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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9章 梦的衣裳(11)

作品: 琼瑶作品第二辑 |作者:琼瑶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04-18 19: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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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发展到这种程度,奶奶说话了。她说:去找那男孩子来谈,我们要了解他,帮助他,如果桑桑一定要嫁给他,我们最起码该给他机会。于是,有个晚上,我和尔凯去到万家的小木屋,去找万皓然,那一区全是违章建筑,又脏又乱又人口密集,我们的心先就寒了,搞不懂如何能把桑桑嫁到这种地方来。好戏还在后面呢,我们找到了那小子,他正和一个工厂里的女孩躺在床上,小木屋既不隔音,也没关好门,我们推门进去,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雅晴睁大了眼睛深吸了口气。

“我不相信!”她简单地说。

他注视着她,眼底有层深刻的沮丧和怒气。

“不相信?去问万皓然!”他低吼着,“这家伙有一项优点,他从不撒谎!去问他去!”

雅晴颓然地垂下了眼睛望着茶杯。

“后来呢?”她低问。

“我当场就和万皓然打了一架,我把他把床上揪下来,两个人打得天翻地覆,然后,我问他,怎么可能一方面和我妹妹谈婚嫁,一方面和别的女人睡觉!大哥也气疯了,他一直在旁边喊:有其父必有其子,有其父必有其子!然后,万皓然大笑了起来,他笑着对我们兄弟两个说:‘老天!谁说过要娶你妹妹?她只是个梦娃娃,谁会要娶一个梦娃娃?’”

“梦娃娃?”她怔了怔。

“是的,他这样称呼桑桑,我想,他的意思是,桑桑只是个会做梦的小娃娃,有件梦的衣裳的小娃娃,他根本没有对桑桑认真。然后,他说了许许多多话,最主要的,是说,这是个误会。他说,他不过是吻了桑桑,如果他吻过的女孩他都要娶,他可以娶一百个太太!他又说:‘你看我像个会结婚的人吗?只有疯子才结婚,结婚是另外一种监牢,我有个坐牢的父亲已经够了,我不会再去坐牢的!’”

雅晴打了个冷战。尔旋定定地望着她。

“故事的后一半你应该可以猜到了,我们回家来,悄悄地把情况告诉了奶奶和兰姑,我们不敢对桑桑实话实说,怕伤了她的自尊。于是,大哥决定把她送到国外去,认为再深的爱情也禁不起时间和空间的考验,何况桑桑只有十九岁?我们兄弟两个费了很大力气,才给她办出应聘护照,把她押到美国,告诉她,如果两年之内,她还爱万皓然,万皓然也不变心,大家就同意他们结婚。我们回来了,一个月以后,接到一通长途电话,幸好奶奶不懂英文,我们赶到美国,桑桑已经自杀而死。她留下了一封遗书,里面只有一首歌词:《梦的衣裳》!是她生前最爱唱的一支歌。”

雅晴呆望着尔旋。

“这支歌——”她慢吞吞地问,“是万皓然写的吗?”

“不。是桑桑写的。桑桑写了,万皓然给它谱上曲,桑桑认为这是他们合作的歌,而爱之如狂。梦娃娃!”他长叹了一声。“做梦的年龄,梦样的歌词,你知道那里面有两句话吗:我把衣裳披在他的肩上,日月星辰都变得黯然无光。”

“我知道。”她喃喃地说。

“也是——万皓然告诉你的?”他尖锐地问。

“不。是我在桑桑的乐谱里找到的。”她抬头凝视着尔旋。“所以,你们不愿意谈桑桑的爱情,不愿意提万皓然,你们怕我知道——桑桑只是单相思?”

“我们——宁愿你认为桑桑是为一份值得她去死的爱情而死。”尔旋说,又轻轻地加了一句,“而且,我们一家人是多么高傲,我们耻于承认这事实——桑桑爱上了一份虚无!”

她低下头,沉思着,想着桑桑,想着万皓然。想着昨夜他给她的那一耳光和他咬牙切齿吼出来的句子:

“你戏弄我,你这个混蛋!你故意站在窗子前面,故意让我看到你,你引诱我到这儿来等你,你却迟迟不露面,好不容易,你来了,你终于来了,一个冒充货!”

她轻轻地摇了一下头。万皓然不是一份虚无。她想。有如此强烈的感情的男人不可能只是一份虚无。

尔旋走近她,用手轻轻托起了她的下巴,问:

“你在想什么?”

她勉强地微笑了一下。

“想桑桑。”她说,闪动着睫毛,“为什么你决定告诉我这个故事了?”

他看了她好一会儿,他眼底又闪起那两簇幽柔的光芒,使她评然心动而满怀酸楚的光芒。他轻轻取走了她手中的茶杯,把她从沙发里拉起来,他把她揽进怀中,用胳膊轻柔地围住了她,他很低很低、很温柔很温柔、很诚恳很诚恳地说:

“我能不能请求你一件事?”

“是什么?”

