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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的味道很难闻,翌日,房东来看过她一次,没有数落她泡坏地板的事,只说了些安慰话,不过看样子,她是不会再把房子租给她了。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警察局派来了一名心理医生,温和地跟她聊了一会,他问什么,谢瑾就答什么,不过目光常常看着窗外,广玉兰的墨绿枝叶从旁边延伸过来,偶尔有小鸟飞过,嗖地一下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
见她如此,心理医生提议出去走走,他可以替她拿着吊瓶。
外面草木葱茏,树叶散发出淡淡香气,不远处的水池中喷泉跳动,中心矗立着一座希腊女神雕像,神情柔和,谢瑾觉得很熟悉,却想不起何时见过。
直到看到薛彤在医院走过,几名主治医生殷勤地过来接待,她才记起,上次在苏羡妮那里受伤后,曾在这家医院住过这是同诚集团旗下唯一的一家医院。
薛彤也看见了她,隔得太远,谢瑾看不清她的神情,他身旁的龙泽只淡淡地扫过来一眼,似乎只是看向一株普通的广玉兰,无甚兴趣,回过头跟医生说:“她好像过敏了……”
他拉着薛彤朝诊疗室的方向走去,从谢瑾的视线中消失。
太阳渐渐偏西,心理医生也该回去了,跟谢瑾告辞,绕过喷泉池遇到了谢瑾的主治医生,他摇了摇头,有些无奈:“真正起了死心的人很难拉回来,去年我就遇到一个,自杀了七次,七次都被人救回来,找了几个心理医生,最后还是死了。”他叹了一口气:“警察局正在联系她母亲,等她母亲来了再让她出院,希望在家人在旁边她能好点。”
护士替谢瑾拔了手背上吊针,告诉她可以在院内多走走,但不宜太累,晚上还要打吊水。她点了点头,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坐下,翠竹掩映,抬头望着西边团团棉絮般的白云,被夕阳染成了灿然的金黄,那种颜色,既让人想靠近,又觉得刺眼。
夕阳落下高高的围墙时,谢瑾又看到了薛彤,她的身体应该没什么大碍,脸上满是轻松,拉着龙泽的手时不时晃动一下,结婚多年,亲密依旧,如同热恋中的情人。
他们在距离谢瑾不远的地方散步,那里有两方低矮的雕塑,雕塑后方是半人高的石栏杆,仅有巴掌宽,薛彤拾阶而上,小心地踏上栏杆:“小时候听说,有些模特为了练猫步,专门选这种地方穿着高跟鞋走路,也不知是真的还是假的。”
她穿了细长的高跟鞋,龙泽也不担心她会掉下来摔伤,在旁边垂着手,宠溺地纵容她。
或许,他正等着她掉下来,反正以他的身手,定能稳稳地接住她即使她掉在石栏杆另一侧。
薛彤的平衡能力还不错,稳稳当当地走了十多米,她还是那么年轻,似乎已经忘却了儿子的死;或者说,她的家人给了她足够的爱,填补了失去龙诚的伤悲。
“我把手机忘在诊疗室了,上去帮我拿一下。”走了几步,薛彤想起什么。
“你等我一会。”龙泽把她抱下来放在地面,在她耳边低低嘱咐了什么,才转身朝远处的大楼走去。
薛彤在原地等了龙泽一会儿,百无聊奈,她又踏上石栏杆,大概对自己的平衡能力很有信心,这回她选了另一道更高的石栏杆,那栏杆高过她的肩头,细窄光滑。
她没有看不远处的谢瑾,也没有跟她打过招呼,仿若她们素不相识。
谢瑾却看着她,那种颤巍巍的步子,让人心惊胆颤。
一个不稳摔下来,落在水泥地面上定会受伤。
可她似乎不在意,拉着裙子步步前进,旁边翠竹投下幽深的阴影,晚风中夹杂着鸟雀归巢的声音,叽叽喳喳叫声凌乱。
“啊!”
薛彤身子一歪,整个人从高处摔下。
谢瑾的心狠狠一跳,几乎也要惊呼出声。
一个黑影从旁边的竹林中闪出,快如石火电光,稳稳将她接在怀中。
他穿了深色衬衫,夕阳的橘色光辉从树梢头斜射过来,他的脸一半明亮,一半落在阴影之中,鼻梁和眉弓骨勾勒出深邃的剪影。
谢瑾猛然起身,目光紧紧地盯着他,全身血液翻涌。
五官分明的脸,不同于龙易的青涩,也不同于龙泽的成熟,那是独属于他的俊逸。
万物静止,时间仿佛停滞,谢瑾想喊他,又生怕这是梦境,任何声音都能让它消失。
他低着头,短短的碎发凌乱地落在额上,越过薛彤的肩膀,谢瑾看到他唇线抿成一条线,面如沉水。
他把薛彤放在地上,低声问她:“有没有伤到?”
