还想再劝劝七里和她一道回阿夏号。她想起贪狼审问珍珠港判官时听说破军死了,于是又问建文道:“我听说破军死了,可是真的。”

说到破军的死,建文只觉得心如刀绞,方才平复的心又起波澜。他将日本人如何偷袭蓬莱,破军如何遭受袭击,在柏舟厅身死的事都说了一遍。说到伤心处,自己又忍不住垂泪。

不料小鲛女听到破军被烧死在柏舟厅,不无幸灾乐祸地鼓了几下掌,冷笑着连说“死得好!死得好!”建文和判官郎君、蓬莱的众官兵见状都怒从心起,几乎要发作。

不等众人发作,小鲛女又换了副落寞的神情,“哎——”地轻声叹息着,双手合在一处,黯然说道:“只是不知我家七杀大人若是听说破军死了,会有多难过。”说罢,晶莹的泪珠像是玉斛中倾泻而下的珍珠,从她微圆的脸庞滚滚滑落。

建文这才想起,铜雀提起过七杀有所爱之人,只是再问时铜雀便不肯再多说。直到见了破军,建文才有了几分疑惑,怀疑铜雀所说的七杀所爱之人就是破军,直到此时才被证实。

建文从怀里掏出手绢递给小鲛女,小鲛女将他手推开,他又递上去,如此两三次,小鲛女才接过他的手绢抹去眼泪。看她哭得不是那么伤心了,建文这才问道:“那么破军可知道七杀一直喜欢他?”

“怎么不知道,他又不是傻子,如何会看不出。”小鲛女抽泣着,口气里多了几分怨恨,“所以才说你们男人都是混帐东西,这十年里,他们两个人只说了二十句话,躲我家主人像是老鼠躲猫一般……”

“莫不是破军并不喜欢七杀大人?”建文问道。

“不喜欢?怎么会不喜欢?这十年来话虽说只说了二十句,信可是没少写,认识三千六百多天,来往通信怕不得有上千封。这两个人不知是哪辈子的孽缘,见了面都是恭恭敬敬不肯多言,写起信来倒都是洋洋洒洒不吝笔墨。”

“我家主人心怀天下,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判官郎君在旁听得不像样,想要来用这句西汉大将霍去病的名言为亡主遮遮脸,小鲛女冲着他做个鬼脸一吐舌头,戏谑道:“什么心怀天下,你家主人别看面对千军万马毫不含糊,哪次见了我家主人不是唯唯诺诺的。”

判官郎君情知她说的是实情,被小姑娘挤兑得没话说又不好发作,只好又不说话了。建文原本还有些悲伤,听到小鲛女讲到破军和七杀这十年的笔友交往,忍不住哑然失笑。他万万没想到,七杀如此风情万种,遇到真心所爱之人,竟也变得如此腼腆;破军这样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人物,一旦遇到心动的女人,竟会不知所措,只能靠文字交流。

“你们懂什么。”铜雀从判官郎君的船跳到青龙船上,对建文和小鲛女说道,“破军哪里是在躲着七杀,他身处蓬莱的高位,多少人觊觎他的位子?不要说大明、日本幕府还有西洋人视他做眼中钉,就是辖下这十万部众,又有多少人时刻想取而代之?他所以不肯向七杀表明心迹,是怕被人知道两人关系,给七杀带来危险。七杀自然也知道破军的心迹,她甘愿和破军以文字交心,也是不想给他添麻烦。”

听了铜雀的话,建文这才知道自己用小儿女的心思看待破军和七杀,是错会了意,小鲛女忍不住又哭了起来,腾格斯和哈罗德也都垂下头,判官郎君则将头别在别处。就连摩伽罗号上的贪狼也摸着下巴,似乎在思考什么。

见众人情绪被自己说得低沉,铜雀忙将话题转开,问小鲛女:“说了半天,你还没讲所来为的何事。”

小鲛女这才想起,自己还有要事要说,问铜雀道:“铜雀老先生,你身上可是有一块海沉木?”

