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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哭无泪

作品: 屠户女 |作者:建安初五 |分类:古代言情 |更新:06-07 1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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宅子是老宅子, 修葺的手笔阔绰, 单是后院里的奇石假山, 都要从南方水运来的, 主人是挥金如土的性子, 即使嘴上说随便住住, 依旧改不了骨子里任性的骄奢。

就是地方太偏僻了, 白天里还好。晚上天黑地旷,月隐星稀,老鸦偶尔在树上时远时近地啼, 叫人无端能生出几分惧意。

是故夜半时分,那提灯的人缓步而来,守门的几个小伙子险些以为见了鬼。待走近了, 才发现来人一袭缁衣, 头戴帷帽,身形瘦弱, 依稀辨得出是个女人。

“我是来见屠姑娘的”, 她嗓音娇弱, 听起来年龄不大, 只是声音毫无波动, 冷冰冰似一截枯木。

来人脱下帷帽,露出欺雪赛霜的一张脸, “我姓窦,劳烦小哥进去传个话。”

主母娘家姓屠, 原本这事知道的人寥寥无几, 幸亏白天里公子气得失口直呼主母闺名,才叫伺候在身旁的几个丫头听了去。下人不敢怠慢,连忙将管家请了出来。

“姑娘是我家夫人的旧识?”管家脸上堆着笑,心里则直犯嘀咕,白天内宅刚闹了一场,半夜就有人寻上门来,眼前这姑娘神色憔悴,相貌倒是颇美,难道是公子外头惹来的风流债?

这时进去通传的人匆匆赶来,“夫人说了,快把这位窦姑娘请进去。”

老管家拉住下人,低声询问,“那公子的意思是什么?”

下人一脸为难,“公子倒是没说话,只是看了我一眼”,他也压低了声音,“看起来心情不太好。”

经过今日的一场恶仗,管家心里已经明白了真正说话管用的是谁,别看公子人前威风,内宅里也只敢对下人使个眼色,他一个老头子,又怎么敢违背夫人的意思呢?

屠春哭了半天,本是有些累了,只是忌惮李重进的脾气,不敢轻易偃兵息甲,唯恐自己这边弱了气势。

她是有一肚子道理要讲的,她也能讲出大道理来,但李重进从来是不论善恶,只讲爱憎的。同他纠缠是非,最终他只会觉得身旁人都亏欠了他情义,不会认识到自己半分不对。

何况在卫瑛的事情上,李重进到底有几分过分,屠春也算不明白,卫瑛害过他们,救过他们,算来算去都是一笔糊涂账。恩怨尽释哪是她家小祖宗的脾气,倒是这般张牙舞爪地秋后算账,才有几分当年李二公子的风采。

青铜灯盏中的烛光摇曳,映在李重进面无表情的脸上,他一直没说话,摆弄着桌上几个空荡荡的匣子。

黄金、珍珠、翡翠、美玉……一件件他给的随意,并非得来轻易。

当年李如茵自诩艳冠帝都,她已是人间富贵花,不需要金银裹身,即便如此,她依旧责令弟弟,四处为她搜罗奇珍异宝,绫罗首饰。

李重进以为,世上的女子理应都爱这珠光宝气的东西,屠春嗔怪说浪费银子,也当是女人家的口不对心。然而如今想想,她果真是不喜欢的,她若是有半点在乎,怎么能轻易地舍弃了,将他这么多年费的心思,变成背后捅他的一把刀。

方才屠春泪眼汪汪地哭闹,说从不曾明白他的心思,其实这么多年了,他又何曾真正明白过她?

知道主人家闹了矛盾,进来传话的丫鬟吓得头都不敢抬,蹑手蹑脚地凑到屠春身边,“夫人,那名窦姑娘带过来了。”

“赶快迎窦姑娘进来,莫要怠慢了。”

屠春面上矜持,心中却多少松了口气,她扶着丫鬟的手缓缓起身,有意无意地看了李重进一眼。

姓窦的年轻女子,屠春认识的,只有那么一位。

至于窦朝云为何能找到这里,想来没有人比李重进更清楚。

换做往日,李重进背着她私下行事,两人之间肯定要有一场争执,如今她心里发虚,那一个个空匣子摆在桌上,仿佛是无言的控诉。窦朝云这么一来,竟似是两人扯平了。

珠帘揭开,一袭缁衣的女子缓步而入,屠春身子微微一晃,若不是有丫鬟借力,她脚下说不定会踉跄一步。

她印象中的窦朝云,是五月天里粉绒绒的花蕊儿,娇蛮而鲜嫩,不是眼前这一截枯叶,将对世事的怨气和愤恨都聚在脉络里。

屠春见多了窦表妹得意的风光,这个女人是她前世的噩梦,她的笑几乎都是踩在她的血泪上。而今日相见,她眸中泪尚未干,窦朝云却是再不会笑了。

前生梦如前生灭,昨日事如昨日死。

两人相视无言,倒是窦朝云先开了口,她干瘦的脸上似笑非笑的,轻飘飘地叹了一声,“春儿姐姐,你瘦了。”

“表弟,听说姑母病得只剩一口气,”不等屠春回话,窦朝云向内走了几步,她俯下身,以手撑案,似冤鬼般死盯着李重进,“你素来孝顺,何不随我回去看看?”

镶金的檀木匣子啪地一声合住了,李家昔日的二公子对她的话波澜不惊,反问道,“你是怎么找过来的?”

