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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4月14日,兰州
“幸子,我爸爸,外面有人了。”
凌晨1点,阮程程孤零零地躺在酒店大床中央,盯着天花板,眼圈慢慢红了。
听起来,李小幸一点都不惊讶,反而相当冷静:“小三多大?哪里人?小白花还是绿茶?有没有怀孕?你爸爸搬出去了吗?有没有提离婚?”
朋友的语气令阮程程一点都不意外:
李爸爸近年生意越做越大,公司蒸蒸日上,外面也不消停,小三送去法国留学;小四小五金屋藏娇,雨露均沾;出一趟差,又带回个小六。
李妈妈连生二子一女,把公公婆婆哄得欢欢喜喜,自己在公司管理财务,表妹夫负责采购,堂妹在总经办,外甥进入软件部,外面的事睁一眼闭一眼,给足丈夫面子。
李爸爸心里愧疚,手把手教两个儿子接手生意,月初李小幸生日,亲自大操大办,和李妈妈携手出席,不知道的,以为是一对神仙眷侣呢。
阮程程揉着太阳穴,干巴巴地背诵外婆提供的消息:“林心睿,1995年的,武汉人,复旦毕业,前年进入我爸爸公司,从文员升到总助,就~”
就升到爸爸床上去了。
这话太难听,她说不出口,咳嗽一声,黯然说:“幸子,我,我就是想不到,我爸爸,他,”
隔着几百公里,李小幸冷笑着,声音带着嘲弄,“阮程程,跟我混了这么久,你还对男人有什么误解吗?你爸爸才45岁,身价90多亿,坐拥蓬莱股票和两家互联网上市公司股权,投资事业两手抓,人生处于上升期;只要香港股市、纽约股市和华夏股市不崩盘,用不了10年,你爸爸的财富还会翻番。”
她凉凉地总结:“换句话说,想超过郑远山,你爸爸没什么指望;养个把小三,你爸爸还是OK的。”
郑远山是蓬莱(企鹅)帝国缔造者之一,和蓬莱老总PONY马称兄道弟,合称“五虎将”,身价千亿软妹币,是阮爸爸的旧上司、人生贵人兼奋斗标杆。
阮程程烦恼地挥挥手,仿佛密友就在面前似的。“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说,我爸爸他他他,他和我妈妈挺好的。”
手机另一端,李小幸噗一声喷了,咯咯笑着:“你傻不傻呀,你爸你妈当着你的面,当然要多好有多好。我告诉你,我爸每年送我妈妈生日礼物、情人节礼物、七夕礼物、元旦礼物、圣诞礼物、春节礼物,我妈呢,定期给我爸那些莺莺燕燕安排体检,怕我爸染上病,你说,他们好不好?”
阮程程闭上嘴巴。
李小幸用历尽千帆的怨妇口吻说:“说正经的,你让你妈妈沉住气,别自乱阵脚,就算小三怀孕,也是私生子,影响不了你们--有你弟弟呢。”
阮爸爸祖籍山东,有点大男子主义,连带爷爷奶奶满心盼男丁。阮程程逐渐长大,爸爸妈妈也在北京站稳脚跟,二胎提上议事日程,却很不顺利:开始怀不上,后来保不住,折腾几次,好不容易在美国试管成功,弟弟妹妹呱呱落地,阮程程已经18岁了。
阮程程心里更不是滋味:如果自己是个男孩子,爸爸不会心心念念传宗接代,妈妈也不会吃药打针,受那么多罪。
“都2022年了,还搞这些,无聊不无聊?脑子进水了。”阮程程忿忿地挥着拳头,仿佛面对细颌龙:“我爸美国开会,等他回来,我要扁他一顿,给我妈出气。”
“别别,你悠着点,别和你爸闹僵了,长辈这种事,你插手算什么啊?”李小幸推心置腹地说,谆谆提点:“以前你独一个,什么都好说,现在有弟弟有妹妹,万一外面小三有了,又多个分财产的,再说~”
“再说,你爸和我爸不一样:我爸表面嘻嘻哈哈,心里门清,外面那些花花草草想改朝换代,做梦。你爸爸嘛~”李小幸拉长声音,令阮程程想起笑眯眯的李妈妈,“悄悄告诉你,我爸说过,你爸爸书生气重,一根筋。万一被拿住了,就不好办了:喂,老房子着火,听说过没有?”