铜雀听了一惊,七里从幕府将军那里得到的这块海沉木,一直就在他身上。他小心翼翼保管着不敢声张,生怕被人知道夺了去。小鲛女劈头问到海沉木,他的眼珠咕噜噜转了几圈,陪着笑说道:“姑娘想多了,老夫身上哪来什么海沉木……”

“铜雀老先生,你在阿夏号固然能瞒过了我家七杀大人,又如何能瞒过老阿姨?”小鲛女双手插腰,鄙夷地看着这个身材矮小的老狐狸,“我这次来,是老阿姨算定破军难过此劫,想必来不及告诉你们如何前往佛岛。可巧我搭乘贪狼大人的摩伽罗号去见她,这才让我给你们带个话。你若是不肯实说,我也帮不得你了。”

小鲛女嘟着嘴作势要回到摩伽罗号上去,铜雀见是老阿姨让她前来,知道老阿姨虽说神神叨叨,却能掐会算,所言必定并不虚。他忙说道:“有有有,海沉木就在老夫这里。”

说着,铜雀从怀里贴身掏出个小布包,连着拆开好几层,露出那块海沉木来。这海沉木只有巴掌大小,虽是木头却重比铁块,色泽也是乌黑发亮、纹理清晰,自然形成的图案仿佛是个双手结印的佛像。

“就这么个东西,你还真当我们会抢不成?”小鲛女本就只是假装要走,见铜雀乖乖拿出了海沉木,转回来,指着建文说道,“你将海沉木交给太子爷,然后喂给青龙船吃下去。”

“哎?喂给青龙船吃掉?”建文听了眼睛瞪得溜圆,早先他在泉州初见这海沉木,就曾想过将它喂给青龙船吃。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就这样做,岂不省下许多麻烦?

小鲛女看出建文在想什么,解释道:“老阿姨说了,这海沉木必须要在双龙相会后给青龙船吃下去才有用。若是你早早喂了,这海沉木不过与普通木头无异。我问你,你可和破军一起喂青龙船吃过木料?”

建文想起在蓬莱维修船坞,破军招呼自己一起给青龙船喂食木料,便点点头。

小鲛女笑起来,“你以为破军为什么要你和他一起给青龙船喂食?唯有你们两代青龙船主人在一起,才能激活青龙船的记忆。”

建文这才知道,破军带着他所做的这些事,竟都是有深意的,更觉得伤感。

他伸手从铜雀手里接过海沉木,独自走到青龙船高耸的龙头前。此时时间已渐近晚,血红夕阳将西边的天色也映照得一片血红,建文的影子被斜斜地拖得很长。他单手摸着青龙船龙头上的鳞片,心中默默祈祷了几遍,然后准备将海沉木贴到龙颈上。青龙船似乎感受到了建文的祈祷,身体也震动起来,似乎在响应他。

不远处观看的人们都专注着青龙船的龙头,期待着奇迹出现,哈罗德无意间将目光游移到建文的影子,只见拖长的影子头部正映在船舷上,头部古怪地变得很长,活像是戴着顶高高的帽子。哈罗德揉揉眼睛仔细看,只见建文影子的头部果然被拉得极长。他以为自己眼花了,捅捅旁边的腾格斯,让他一起看。腾格斯撩开挡着眼的辫子仔细看,果然也看到影子的头部在变长,瓮声瓮气地说道:“兀那真是奇怪,我安答的咋地好像戴着顶高帽子?”

