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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宁下了一场缠绵三日的新雨,雨势方歇了下去,华美的高户屋檐兀自往下坠着长脚晶莹的雨串儿,与烧着地龙的充实着温暖椒聊气息的屋内,那长长短短的铜壶滴漏声相和,不绝地聒着人的耳朵。
老太太是个慈悲心肠的人,倒不是听不得这些声音,平素里也绝不觉得惹耳,但今次,却委实嫌聒噪了些。
江宁魏氏,整个江南最顶尖的贵族世家,如今人丁凋敝,子嗣不昌,虽是超品爵位世袭罔替,但家主如今在朝廷不过谋了个五品差事,因无甚么实权在握,其实已是不大如前,家中做主的,还是魏家的老太君高氏。
老太君如今正嫌烦,因着平素清闲,近日里事儿却赶到一块儿去了。
先是两个孙女儿的婚事,玉阳姚家的最是好给人张罗姻缘的,今日府上的大房太太将人请了来,暗中自有授意,请那玉阳姚家的相看相看。且不说二房,她一向嫌弃自家的女儿是个无用的草包,因此高太君直说不必,宜然如今虽及笄之年,但魏家女还不愁婚嫁,但那孟氏耍心眼子对她阳奉阴违,这倒也不提了。
今日那玉阳姚家的果然来了,二房的小孙女飒然才十二岁,也跟着沾了点光,叫那姚氏一并相看。若照以往姚氏觉着好,她必记在心里,含蓄地传回些话儿回来,可她对飒然,却是大加赞赏,直拉着方不过豆蔻之年的飒然的小手不住地夸着,反对孟氏的女儿宜然置若罔闻。
因顾全小姑子们的体面,姚氏把话说得不露骨,表面上没让孟氏难堪,但孟氏因气量小,便觉着她那不说比说了一万句还厉害。姚氏一走,孟氏便气得绷着脸嘴歪,又找老太君骂骂咧咧闹了一场。
她夫君正是高太君的长子,是一个月才休沐一回,一回只回来个一二日的,高太君自己因年老不大管事,因此府上诸多小事,按理一向是交给这个大房太太来管。孟氏是个没罪找枷扛的,高老太君一向是睁一眼闭一眼,今日她自己不听劝请来了姚氏,没落着好便只管委屈地哭,说求老太君做主,记着宜然的事儿,将来飒然是不愁有了出息的,只请老太君看着宜然些。
都是自己膝下的亲孙女儿,老太太哪个不疼?只她瞧不上孟氏的性子,蹙了眉,颇不耐烦,好容易才打发人走了。
金珠看着时辰,为老太君添了一壶茶。
添茶时,不忘了说上一句:“大太太这里,也不晓得老太君怎么看。虽说她哭得不成体统了些,但宜然却毕竟也是老太君的亲生孙女儿,总不好真不顾。我瞧着,今日那姚氏是真没给大太太半分面子,怨不得大太太生气,那飒然教她夸得,简直要盖过宫里头的公主去了,大太太出力不讨好,她是心里有怨。”
高太君呵一声冷笑,瓷盏托了起来,又铿然一声落了回去,只道:“她不落好,她心里有怨,只管冲我这老婆子撒了便是了!”
金珠连连点头,先安抚老太太,安抚过后,又道:“可宜然毕竟也是老太君的孙女儿,今年又要十五了,正该嫁人的,大太太从前两年便开始愁了,愁到今年也没个着落。”
高太君何尝不心知肚明,因此也冷静了下来,叹了一声,道:“我心里倒也不是有意偏袒飒然,那宜然教她从小教的,还是个小姑子,却有一肚子的主意盘算,自幼时起心眼儿便比潇然、飒然她们几个都多。因此我虽对宜然也疼爱,却总不如飒然她们几个真。”
说罢,老太君似觉得口渴,又端起那温好的热茶来饮了一口,接着又叹道:“但最使我心烦的,却不是这么一件,还是别事。”
金珠做出洗耳恭听状。
老太君看了她一眼,于是忧郁起来,“新亭原在市舶司供职,差事不好说不清闲,今又被调了去做宁州知州来,他有爵位傍身,只恐无权,如今做了知州,日子自会好过一些。”
因是朝廷密事,没板上钉钉以前老太太是不会乱说的,金珠自然也就不可能听得见,今听老太君如此说,那必是已确定了,金珠自然跟着欢喜,但瞧老太君满脸郁郁之色,不禁更是纳罕,忙道:“这可是天大的好事,虽说这不算什么右迁,但老爷若做了知州,自然也能多顾着家中,等他回来了,老太君身上的事儿也轻便些。”
老太太更是忧愁,“正是这桩。”
她测过身来,看向金珠,“你忘了?咱家的混世魔王也要回了!”
老太君难掩激动神色,手中的木杖在织锦绣木兰纹藏红毡毯上剁了几把,教金珠看不出是欢喜还是埋怨,高太君蹙着一双天生微褶的细眉,又是一声长叹,“这就是阖府上下皆知的故事了,那混世魔王和他爹多不对付,见面便必要打起来的,这几年他在淮阳养着,不知把个性子养成了什么样,若还是以往,只要一回来,这府上哪还有什么安逸日子!”
“他自小来,新亭便对他严苛非常,又是打骂,又是责罚,可惜也没教他养成一副君子端方的性子,反倒因为皮囊鲜艳,早几年在外头招摇撞骗,他干的那些荒唐事糊涂事要说起来,真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老太太掩面叹息几声,金珠侧耳聆听,又听着几声细细的檀木手杖拄地的沉闷咚响。
金珠于是道:“大公子回来了,依旧住临江仙院?”
