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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八章番外之郑扬(一)
“小畜生,干活儿这样不仔细,我看你是活腻歪了——”
满脸横肉的老太监,手上扬的是不粗不细的鞭,有些像马鞭,但又不全是。
这宫里的老太监们,能称得上总管二字的,都有这东西。
他一日看底下的奴才不顺眼,随便寻了错处,拉了你来抽上一顿,你有苦难言,一肚子的委屈没地方诉。
带着一身的伤,还得听他指派,老老实实的办差事,不然就还得再挨打。
人家总说,太监没了根儿的东西,连心性都阴晴不定,这些人,大多都跟变态似的,对着主子们是卑躬屈膝,可对手底下的人,能给个好脸色,就已经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
我是从小就进了宫的,家里头穷,上头有四个哥哥还有两个姐姐,我是最小的那个,几个哥哥年纪大了,能挣钱了,也能替爹娘分担家事,只有我,什么也干不了,长身体的时候,吃得有多,衣服小的也快,干不了事儿,还要拖后腿,简直是个累赘。
既然成了家里的累赘,又养活不起,那就送进宫来做太监。
小的时候其实总挨打,心里头也不服气,我时常恨爹娘真是狠得下这份儿心,又实在是想不通,家里既然都要揭不开锅了,为什么还要生下我?既养不起,干脆不要生,哪怕生下来把我掐死,也好过把我送进宫,一刀下去,从此活的连狗都不如。
那时候我想过死,但是老太监教训过,宫里头自戕是大罪,要诛九族,满门抄斩。
我恨爹娘,但两个姐姐对我很亲,我还狠不下心来,让她们大好的年纪陪我一起去死。
忍吧——忍下去,苟活着。
九岁那年,我失手打了个琉璃花樽,老太监气的直瞪眼,抓了我扬言要打死。
可能是老天爷见我实在太可怜了吧,叫我遇上了徐娘娘。
那天赶上娘娘心情大好——她自然是心情好的,那一年的那一天,娘娘生的四皇子刚得了亲王的衔儿。
你想啊,连话都还说不全一句的奶娃娃,就得封亲王,这是多大的恩典?
长大了之后我大概想明白了,彼时虽有中宫皇后,可皇后膝下已无嫡子,陛下爱重昭德宫,四皇子诞下来,在陛下眼里,那是要当太子来培养的,别说是奶娃娃封亲王,就是再外人看来更出格的事儿,于陛下而言,都不值什么。
我就是在那时候,被娘娘带回了昭德宫去。
临去昭德宫服侍前,干爹跟我说,这是个出人头地的好机会,我运气好,命也好,以后学的眼皮活一些,会来事儿一点,得了徐贵妃的欢心,那就比什么都强。
这宫里头啊,在哪宫服侍都不如徐贵妃的昭德宫。
我那时候傻乎乎的,还问过干爹,那皇后娘娘的昭明宫呢?
干爹嘿嘿的笑了两声,拍了拍我的小脑袋,告诉我,将来我就会知道了。
我把干爹的话牢牢的记在心里,因为在我入昭德宫一个月后,老太监把他打死了。
我也找人打听过,为了什么——能为了什么呢?一个月前,他扬言要打死我,却没想到反而成就了我,让我一步登天的进了昭德宫去服侍徐贵妃,他记恨在心,可是奈何不了昭德宫的人,便把这笔账,算在了干爹的头上,在一个月后,寻了个错处,活生生的把人给打死了。
我不是个冷血的人,进了宫之后,处处受人挤兑,只有干爹是真的对我很好。
他年纪大了,快五十的人,指望着再过个十来年,我年轻力壮的时候,他真正年迈,我能给他养老,将来能给他送终。
干爹的死,愈发让我清醒过来——在这宫里头,只有出人头地,才能给干爹报仇!