站在人群中的沈缇骑叫声“不好”!抽出腰间的绣春刀纵身跳起,朝着建文后背劈去。众人正不知道怎么回事,只见沈缇骑冲着建文后背劈去,都惊出身汗来,腾格斯和小鲛女不约而同地跳出来,朝着沈缇骑奔去。

沈缇骑的刀眼看劈到建文后背,刀锋一偏,却砍向建文的脚后跟,不偏不倚正砍在他身体与影子的接缝处。

正扑向沈缇骑的腾格斯和小鲛女看到惊人的一幕,建文的影子竟像纸片般卷曲着脱离开建文,站了起来。黑色从影子的头顶慢慢褪去,显出的竟是戴着阴阳师乌帽子的芦屋舌夫模样,只不过这个舌夫是片状的。

舌夫“咝咝”笑着吐出他的长舌头,从建文手中卷走了海沉木。

“是影术!”沈缇骑的刀深深砍进船板里拔不出来,只好大声叫出这法术的名字。腾格斯跳起来要去抱住舌夫,舌夫的身体像是蛇一般油滑,竟从他粗壮的双臂间滑脱,腾格斯的身体重重摔在地上。

小鲛女脚蹬着腾格斯的肩膀跳到空中,反手抓着克里力双剑拦腰朝着舌夫十字切去,扁平的舌夫向后一缩躲过双剑攻击,然后竟然轻飘飘顺着风朝天上飞去。

等他飞到离地三、四丈高,巨阙剑的剑锋迎着他面门劈砍来,判官郎君不知何时单手握剑跃到他头上,将他斜肩带背切成两半。

只剩一半的舌夫似乎并不在意身体的伤害,他被切下的半边身子在掉落的过程中化成一片黑色的飞灰,脑袋和胸口的一半身子卷着海沉木还在快速上升,眼看就要飞到海上。

“小太子,你方才杀人的戾气很是中我意。”半个舌夫边飞向高空边阴恻恻笑着对建文说道,“我看你哭得可怜,就在你耳边悄悄说了几句,结果你还真是听话,真的杀了那么多人。如果你的戾气再重一些,我用起来会更加顺手。呵呵呵呵……”

舌夫还想说下去,长满鲨鱼牙齿的巨手将他的身体撕裂,卷着海沉木的舌头也被扯下来。贪狼巨手用力一握,舌夫的身体碎得七零八落,化成飞灰,只有一只眼睛飘忽着飞走,留下恍如隔世的尾音“后会有期……”

贪狼跳回摩伽罗号上,看着飘走的舌夫的眼睛,“哼”了一声。

海沉木翻转着落下,正掉在青龙船船头龙头雕像的嘴巴里,青龙船的嘴巴突然张开,舌头一卷,将海沉木卷进肚子里。青龙船的船身再次震动,发出“嗡嗡”的响声,这声音从船身滚动到了龙首像,当龙嘴再次张开时,一颗孩子玩的蹴鞠大小、带着镂空花纹的蓝金两色圆球,从高处飘浮滚动着落下。建文伸出双手去接,这球轻轻落在了他的掌中。

球落在建文手中后,像是夏天烈日下的冰块迅速融化变形,变成一方形的金属版画。版画上的金色凸起的部分是金属做成的岛屿和礁石,代表大海的蓝色像是活的般翻滚澎湃。

“这是佛岛的地图,你可以在上面看到大海的变化。佛岛位置变幻不定,在地图上会及时显现。”

听着小鲛女的介绍,建文在图上果然找到一个正在缓慢移动的小岛,看来这就是佛岛了。

“但是前往佛岛海域的入口又在哪里?”建文问道。

旁边的判官郎君举起巨阙剑,指向夕阳的方向。建文、铜雀等人一起朝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暗红色的太阳将晚霞都照成了金黄色,鱼鳞似的海面上也是一层层播撒着金光。在金光中,隐隐地有一处的光韵不同其它,似乎不是来自海面,而是来自海面以下。

“就在那里,只有在夕阳下才能辨认出来,我和破军大王去过很多次。”

“启航,去佛岛!”建文合图,心潮澎湃,海风朝着云蒸霞蔚的金色海域吹去,建文多么想乘上这股风,一下子飞去那神秘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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