“不要再见万皓然。”

她默然片刻。

“你知道昨晚只是个偶然,”她说,“即使我要见他,我也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

“他却知道你在什么地方。”他说。

“他不会要见我的。”

“不一定。”

“你怕他?”她怀疑地问,轻蹙着眉梢。

“怕。”他答得那么坦白,那么直率,竟使她的心微微一阵悸动。

“为什么?”

“他能让桑桑爱他爱得死去活来,他也能让别的女人爱他爱得死去活来……”

“难道还有别的女人为他自杀过?”

“可能有。我听说,曾经有个女孩为他住进了疯人院。”

“你未免把他说得太神了。在我看来,他只是个很有个性、很专横、很男子气、很有点催眠力量的男人。”

他的手臂痉挛了一下,他用手再度托起她的下巴,深切地盯着她的眼睛。

“这就是我所怕的。”

“什么?”她没听懂。

“你对他的评语!”他低声说,“对大多数男人来说,这样的评语是一种恭维。”

“呃?”她有些错愕了。

“记得你昨晚说的话吗?”他继续盯着她。

“什么话?”

“你说,对于我没有得到的东西,我也无从失去。”

“嗯。”她轻哼着。

“你害我失眠了一整夜。”

她不语,只是轻轻地转动眼珠,犹疑地望着他。他的眼珠多黑呀,多深呀,多亮呀!她的心脏又评评地跳动起来了。那醉意醺然的感觉又在体内扩散了。

“他在改变你!”他说,“你知道,这句话对我的打击有多重吗?”

“我——我——”她结舌地、吞吞吐吐地说,“我的意思只是说,我们彼此认识的时间还太短,我们还需要时间,需要考验……我……我是真心的。”

“那句话是真心的?我并没得到你?”他低问。

“是。”她低答。

他死死地看着她,那乌黑闪烁的眸子转也不转。

“好!”他终于说,“如果需要时间和考验,我们有的是时间和考验!我会守着你!但是——”他捏紧她的下巴,“你答应我,不再见那个人了吗?”

“不。”她清楚地回答。“我只能答应,不去找他。如果偶然遇到了……”

“你躲开!”他说。

“不。”

“为什么?”

“我不躲开任何命定的东西,我不躲开挑战,我不躲开考验,所以我来到了你家,所以我变成了桑桑,所以我遇到了你和——万皓然。现在,你叫我躲开他,你怕他?如果他会成为我们之间的考验,你应该欢迎他!”

他凝视她,好半天,他深深地吸了口气:

“老天!”他叫,“你是个又古怪、又倔强、又会折磨人的怪物!我怎么会这么倒霉碰到了你?但是——”他咬咬牙放低了声音,“我有三个字从没有对任何女孩子说过,因为总觉得时机未到……”

她挣脱了他,逃到门口去,翩然回头,她巧笑嫣然:

“不要说得太早,可能时机仍然未到!”她嚷着,然后加了一句,“我饿了,二哥。”

他叹了口气,抓起桌上的西装上衣,摇了摇头,他眩惑地望着她。

“走吧!我请你去吃……”

“除了海瓜子,什么东西都可以!”她喊,领先冲出了房间。

他有些失意,有些迷惘,有些惆怅,有些无可奈何。但,在她那近乎天真的笑容里,他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重要的,只是好好地带这个女孩出去,好好地给她吃一顿。那要命的奶奶和纪妈,好像已经喂了她一个月的海瓜子了。他跟着她走出了房间。

【第九章】

日子平静地滑过去,秋天来了。

夜半,不知道是几点钟,雅晴突然醒了过来。

她睁大眼睛,窗帘上有朦胧的白,是月光,还是曙光?一时之间,她有些弄不清楚。只看到窗帘在风中摇曳。临睡又忘了关窗子,如果给奶奶知道,非挨一顿骂不可。秋天了,夜色凉如水!岂不是,夜色凉如水!蓦然间,她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醒过来了。侧耳倾听,她听到隐隐约约的、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吉他声,叮叮咚咚,泠泠朗朗,清清脆脆……如小溪的呼唤,如晨钟的轻敲,如小鸟的啁啾,如梦儿的轻语……她侧耳倾听,然后,她从床上翻身起床。

走到窗边,她没开灯,只是悄悄拉开了窗帘,对遥远的地方凝视着。越过桑园的围墙,她可以看到湖面的闪光。湖的对面,是一幢幢暗沉沉的树影。那儿有一棵梧桐树!她想着,琴声似乎变得急骤了,如雨水的倾泄,如夜风的哀鸣,如瀑布的奔湍,如海浪的扑击……她走到衣橱边,摸索着,找了一件套头的长罩衫,一件家居的长袍。脱下睡衣,她换上那件罩衫,没时间梳头洗脸,她不要吵醒这屋子里的人。穿了双绒拖鞋,她无声无息地溜出了房间,无声无息地走下楼梯,无声无息地穿过客厅,走出客厅那一瞬间,她听到客厅里那老式的挂钟敲了五下,那么,窗外是曙光而不是月光了。