所以我开始讨好徐贵妃,但我知道,她是个不爱人刻意讨好的人。
这道理很简单,天子宠妃,数十年如一日的爱重着,她什么也不缺,不缺爱,不缺宠,最最不缺的,就是旁人来讨好。
所有的刻意,在徐贵妃的眼中,都不过是个笑话。
在之后的五六年时间里,我一点点的努力,尽心的侍奉,从没有半点逾越,凡事皆以昭德宫为先,渐次得了徐贵妃的欢心,再往后,那份欢心,变成了信任。
我用了八年的时间,才有机会,为干爹报仇。
十七岁的郑扬,进了御马监,成了头一份儿的体面。
御马监有头有脸的人多了去,可在我这个年纪,能进御马监的,一只手多数的过来。
彼时哪怕我尚未有什么真正的实权,可宫里的人都眼明的很,我的背后,站着的是昭德宫。
既然背靠大树,那就一定好乘凉,上位,不过是早晚的问题而已。
徐贵妃有心抬举我,栽培我,只要我自己争气,还怕没有手握大权的一日吗?
那时候我不止一次的想要老太监死,可我没有那么干。
进了御马监的第三个月,我寻了由头,整治老太监,然则当天夜里,干爹就托了梦给我。
仍旧是他劝我,别这样冒进,也别急着给他报仇,我得了徐贵妃青眼,这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事儿,我得惜福,惜眼前的福,端着自己的本分,不能让徐贵妃觉得我是个不知分寸的糊涂人。
我本以为,那不过是一场梦,是干爹九泉之下,不放心我,哪里有这么厉害的说辞呢?
可第二日醒来,徐贵妃就传了我去,问的,就是老太监的事。
直到那时,我才幡然醒悟。
干爹的托梦实实在在的在警醒我。
昭德宫的栽培,那是多少人求不来的,可正因为他们求不来,才会格外的眼红我,卯足了劲儿要看我出丑。
老太监的事,必定也是他们,捅到了贵妃娘娘面前去的。
我突然庆幸,我只是惩治,尚未痛下杀手。
人嘛,总要学会自己把握机会。
彼时我跪在徐贵妃脚下,将干爹的事情说与她听,却又表现出我的大肚能容与宽恕,坦然承认,惩治老太监是为干爹报仇,可也仅止于此,绝不敢过分逾越。
而从那天起,徐贵妃,比之从前,更加的看重我了。
我知道是因为什么——那不过是因为,在徐贵妃看来,我是个聪明又本分的人,永远记得住,我是昭德宫的奴才,不能给昭德宫招惹是非,我的一举一动,如今落在外人眼中,都会指向昭德宫。
她对我的表现和态度极为满意,自然,也就对我这个人,愈发的满意了。
从那一天,直到我掌管御马监,一时成为可以与怀章比肩的大太监,我走了十二年。
我用了整整十二年的时间,为徐贵妃办事,为陛下办事,也为我自己办事。
二十九岁的御马监掌印太监,比当年怀章掌管司礼监时,年轻了整整十一岁。
而我知道,到如今,我才终于可以随心所欲的为干爹报仇了。
老太监死的那天,是我亲自看着的。
他真的老了,其实干爹如果没有死在他手上,现在应该跟他差不多的年纪。
我未曾假借他人之手,用老太监常用的那条短鞭,一递一下的打在他身上,活活的打死了他。
而这一回,干爹没再托梦给我,徐贵妃也没有再因为此时而召见我。
我扬眉吐气的日子,才真正开始了。
……
元熙二十二年的秋天,我在陛下面前请了辞。
其实这不是我自己十分情愿的。
那时我刚刚提督西厂仅只三年多,正是一帆风顺的时候,也正是志得意满的时候,势头正好,却要我退下来,这不是我的做派,也不是我为人处世的态度。
可徐贵妃执意如此,我仔细想过,也确实是有好处,更多的,还是不得不听她的。
只是那时候我未想到,要我离京,只是因为忌惮我,打算扶持一个刘铭出来。
当初离开京城的时候,东昇其实就劝过我,乃至于到了大同之后,他还是一个劲儿的劝我。
有时候回过头想一想,我自诩心腹党羽众多,可真心实意为我好的,算来算去,也不过一个东昇而已了。
回想起这些事,眼前的老槐树就成了虚影。
东昇站在我身旁,叫了声祖宗。
我回过头去看他,当年十几岁的小孩子,一转眼的工夫,也年近四十,提督西厂六七年了。
我在他这么大的时候,已经经历过太多的大起大落,风风雨雨。
而他的人生,好似才刚刚开始,属于他自己的人生——
我摇了摇头:“想起了从前的事情。”
他也在笑,递了一盏茶过来:“是祖宗最喜欢的六安瓜片,今岁上贡的还算多,陛下赏了我些,我都给祖宗留着的。”
他现在真的是很有出息的。
至少,比我当年要强太多。
我当年又是什么样呢?
