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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殿下，该走了，明妃娘娘那边还等着回话呢，若是误了大事，谁能担待得起？”大太监福全催促着。
他是明妃娘娘跟前的老人，如今先帝刚驾崩，过不了几日，明妃娘娘诞下的六殿下便能荣登大宝，他这个做奴才的也能跟着鸡犬升天，就越发不把这个一生下来就没了娘的四殿下放在眼里。
四殿下赵游打一出生就透着不祥，当年他的生母许嫔难产而死，先帝大怒，将一屋子伺候的稳婆、宫人悉数处死，只留下一个许太医，也被割了舌头。
向来皇子出生都是要大赦天下，不能轻易见血，可偏偏就因为他有了血光之灾。
这还不算完，养了他十几年的先帝，好端端地突然要御驾亲征，如今也被克死了。
在这皇宫里，要想收拾没了爹娘的皇子，比捏死一只蚂蚁还要容易，根本无需大费周折。
若不是眼下明妃娘娘有一件要事交代他去办，福全断不会跑这一趟的。
赵游抱紧了怀里的猫，无精打采的垂着眼皮，不知在想什么心思。通体雪白的波丝猫似乎感觉到了主人的不安，碧绿的眼睛发出幽幽的光，焦躁地舔着他的食指，发出轻微的叫声。
赵游的身体随着猫一起抖了两下。
“方才的话，殿下可记清楚了？”
“记清楚了。”赵游最后撸了一把波丝猫柔软的皮毛，手臂一松，猫便跳开跑远了。
“那殿下快些吧。”福全又催了一声。
赵游别好腰牌，拿起一旁漆黑的长袍披在身上，一脚跨过门槛时，忽然顿住身子，扭头看了眼福全，“明妃娘娘所图之事甚大，若是到了监国府，便像公公对我这般，将那些话说与监国大人听，公公觉得如何？”
福全一愣，茫然地盯着那道瘦弱的背影，忽然脚底发软，双膝重重跪在冰冷的地面上，两手扶地，“咚”的一声磕下去，“奴才有眼无珠，冲撞了殿下，请殿下恕罪。”额上豆大的汗顺着脸颊滚落在地。
若是坏了娘娘的大事，他便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门外的夜色仿佛砚台里浓稠的墨汁。赵游轻笑一声，抬脚走出大殿，融入了那团墨色中。
他想起三日前收到的边关来信。
他那个当皇帝的爹在信上抱怨，边关干燥，羊肉膻味足，辣椒面后劲大，不小心犯了痔疮，让他这个孝顺儿子八百里加急，送些上好的药膏过去。
不料药膏前日才送出京城，昨天夜里便从前线传来噩耗。
那批药膏是永远用不上了。
据说，先帝不顾劝阻，亲自上阵杀敌，腹部正中一箭。
想到他在病榻上躺不能躺，趴不能趴的窘状，赵游忍不住笑了起来，笑着笑着脸上便湿了。
他想不明白，边关的羊肉真就那么好吃？
更叫他费解的是，父皇这辈子唯一的嗜好就是吃，对朝堂大事从来不放在心上，这次却像着了魔一样，不顾众臣劝阻，死活要御驾亲征。这一走，万万岁的命眨眼间就走到了头。
随着先帝驾崩的消息一起到来的，还有一道圣旨。这道圣旨宫里的娘娘、皇子都未看到，就连朝中一批老臣也不知道写了什么，就直接送进了监国府。
监国，便是京城中赫赫有名的监国大人，今年不过二十二岁，却已出入宫廷多年，深得先帝信任。哪怕从未见过他的人，也听闻过他的美貌。
宫中传言，先帝第一次见他时，惊为天人，时常召他入宫，陪伴左右。等他十六岁时，竟不顾众臣反对，亲自为他建造了一座监国府，更设了“监国”一职，可监督帝王，执掌大权，比宰相的职权还大。
一时之间，把那些辛辛苦苦爬了几十年才爬上宰相之位的老宰相气得吹胡子瞪眼，其中就包括监国大人的亲爹。
除此之外，他还有一个身份——明妃娘娘一母同胞的亲弟弟。
是以这一次先帝驾崩，圣旨进了监国府，明妃娘娘便信心满满，觉得自己的六殿下要一步登天了。
可是等了一整个白天，监国府内只传出四个字——全城戒严。
明妃娘娘坐不住了，这算怎么回事？难道先帝没把皇位传给她的小六？可除了她的儿子，还能有谁？二殿下随先帝出征，若是传位给他，只怕如今他已经登基为帝了。如今边关却只传了一道圣旨回来，二殿下绝对无缘皇位。
那她这个弟弟在干什么？为什么还不宣布圣旨？
难道……他有什么别的想法？
明妃越想越怕——掌管禁军的指挥使和远在边关征战的将领中，都有他情如手足的兄弟，若是他动了什么歪心思，振臂一呼，那后果不堪设想。
毕竟，自己的外甥当皇帝，哪有自己当皇帝来得痛快。
甚至就连先帝在边关突然驾崩，也可能是……
明妃哪里还坐得住，急忙派了四殿下去监国府，既是敲打，也是试探。