阮程程嗤之以鼻,这回轮到她嘲弄密友了:“你傻不傻?我爸我妈高中就谈恋爱了,二十多年,再加上我、我弟我妹,我们四个抵不过小三?哼哼,我最近忙得很,月底还要出门,等我闲下来,要姓林的好看。”
李小幸兴致勃勃的附和,“不愧是我姐妹,需要帮忙招呼一声,随叫随到。对了,忙什么呢?”
言下之意,怎么没去找她?
阮程程想了想,歉疚地说:“幸子,抱歉啊,你生日那天我有事,没去成,么么么么,回来给你补过,给你订个大大大蛋糕,扶桑玫瑰,啊?”
手机另一端沉默了,过了半天,李小幸困惑的声音才响起来:“哎?我生日你没来吗?不可能啊?我想想....”
阮程程屏住呼吸:果然,密友根本没发现自己的缺席,事后也没意识到。
前天她去公司辞职,上至人事部门下至部门主管,没一个人对她4月1-11日缺勤提出疑问,顺顺利利办手续了。
时间像一条静静流淌的河流,《进击的勇者》则是河中心露出水面的石头,河水自然而然从石头两边绕过,到下游才合拢,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继续流淌。
李小幸嘟囔“对哦,好奇怪”,本能地不再提这个话题,“你现在哪里?”
面朝窗外,阮程程依稀能看到威海海岸一明一灭的灯火:“威海。”
还不如去青岛烟台,李小幸怪叫:“怀疑人生?喂喂喂,你干嘛?”
阮程程黯然:“朋友出了点事。”
道过晚安,偌大房间静悄悄的,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她一个人。
阮程程有点烦躁,抓起新手机刷微博和小红书,又开始听音乐。
说起手机,下载《进击的勇者》的旧手机固执地卡在游戏界面,无论如何用不了,就连里面的电话卡也拿不出来,她只好换了新手机,重办电话卡。
爸爸....爸爸怎么会....怎么可能?
不不不,她像个鸵鸟一样把脑袋扎进羽绒枕,提醒自己明天还要早起,从背包取出一个笔记本,开始背游戏资料。
这招很有效,她很快睡着了,被闹钟吵醒时天已经亮了。
洗澡梳发,检查行李,穿上昨天新买的纯黑风衣、黑裙子,阮程程默默打量镜中的自己,眼圈都是黑的。
十多分钟后,她拖着行李箱走进某家花店,拿到预订的一大捧白玫瑰,随手把一枝戴到领口,拨通一个号码:“魏哥?”
几朵小小的纸花在尘埃翻滚,哀伤乐曲和着哭声传出灵堂,空气中弥漫着悲伤的味道。
阮程程有些胆怯,给自己鼓了鼓劲,深深呼吸,艰难地迈上台阶。
礼堂中央的黑白照片吸引她全部注意力:大圆脸,小眼睛,蒜头鼻,笑呵呵的一看就是好脾气。
□□帆,大帆,狼爪队队员。
逝去的人安安静静睡在灵台,面目安详,再也不会有恐龙、鬣狗来骚扰他了。
上次见到大帆,是在侏罗纪森林某角落的土坑,回到这个世界,阮程程依然来送他一程。
来送最后一程的人很多,小小灵堂被塞得满满当当。
十多个应该是大帆亲戚,哭天抹泪痛不欲生,有个头发雪白的老人“啪啪”地打自己脸颊,老泪纵横地喊“老天爷不长眼呐!抓我去吧,换大帆回来,我黄土埋脖子,我去死。”有个皮包骨的老太太一声不吭地往后倒,引起一番骚乱。
阮程程泪眼模糊,不敢多瞧,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寻找熟面孔:狼爪队员呢?猛龙队的老邱和魏姓汉子呢?
可惜,沉默呆滞的人们像一只只黑乌鸦,她一个人也没分辨出来。
她没怎么参加过葬礼,有点不知所措,幸好工作人员喊着“按顺序告别”,不少人自觉排成一支长长的队伍,她就站到队尾。
十米,八米。
身前两人像是大帆同学,叹息着说,前阵大帆带卉卉来送婚礼请柬,五月一日酒席都订好了,冷不丁人就没了。
后面的人不停吸鼻子,又用纸巾捂住眼睛。
阮程程机械挪动脚步,一边安慰自己,坚持,再坚持一会,一边胡思乱想:如果死的是自己,会有这么多人来送行吗?