从大同返京后,我步履维艰,每走一步,都有太多的顾虑。
防着刘铭阴我,防着昭德宫随时要舍弃我,更防着陛下为了昭德宫,而惩处我。
看似风光的西厂提督,其实也不过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真正的滋味,只有我自己知道而已。
“陛下现在信任你,重用你,这是好事。”我接过茶盏,“给我带来的茶叶,你一会儿还带回去吧。”
他愣了下:“祖宗?”
“这是陛下赏赐你的。”我吃了口茶,果然是极好的贡茶,“陛下能赏给你,你却不能再拿来孝敬我。知道你现在是独大,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对了,叫一枝独秀,比我当年好太多,但伴君如伴虎这句话,还是要时刻记住啊。”
这话我其实叮嘱过他很多次,好像上了年纪,记性就不大好,每回都唠唠叨叨的,也亏得是他孝心大,总也听不腻。
他果然受教似的低了低头,做了个礼:“那一会儿我还带回去,横竖祖宗这里也不缺好的,我只是想着这些是今岁新贡的,怎么着也该孝敬祖宗。”
他话音落下,忽而起了风,他便上了手来扶我一把:“我扶祖宗进屋歇着吧,眼看着起风,怕是要下雨了。”
我入眼却只有老槐树左侧的花圃:“卫清这个小丫头,这些日子大概是玩儿野了,是要起风下雨了啊,她在我这儿种的花儿,她也不管了,任凭风吹雨打的。”
他手上动作没有顿,仍旧扶着我往屋里回:“县主她近些日子,大概没这个心思管这些,还是我明儿叫人来一趟,风雨过后打理一下,不然真全死了,县主下次来,还要闹祖宗。”
他说这个,我嘴角的弧度就更大了些。
卫箴当年就是个不服管教的,没想到到了如今这个年纪,膝下的这个幺女,继承了他当年的全部风范,一派的不服管教。
堂堂的县主看上个穷酸秀才,一水儿的文人酸腐气,我倒是见过两回,生的确实好看,但男人家,生的那么眉清目秀有什么用?也就卫清拿他当块儿宝。
“我好久没见着小丫头了,你也甭叫人来打理,一会儿找个人去寻她,说她的花儿要死完了,看看她还管不管,要是不管,我连根儿拔了,还在我这花圃里头种上大白萝卜,我现在就爱吃那个。”我挪到廊下时就不肯再动了,“屋里闷得慌,站会儿吹吹风吧。”
东昇很听我的,果然就站住了脚,只是他还在笑:“祖宗是几日不见县主,觉得日子无趣了吗?”
他这话一语中的。
到了现在这个年纪,朝堂上的事情是搅和不动了,也是到了如今,才越发的明白,当年怀章为何不争不抢。
哪里是不愿争不愿抢?那不过是年轻时经历过了风雨,临老了,只想过一过清净又安闲的日子而已。
可我呢,天生是个闲不住的人,朝堂风雨搅弄不动,日子却总想过的有滋有味,好在卫清这丫头时常爱跑来我这里闹上一闹,倒也有趣。
偏她近来看上那个穷书生,像是把我给忘了一样,一连数日不登门,叫我的日子闲的发慌。
想到这里,我面色便不由自主的沉了沉:“反正你赶紧派人去找她,不然我真拔了她的花,全给她换成萝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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