六年前窦朝云断臂丧父,又疑心父亲的死和姑母一家脱不了关系,死活不愿意回李家,自暴自弃地在尼姑庵里熬日子,直到李重进来到她日日夜夜跪拜的神像下。

漫天神佛,无视了一次又一次她的祈祷,没有将她的父亲还给她,也没有给她一个交待。

她只能听从眼前这个男人的教唆,同他一起化身为魔,让那些伤害过她的人们付出代价。

然而李重进对这位昔日的表姐并不厚道,推她出面兴风作浪,自己躲在背后不说,事后也未曾管过她的死活,更不要说将自己的住所坦然相告。

因此他听到窦朝云找上门来的那一瞬间,竟有些毛骨悚然,是谁在暗中窥视他与窦朝云的往来,又是谁把这女人引到了他的面前?

是卫瑛……李重进几乎不假思索,便认定了卫王妃的罪行,他在心里冷笑,这老不死的,刚刚逃了一命,就想让我不痛快。

“表弟,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窦朝云答非所问,幽幽道,“你手底下的冤魂无数,总有个仗义的要为我引引路。”

李二公子修身养性了几年,德行都只修到了面上,心眼可没有宽宏半分,今天和屠春吵了一架,恶气无从发泄,索性懒得装了。

“你如今人不人,鬼不鬼的,也只能和上不了台面的玩意打交道”,他没有抬头,短促地笑了一下,想到背后兴许是卫瑛在作祟,厌恶之心更盛。

“不管你是被哪个引上门的”,他语气不知是嘲讽还是自嘲,“我会怕你,我会怕他们?”

若论唇舌上的刻薄,窦朝云历经艰辛后得来的这点戾气,远不能和他天生的乖张较量。

窦朝云果然色变,不过她今夜显然心事重重,不欲与李重进做口舌之争。

“姑母……窦月娘她遣人送了一封信”,窦氏待她的确如珠似玉,以至于窦朝云的恨里大多是怨,怨是十多年的靠山,突然就伸手把她推到火坑里了。

她喃喃复述信上的话,“她说,朝云啊,我快死了,你表哥也要定罪了,你以后一个人可怎么办……”

窦朝云眸里无泪,或许是六年来她哭得太多了,泪早就干了,以至于心境凄婉哀伤到极点,语气反而越发轻巧,神色也淡淡的。

屠春下意识想要劝慰她,可话堵在嗓子里,干紧紧的总是发不出声音。

窦朝云曾经是她前世最恨的人。

说来奇怪,她的公婆,她的夫君,这些理应待她好却一一苛待了她的人,她反倒还在祈求奢望他们的关怀,觉得只要她委曲求全,小心讨好,终有一日,他们会接纳自己。

那时候的屠春专心致志地恨着窦朝云,恨她不知廉耻,勾引已婚的表哥,恨她甜言蜜语,蒙蔽慈善的公婆,恨她样样都乖巧机灵,衬得自己越发蠢笨无知……

即便是临死的那一刻,屠春心里恨的还是窦朝云,从不曾怨憎过李家的其他人。

直到李重进将她又一次带到了李家,让她以局外人的身份,重新目睹了似曾相识的一幕幕,窦朝云是可恨吗?或许吧……

一个娇滴滴的姑娘,她的情郎娶了别人,她就不择手段地陷害那个无怨无仇的女人。

但窦朝云可怜吗?或许也有些吧……

她的姑母爱她,依旧让儿子娶了别人,她的表哥爱她,还是身不由己。遇到贫苦出身的屠春,她可以作威作福,遇见了兵部尚书的女儿,她便只能任人家摆布。

是许多人的错,许多人的罪,不应当让其中最柔弱的一个人统统担当。

李重进七窍玲珑的细腻心思,从来没有用到体会旁人的痛楚上。窦朝云明白他的凉薄,及时将最关键的话转述了出来。

“姑母让我回家一趟,她有些陈年旧事想同我讲,关于我爹……还有我从未见过的娘亲,她说了,她没有别的愿望,只盼我听了这些事,不要再恨李家了。”

“我想知道姑母嘴里所谓的陈年往事,又怕她是有意诓我回去给表哥顶罪。”

“好表弟,陪我一同回去吧”,一如当初李重进教唆她的语气,窦朝云的笑意飘渺而古怪,“难道你不想知道吗?”

窦氏的身子,虽然算不得强健,可也从未有过什么要命的病。在这水深火热的局面里,她突然给窦朝云寄来的这封信,究竟是良心未泯,还是别有用心?

屠春坐在马车里想来想去,过往琐碎的细节如尘埃般塞满了她的脑子,让她越发看不清楚窦月娘的面目。

一片沉寂中,突然听到李重进漫不经心的声音,“听说送到刑部了。”

窦朝云沉默了许久,点了点头,她知道李重进问这句话的意思,怕她听了窦氏的哭诉后心软,临阵倒戈。

她勾引不守诺言另娶新妇的表哥,怂恿他对方静动了杀心,假意说有害死人寻不出线索的秘方,然后早一步亲自对那恶妇下了剧毒。

当她向方静下毒的一霎那,她就明白,如同幼年时无数次的错事一样,表哥会站出来,替她把这罪责担了。

她一直都是明白的。因为她也正是如此,她害了他,她的心也就死了。

他们自幼一起长大,大姐做着荣华富贵的梦,弟弟阴沉沉地窝在临霜院里,李家只有他们两个还像是孩子的孩子相偎相依。

自私的,不顾一切的,偏执的,恶毒的……所有不好的,可即使如此,爱里有了谎言和鲜血,但还是爱啊。

她还是无望地爱着他,他大概也是绝望地深情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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