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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就在今年的夏天，小妹经历了一件事情，让她明白，水，不仅只是柔美，也会吃人。
那一天，清晨还略微有些凉，母亲挑了两个大木桶到门前的小河担水，后面跟着小妹。隔壁奶奶家的河底子最深，下河的台阶也最稳，母亲是惯常在那儿担水的。小河里的水清澈照人，里面有蓝天，有白云、有幽幽的树影，有四季的轮回。
母亲让小妹守在岸边，她自己像往常一样小心翼翼地走了下去。
可当她走到河心的跳板中央，撇开水面的浮草时，不知是用力过猛还是脚底一滑，她一下了载进了河里。母亲不会游泳，一时间被水呛得根本喊不出话，她只能在河里拼命的挣扎。
两米深的河水，反复吞吐着母亲瘦小的身体。奶奶家的房子被路隔在了北面，南边挨着河的这块地种满了菜蔬和果木，地里正是繁忙的时候，长短不一的竹竿展示着奶奶辛勤劳作的成果，却也阻断了南来北往的声音。要不是母亲在慌乱之中扑腾抓到了木板，用尽最后的力气爬上了岸，谁也不敢料想会有怎样的后果。
小妹一整天都没有说话，她完全吓傻了。
从那天以后，妈妈的耳朵就不灵了，不知是不愿意听了，还是被水打坏了。大概有一年多的时间，老是反复发作。她的耳朵里要么是悄然无声，要么就轰隆作响。这种情况给本来就缺少快乐的家庭增添了许多苦楚。
父亲为治母亲的病确是尽心的。去不了大院去小院，跑不了远处就近处。看了不少的医生，得了许多的药方，但母亲的耳朵总不能彻底的治愈，时好时坏，竟和父亲的脾气一样，反反复复。
一年间，父亲对母亲的打骂少了，可却苦了大梅。家务活多了不说，还要忍受父亲的棍棒。而且父亲会突然莫名其妙地发作，或许是给母亲治病的压力让他更暴戾了，也许是他自己觉得受了委屈。反正，父亲对她们的打骂变多了，首当其冲的就是大梅。
就算父亲将拳头伸向了小妹，大梅也会将自己变成挡箭牌。一年的时间，变本加厉，大梅越发地消瘦。大梅对父亲越来越不满。父亲呢，他虽然经常给她们念叨着：“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可他自己并没有以此为鉴，还经常为自己开脱：“棍棒出孝子”。
终于，积压多年的怨气，在大梅上三年级的时候，无所顾忌地爆发了。
当时正值秧苗串长，芋荷飘香的季节。不知为了什么事，大梅对父亲没有像往常一样的忍让。当父亲又用言语辱骂、用拳头伤害她的时候，她居然大声地“回敬”了父亲。
这对于父亲，无疑是一种挑战。
他拧她的耳朵，敲她的脑袋，可大梅没有忍气吞声，她大哭大喊，用双手去抵制父亲的胳膊和拳头。父亲被激怒了，狠狠地打她，扇她的嘴巴子。大梅也不罢休，她豁出去了。
到后来，父亲的眼睛都红了，脸上青筋突起，他不甘心只是徒手来惩罚她了。他去拿那根他打起来比较趁手的木棒。
好在他没有一下子找到！
就在这空当，小妹赶紧来推姐姐了，她知道如果父亲回头，姐姐还在这里的话，肯定要出事。她小小年纪也能嗅出不好的味道。大梅也开始恐惧，毕竟对方是个大人，又领教的多了，只感到命悬一线，大事不妙，撒开腿跑了。
她跑开了，可父亲也立马找到了那根木棒。他一看人不见了，火气更大了。恶狠狠地盯了小妹一眼，给她送了几个劲爆的“毛栗子”，丢下一句话：“回头再修理你！”立马寻着大梅的方向追了过去。
或许是他们的动静太大了，有几位邻居已经探出了脑袋，再看到父亲的架势，有胆大的挡了过来，有的过来夺棒，有的好言相劝。硬是将父亲拖住了。
父亲不甘心，嘴里骂到：你们都别拦着，这个小不要脸的，我今天就是要打死她。说完又作势往前扑。
有个好婆劝道：她只不过是个小孩子，平日里都听不到声音的，指不定受了什么委屈，今天闹一下也就算了，你跟她计较什么？
父亲道：你不晓得这个。你看她平时不说话，还不知暗地里怎么咒我呢？翅膀毛羽还没干，就敢跟我顶嘴。你说，我养这个畜牲干吗？
有人又搭上话：大梅她爹，我们都晓得你是个讲理的人，可你看看你的样子，小孩子要被你吓坏的。
这回，遇到了几个真心劝架的，父亲没了辙，软了下来。可他嘴上还嚷嚷着：不管怎么样，现在不教训教训她，以后还得了了！早晚是个白眼狼。
亏得这些热心的乡邻，他的气焰灭了。众人看他这样，也就各自回了家。
趁他们在你拉我扯的时候，小妹早就偷偷地去找姐姐了。对于姐姐的藏身之处，小妹是有默契的。果然，在高大的芋头叶子下面，她发现了姐姐。她只说了一句话：姐姐，你不要动！无论如何，不要动。
大梅点点头，她所有的意识里只有压倒一切的恐惧。
可怜的小人哪，她们不知道形势有了变化。