“没事。”薛彤摇了摇头。
“小心点。”他低沉地说话,拍了拍她的肩,“回去吧。”
他的余光一定看到了谢瑾,却一直偏着脸,佯装自然地侧过身,似乎真的准备离开。
“龙诚!”谢瑾猛吸了一口气,喊他。
龙诚一怵,脚步顿在原地,他微低着头,额前碎发被夕阳的余光染成金色。
“我去找你爸爸。”薛彤道,不紧不慢地从卵石铺地的小道离开。
树叶在晚风中簌簌抖动,落下的阴影斑驳地在地上摇晃,寒气从那些阴影中渗出来,丝丝缕缕,摇曳不散。
他抬起脸,仍是熟悉的眉眼,只是,眸中一片沉黑,比墨更粘稠。
他们站在一两丈远的地方,却仿佛身前隔了银河,只能遥遥相望。
谢瑾的喉口似乎被堵住,竟说不出一个字,惟余眼眶肿胀。
忽然明白,他们之间已经无路可走,无论是故意还是无意,她的父亲终是因他而死;而她,亦残忍地朝他开了枪,那个曾经爱她的龙诚,已经被她亲手杀死。
暮色在他们死寂般的沉默中越来越浓。
路灯猝然亮起,明明没有声音,却仿佛有断弦般的脆响,将他们的脸庞染成昏黄。
“谢瑾,”他终于开了口,声音低沉,“你就当我真死了好了。”
四个多月积聚的悲伤决堤而下,汹涌地将谢瑾淹没。
他已经悄然转身,身影没入黑暗之中,谢瑾猛吸了一口气,喊住他:“龙诚,我……”
喉头哽咽,她想说什么?她能说什么?说她不是真想杀死他,说她只是受了周志天的蒙骗,说她后悔了……千言万语,谢瑾最终抽噎道:“对不……”
“谢瑾,”她的那句对不起被打断,龙诚背着光,暗夜中他呼吸低缓,“我曾经喜欢过你,非常喜欢,大概以后再也不会像那样喜欢一个人。”
他顿了顿,低沉的声音中透出几许无奈:“那天晚上,汽车撞上去之前,我知道你父亲在里面……”
晚风穿过树叶,风声凌乱。
“距离很远的时候,我就知道他在那里,那天晚上我被他气疯了,正好有个绝好的机会摆在面前……”龙诚站在广玉兰的高大阴影中,谢瑾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到他微弱的叹息,“我当时想如果没有他,只有我们两个人,那真是无比美好的事情。”
“可哪里会有美好?”他喃喃低语,似乎是在自嘲,“其实,我后悔了,也许我不该撞上去,至少我们还有路可走……”
路灯下的一切都失了颜色,只留下无数暗灰阴影,在那阴影之中,他们过往的恋情,终成了尘埃。
不敢亲眼去看她的表情,也许有错愕,也许有怨恨,龙诚转身,晚风簌簌地吹过枝叶,他听到缠绵旖旎从心头剥离的声音,抽丝一般,带着血珠,细细硬硬看不到尽头。
离开医院,是父亲开车,汽车行驶得十分平稳,间有五光十色的霓虹投射过来,映得龙诚的脸妖异诡暗,路上,他低低出声:“你为什么非要把我逼出来?”
“那你为什么又要回来?”薛彤坐在副驾驶的位置,头也不回,“你说再也不回Y市,可听说她自杀了,你连夜跑回来做什么?”
四个多月了,他在国外到处游荡,去过僻静的乡村,也在人流如织的闹市穿行,像是没有灵魂的躯壳,行尸走肉般在俗世中路过。有段时间他在疗养院陪外公外婆,一向最喜欢他的外婆都开始嫌弃他:“你出什么事了?死气沉沉的,害我打麻将老输,要是不喜欢陪我这个老太婆就回去。”
外婆不知道,龙诚已经死了,埋在Y市东北角的墓园中。
可他还是回来了,一夜奔波后,到达Y市已经是天光大亮,谢瑾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有四个多月不曾见她,她瘦了许多,脸色苍白,再也不是曾经灵动俏丽的谢瑾。
他沉默地看着她,听外面风声簌簌,看穿过窗户斜射的阳光在地面流转变幻,直到她醒过来,猝然离开。
无法面对,也没有勇气直视。
他知道她在医院里,可他只能躲在竹林中,隔着翠竹的疏影遥遥地看她,看日光的碎影落在她肩上,看她落寞的眼神和失魂的眉眼。
可母亲一定要这样逼他,她知道他躲在那里,却非要将他从暗灰的阴影中拉出,直视鲜血淋漓的痛楚,和他们无路可走的定局。
车厢里,薛彤声音沉沉:“你总不能一辈子装死。”
就算不装死,又能改变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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