明妃的心思，赵游摸得一清二楚。
如今京城戒严，身份不够的人出不去，明妃本人不敢动，亲生的两个孩子又舍不得，便只能让他这个便宜儿子去淌浑水。
这一去，只怕是凶多吉少。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要去。不是为了明妃，而是为了他的父皇。
父皇是不在了，可是赵家天下，绝不能改姓！
监国府。
乌苏故半张脸隐没在摇晃的烛光中，余下的半张脸仿佛戴了面具，无甚表情，声音幽沉，如同鬼魅：“倘若我不拥戴皇子登基，又当如何？”
他想过宫里会沉不住气派人过来试探，只是没想到派来的竟然是赵游。
这个被老皇帝当成女儿家一样娇养的儿子，听闻性格比最温顺的绵羊还要软弱。乌苏故以为，这样的孩子连跟自己大声说话都困难，岂料他竟然奉了明妃的旨意，来“请”他拥戴六殿下登基。
传言中，监国府乃虎狼之地，什么时候连绵羊也敢闯他的地盘了？
眼看明妃让他带的话丝毫不起作用，赵游竟“扑通”一声向他跪下。即便看不清，依然仰头盯着半明半暗中的身影，颤声道：“自乾朝开国以来，乌苏一族忠心耿耿，定国安/邦。太/祖朝时，乌苏氏先祖征战天下，半数族人身首异处，依然誓死追随。太宗朝时，北部鬼方来犯，乌苏一族几近灭族，依旧忠心不改。成宗年间，乌苏族人叛乱，当时身任征讨大元帅的乌苏冠大义灭亲，剿杀叛贼，誓言乌苏氏凡有叛乱者，天下人共诛之。乌苏一族三百年，与赵氏一脉同光辉，共日月，史书有载，千古流芳。监国大人，若是稍有不慎，行差踏错，乌苏一族的罪人，便是大人您。”
来监国府这一路上，他不断在想，该怎么劝回乌苏故这头凶残的豺狼。
父皇在位时，他尚且敢肆无忌惮地插手国事，弄得大臣怨声载道，背地里骂一句“奸佞”，如今父皇不在了，仅凭明妃那点姐弟血缘，怎能挡住他篡位的野心？
唯一想到的，便只有乌苏一族三百年的忠心。
他在赌，赌一个肆无忌惮的朝臣，终究会怕史官手中那支笔。
霎时间空气凝固，头顶上的呼吸声凝重而缓慢。
烛光忽然一闪，“哔剥”地炸出一点烛花，凝固的空气霎时流动开来。
“好个伶牙俐齿的四殿下，往日倒是我小瞧了你。”乌苏故不怒反笑，仿佛听到了什么有意思的话，喉咙间传来轻微的震颤。
下巴忽然接触到柔软的缎面，乌苏故丝毫不顾忌他皇子的身份，径直用鞋尖抬起他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对着烛光仔细打量他的脸。
似乎为了看清楚些，他上身前倾，隐没在黑暗中的半张侧脸霎时间暴露在烛光中。
赵游的瞳孔骤然紧缩，目光不适地闪躲了一下，又重新游移到他的脸上，眼神有些发怔。果然像传闻中说的那样，监国大人天生一副好皮囊，尤其是当他眯起眼睛看人的时候，美的不可方物。
他真的是父皇龙榻上的宠臣吗？赵游的思绪忽然飘忽起来。
乌苏故脚尖上挑，逼迫他的下巴仰的更高。这么个瘦弱的少年，细嫩的脖子不堪一折，比鸡仔还要脆弱。温热的气息有一丝落到了赵游脸上，轻飘飘又清灵灵，有雨后龙井的冷香，暗哑的嗓音落在他面上：“是不是在想，这个胆大包天的奸臣，一定用美色迷惑了我父皇，真是不知廉耻。”
赵游的呼吸声猛地滞住，只觉头皮发麻，在他冰冷的目光下，所有心思几乎要被洞穿。
宫中那些传言，他不敢信，却又不得不信，仿佛一团鬼火，在脑海中萦绕不去。
冰冷的手指忽然抚上他的脖颈，细瘦的指骨在接触到皮肤的一瞬间，激得他下意识打了个哆嗦，就在他以为自己会当场毙命的时候，那只手突然离开了，连鞋尖也收了回去，僵硬的脖颈这才恢复正常。
似乎方才的一切只是错觉，眼前人重新缩回阴影里，自顾自怜地叹了一声：“廉耻是没有的，美色倒是世间少有。若不是这张脸，那个老东西……”
赵游微怔，后半句的呓语已经飘散在风里。
“回去告诉我那个疑神疑鬼的好姐姐，”乌苏故半垂着脑袋，目光定定的，竟是在仔细研究鞋面上精巧繁复的花纹，半晌懒洋洋地哼了一声，“我乌苏故指天盟誓，誓死拥戴她的儿子继承大统，让她把心吞回肚子里去。”
这一夜，史书上称之为“烛下密话”。
可惜民间话本上却道，“是夜，皇四子游委身于贼，得帝位，保赵家天下。”
只因第二日，乌苏故奉旨入朝，拥立皇四子赵游为帝，行监国辅政之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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