当小妹悄悄地进了家门，天已经暗了下来，晚风吹过，温度骤然降了好几度。中午还热得可以，到了晚上已是寒气逼人。还好大梅着了长裤长衫，并不觉得冷。而且她还紧张地冒冷汗。她从来一到晚上就害怕，可现在有了让她更害怕的事情，她不想被父亲打死，不是为了小妹和妈妈，她现在还想不到这一层，她只是想活着。
她不自觉地叹了一口气，将耳朵竖了起来，除了风摇芋荷叶的声音，整个乡村一片寂静。她不由得想起学过的一篇课文，说是暴风雨之前一切都会特别平静。她知道自己不是海燕，逃脱不了暴风雨的摧折。
乌云遮住了亮光，田埂里有了轻微的响动。她蹲不住了，双脚一软，倒在了田里。
过了一会，她觉得轻松点了，抬头看见月光想努力穿透云层，可只在乌云的两边微微透出一丝光亮。她又想起嫦娥一个人住在月亮上，这是外婆以前告诉她的，不由地更加感到害怕。
村里的人们好像要睡觉了，村庄越发的安静。
这时父亲倒真的不安起来了，他想这大梅越来越不像话，这么晚了还不回家，难道还等他去请不成。他越想越气，刚刚压下去的火气又要上升了，连带着又骂起了小妹。
他刚骂了几句，门“吱呀”一声开了，母亲回来了。母亲近来耳朵不怎么好使，可照样要去工厂上班，不然怎么办呢？治病、吃饭都要钱。可谁也说不清是福是祸，妈妈的小工厂是要用冲床冲东西的，每次会发出巨大的噪音，母亲倒免了一些罪。她问了小妹好几次，小妹也说了好几遍，她才明白大梅不见了。
二话不说，母亲拿了手电筒，拔腿就往外跑。她“大梅、大梅”的喊个不停，其实，她的嗓门已经很大了，自己还不知道，还在拼命地喊。把左邻右舍都惊动了，就连父亲也坐不住了。于是，好多人都披着衣服出来帮着一起找，村前、村后，河边、院落，而且月亮也冒出来凑个热闹，可不管月亮怎么赏脸，谁也找不到大梅。
大梅听见了大伙的呼喊，她从心底里感激他们。尤其一听到母亲的声音，她眼泪就涮涮地流了出来，她不想让母亲难过。可她没办法、也不敢出来。
她想活着，能天天见到母亲，其他的又算什么呢？可眼下母亲的声音太凄凉了，她的心更加痛了。她都快憋不住了，可小妹的话紧紧地看着她，她横下心来，努力假装什么也没听见。
大伙将村庄搜了个遍，也找不出大梅来。母亲的喉咙也喊哑了，她已经快虚脱了。小妹跟在人群后面，只为了能在关键的时候，给人以错误的信号。她得逞了，她还以为自己是姐姐的保护神，她小小的年纪怎么能分辨出情况的轻重呢？
露水越来越重，温度越来越低。大梅快扛不住了，浑身滋滋地冒冷汗，她完全倒在了芋头地里。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她仰起头，发现月亮跑到中天了，乌云被甩到一边，她用力瞪大眼睛，仔细地找着嫦娥的影子。她想她可能要死了，她听说过人死了是要上天的，到时和嫦娥作伴也行。
两颗大大的泪珠从她的眼角淌了出来又钻到了地里。她现在不难过了，她不想动，也不想喊，就这样吧。她闭上了眼睛，可脑袋里又跑出来母亲和妹妹：妈妈像个疯子一样地在喊她，小妹迫切地盯着她一边还在使眼色。她没有办法，心里面叹了口气，
“唉！妈妈——妹妹——，我只好到天上去等你们了。”
大伙们陆续回了屋，父亲也回去了。只剩了母亲和小妹。母亲还拿着手电筒照来照去，她已经喊不出声了。两个人转了好几圈，母亲突然停了下来，好像想起来什么，回头问起了小妹：“小妹，你真的不知道姐姐去哪儿了？”
小妹一时慌了起来，吞吞吐吐地说：“我……我不知道。”
母亲看出来了，她懂了，急急地说道：“小妹，快点告诉妈妈，姐姐在哪儿？带我去。”
小妹摇摇头，母亲急了：“你快点说呀，姐姐要冻死了！”
母亲其实什么也听不见，她用力地摇了摇了小妹的头，忽又停住，轻轻地对她说：“小妹快带妈妈去，我不告诉你爹。你们都没事的。”
她以为说得很轻，说完又补了一句：“别怕！小妹。”
其实，她自己的心早就惴惴不安了。小妹看着母亲的样子，替母亲感到难过，她咬咬嘴巴，好像一下子醒悟了，拽着母亲的手直往芋头地里奔。
大梅快睡着了，她突然听到了母亲和小妹的声音，母亲是连哭带喊，几乎是滚到大梅身边的。
“我的大梅啊！”
母亲刚说完这句话，就抱着她哭了起来。一会儿呜咽不止，一会儿嚎啕大哭。
大梅勉强睁开眼睛，叫了一声：“妈妈！”
母亲这才止住哭声，将她抱了起来，她的大梅好轻啊！母亲痛彻心扉，眼泪往肚里咽了下去。
当她们回到家的时候，门还开着，灯还亮着。母亲给大梅泡了个热水澡，又喂了半碗红糖水，母女三个抱成团睡觉了。父亲并没有睡着，他没起来，也没说一句话，也没有弄出一点动静。
从这天开始，至少有一个礼拜，父亲连一个手指头都没敲过大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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