老太君睨着他,“你还有本事,把他发落给他二叔去?”
金珠想起二爷那张素日里板正严肃的脸,又想起他的种种比大爷尤甚的手段,自是不寒而栗,忙谄谀笑道:“金珠是想着早些给大公子安置安置去。”
这金珠早二十年前便跟着老太君了,是魏府里的老人,于慈安堂这边,除了老太太也是说一不二的人物,但她侍奉老太君,便犹如侍奉母亲般,尽在那儿装乖卖巧的。老太君忍不住一笑,摸了摸她蹲下来直到自己椅背的金珠脑袋,说道:“他那个院子,是该早扫出来了,原物是什么样,你们换了新的也好,只不须改,若这魔王被惹了不高兴了,又做出什么事来!”
金珠一一听着,乖巧颔首。
见她要去,老太君又想起一事来,唤住金珠:“对了,前几日大太太放了一批厨娘出去,今日又招了人近来不曾?”
大娘子近来火气大,不爱吃辣菜,嫌人厨子烧的饭菜不合口味,便逐了人出去,不但如此,还连坐了十几个人。哪想到魏府家大业大,食邑万户,还得混的个有一日连饭也用不上的地步,精米也难为无巧妇,只管得上慈安堂老太君这里有口粮,大太太是作茧自缚,砸了自个儿的脚了。
金珠说道:“招了,新又招了十几个厨娘回来,连宁州结海楼的掌勺,都让大太太请了回来!”
老太君闻言一哼:“没少出傻钱吧!”
这是不可能不出钱的,金珠于是讪讪道:“钱是放了不少出去,得有原来的林大厨数倍了吧。”
老太君肉疼无比,一时犹如牙酸,面露恨恨之色。
金珠晓得老太太原是乡里小民出身,家中最是奉行勤俭的,倒算不上有多悭吝,她打赏人一向是不大手软的,只是对这种莫须有的支出一向是十分看不惯,因此瞧不上大太太那铺张浪费的处事作风。
“老太太,还有什么事吩咐?”
老太君瞥眼看她,事既如此,也只能忍耐,她也不再说别话,蹙了眉道:“你亲自去,给赦儿挑几个合眼的丫头厨娘。”
金珠又道:“大公子他脾性金珠可摸不透,只好又来问老太太,敢问什么是合眼的?”
老太君早让孟氏折腾得没了脾气,于是拂袖道:“合我的眼便是了。赦儿从前糊涂事干得不少,只不许找那太过貌美年轻的,无论近身侍奉奴婢,还是庖厨里的,年岁,都要二十往上,不许太美貌,出了阁的有儿有女的先考虑,手脚麻利些,最好有些经验的,性子不许急躁,要能容忍得赦儿那副狗脾气,还有……左右不过是十几个人,你看着办挑了去吧。”
早前大公子在江宁传出那样的名声,是教老太君心灰意冷了的,但到底出去了几年,人不在面前,老太君又开始心心念念着。大公子从小没了母亲,长房继室来前也是由老太君带过几年的,这府上也唯独老太君一人是真心疼爱着大公子的,他如今回来,金珠料到老太君必会事事为大公子打理妥当,因此也格外上了几分心,应了话便照吩咐办事去了。
……
魏府由大太太主事,开支上一向张扬。
竺兰庆幸自己仅竟能从近百人之中通过一层一层的考较杀出重围,一直到这时,才算真正放松了一口气。
葛二娘子是管厨房的人,亲自领着竺兰等一行人入膳堂。大房、二房、三房各有小厨房,这膳堂是总厨,平素里管着家宴的,老太太还在,三房走得亲切些,偶有喜事或迎客,这大膳房更是不能少。
葛二娘子手脚麻利,一会儿便把膳堂里大到烟囱,小到一锅一铲的用法事无巨细陈述了一遍,各位厨娘都耐心拿笔记着。
都是大太太那边挑的人,重金请的自然不会有什么错,葛二娘子因记着金珠的话,要为大公子挑几个称心的厨娘使唤,目光便在众人之中逡巡了一遭,最后,她那双精明得如火烛般的眸子定定地落在了一处。
竺兰在这群人之中不算是最年轻的,生得算是有几分姿色,但布衣荆钗,隐藏在一片剥落的阴翳当中,显得各位纤薄,从葛二娘子这个角度看去,只能看到圆领上一截白皙小巧的颈子,盈润白腻,鲜嫩如藕,上头是一张微微低垂、神色恭敬的脸,看不出一丝神情,于半坍落的昏暗灯光之间,倒显得有几分出挑。但更让葛二娘子注意的,是她头上盘着的妇人发髻。
这在这些年轻的厨娘当中,近乎是绝无仅有的。
想到金珠的叮嘱,葛二娘子提了声儿:“你出来。”
竺兰知晓这是在唤自己,不疑有他,从一众人目视当中走了出来。
葛二娘子盯着她的脸,还是觉得,容色过于清艳了一些,虽不是什么绝色美人,但也在中人以上了,这还是不着铅华的素容,上了妆不知怎么个美法。只是瞧她衣履发饰,皆简简单单清清爽爽,葛二娘子又不那么担心了,于是道:“你有夫家?”
竺兰颔首:“是的。”
来之前她们的身世都在魏府留了案的,竺兰只是照实回话,并不作假,就不必怕。
葛二娘子也点了下头,“成婚,多久了?”
竺兰道:“约有五年,有一子,四岁。来前依照嬷嬷的吩咐,都留了底。”
葛二娘子这回终于算是满意了,她笑眯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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