前面就是灵台,她下意识搂紧臂弯中的白玫瑰,下一秒钟,一条人影幽灵般冒出来,狠狠一巴掌把花束打落:“你来干什么?”
是苹果脸女人,李卉,大帆未婚妻。
她从头到脚一身黑,瘦得仿佛别人戳一根手指就会倒下去,脸色惨白,眼睛亮得像灯泡,指着阮程程鼻子:“因为你,大帆才会死!是你害死他!”
阮程程张了张嘴,想否认,却卡在喉咙里--没有她,大帆会和狼爪队一起,高高兴兴离开游戏,准备下一道关卡。
这句话像石头,打破死气沉沉的海面:
不少人茫然说“谁?”更多的人朝前挤,想看清发生了什么事;大帆亲戚就激进多了。
大帆是猝死,无声无息地死在自己卧室,发现的时候身体已经僵了。家人无法接受,宁愿他是意外身亡:有个痛恨的对象,余生似乎也有了意义。
有个中年女人没头没脑地嚷“你,把帆子怎么了?”又有个悲伤过度的男人疯疯癫癫往前挤,念着“我倒要看看”
一张张面孔或愤怒或迷惑,一道道目光集中在她身上,更多的人围过来。
阮程程从没经历过,本能地不停后退,后面却是人墙。
突然之间,有一个黑衣裳高个子越众而出,张开胳膊,把她挡在身后,“卉卉,回去吧!”
李卉钉子般戳在原地,狠狠盯着阮程程,歇斯底里地叫“我说错了吗?啊,你自己说,我说错了吗?”
“卉卉,大帆想帮她。”高个子斩钉截铁地说,目光坚定,话语平和:“谁也不想这样。”
这个人....阮程程不由自主离他近一些,再近一些,细细打量对方侧脸:鼻梁高挺,单眼皮,眼睛很亮,嘴唇紧抿,下巴线条清晰。
和所有人一样,男人从头到脚笼罩在黑暗里,纯黑长款大衣,里面是黑西装、白衬衫,领口别一朵小小的白菊花。
钟寒山?
她有点不敢相信:在关卡里,钟寒山先是涂着伪装用的迷彩色,后来涂满霸王龙粪便,从未露出庐山真面目。
从言谈举止到指挥队伍,阮程程以为这位钟队年龄在35-40岁,现在看起来,大概在28-32岁之间。
僵持片刻,李卉崩溃了,捂着脸慢慢蹲下去,泪水喷涌如泉。两个人把她架到一边,低声安慰,像是狼爪队员。
“你走吧。”钟寒山轻声说,目光扫过周围迷惑的面孔,朝大门方向示意。
阮程程能呼吸了,身体没那么僵硬了。她摇摇头,奋力迈开脚步,钟寒山微微一愣,只好也往前走。
周围的人让出一条窄窄的通道,灵台就在面前。阮程程小心翼翼地把白玫瑰送上去,退后两步,恭恭敬敬鞠三个躬。
大帆,谢谢你,没有你,我活不到现在,我~我不会忘记你。
她默念,转过身,低声说:“钟队,麻烦你。”
几分钟后,两人在灵堂角落站定,她松开行李箱的拉杆,“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请你转交大帆爸爸妈妈。”
钟寒山目光在箱子一转,已经猜到了,“不必了,我们已经,安排好了。”
阮程程不容分说地把箱子打开一条缝,能看到里面的成捆现金,一百万。“你们的是你们的,我的是我的。”
钟寒山深深呼吸,叹口气,有点感慨地说,“阮程程,你能来,已经算是,我想,大帆会,很欣慰的。至于其他方面,你不必担心,我们队里有规矩,无论是谁....”
这一瞬间,歉疚、疲惫和悲伤在阮程程心里达到顶峰,她冲动地揪住对方衣襟,大声说:“我欠他的,这是我的心意,我愿意,我给他的,你凭什么拒绝?凭什么?”
距离太近了些,彼此呼吸可闻,能看到对方眼底的自己:铺天盖地的黑,只有领口一点白。
空气中花香浮动,不知过了多久,阮程程松开手,弯腰抓起行李箱拉杆塞进对方手里,退后两步,转身头也不回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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