她很快地溜出花园,打开边门,她熟稔地沿着那屋后的小径,往湖水的方向奔去。天色只有蒙蒙亮,一切都是影绰绰的,晨雾在她的发际和身边穿梭,露珠很快就浸湿了她那薄底的小拖鞋。她几乎是奔跑着,带着种盲目的、被催眠似的情绪,她追逐着那吉他的声音。越走,声音就越清晰了,那琴弦的拨动,那出神入化的音韵,那吉他特有的音色,震颤出一连串又一连串令人全心震动的和鸣。

她跑着,落叶被露水沾湿了,她的鞋底已经湿透,但是,她根本没有感觉到。只是奔跑着,生怕在自己到达之前,琴声会停止。她的脚踩着落叶,发出细碎的声响,她提着那件宽松的衣裳的下摆,因为它总是被路边的荆棘所拉扯。她绕着湖边的小径往前跑,她已经看到那棵梧桐树了,琴声戛然而止。

她的心脏评然一跳。他走了。她想。她急促地绕过一小簇灌木丛,于是,她看到了他。

他坐在梧桐树下,手里抱着一把吉他。他睁大了眼睛望着她,显然,他早已听到她奔过来的声音。他眼里既无惊奇也无期待,他的眉毛在曙色初露的光芒下,可以看出是怎样虬结着。他的眼光阴鸷而森冷。他被打扰了,他并不欢迎她,他的世界被破坏了……她胆怯起来。为什么要来呢?为什么要追寻这吉他声呢?为什么明知他在这儿,还身不由主地跑来呢?

她怯怯地移近他,在距离他只有一尺远的距离处,她站住了。

他抬起眼睛从上到下地打量她,从她那披散的头发,那白的面庞,那宽松的呢质长袍,到她那穿着拖鞋的脚。他的眼神里有薄薄的不满,薄薄的恼怒……这不是桑桑。

她想,或者他正在凭吊桑桑,她的出现破坏了一切,破坏了他的悼念,他的思想,他的回忆,他的演奏……和他的情感。她呆站着,觉得自己像个傻瓜!

“对不起,”她喃喃地开了口,“我并不想打扰你,我……我听到吉他的声音,我……我不由自主地跑了出来……我……我……”

他仍然阴沉地盯着她,她说不下去了。在他那毫无表情的眼光下,她受了伤,她感到屈辱,感到卑微,感到自己的鲁莽和微不足道。她垂下了眼光,看到他那两只结实的大手,稳定地抱着吉他。真没想到那么细微的声音,是出自这样粗糙的双手。她转过了身子,不想继续留在这儿被人轻视,惹人恼怒。

“再见!”她说,飞快地想跑。

他一伸手,握住了她袍子的下摆,她被硬生生地拉住了。

“你的鞋子湿了,”他安安静静地说,“以后,如果要在这种时间出来,记住草地是湿的,露水沾在所有的叶子上,你会受凉。”

她站在那儿,被催眠了。慢慢地,她回过头来,觉得自己眼里有着不争气的泪雾。

“我没有打扰你吗?”她低声地问。

“你打扰了!”他清楚地回答,移开了一下身子。于是,她发现他不知从什么地方弄来了一大段合抱的圆木,他正坐在那截横卧在地下的树木上。他拍了拍身边空下的位置,简单地说:“坐下吧!”

她乖乖地坐了下去。

“脱掉你的鞋子!”他说。

“什么?”

“脱掉鞋子,凉气会从脚底往上蹿。”

她脱掉了鞋子,坐高了一点儿,她把双脚放在圆木上,弓着膝,她让长袍垂在脚背上,而用双手抱住了膝。她侧头看他,他那轮廓深刻的侧影是凹凸分明的,他的嘴唇薄而坚定。

“会弹吉他吗?”他冷冷地问。

“不。不会。”她很快地说,热切地加了一句,“可是我很喜欢,你——愿意教我吗?”

他似乎挨了一棍,他的背脊挺直,脸色阴沉,他不看她,他的眼睛瞪着湖水。

“我不愿意。”他的声音像冰。不,冰还太脆弱,像铁,像块又厚又硬又冷的铁。“我生平只教过一个女孩子弹琴……”

“桑桑!”她迅速地接口,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反应如此敏捷,为什么这样管制不了自己的嘴和舌头。“桑桑死了,你的心也跟着死了。你不愿再教任何人弹琴,你却愿意坐在这儿弹给她的鬼魂听。”

他迅速地回过头来,紧盯着她。她以为她冒犯他了,她以为他会大光其火。她以为她会挨顿臭骂……她还记得第一次见他时,被他怒吼“滚开”时的样子。可是,她想错了,他的眼神出乎意料之外的平静。他既没发火,也没生气,却镇定地问了句:

“你对于我和桑桑的故事,到底了解多少?”

她轻颦着眉,有些迷糊。“我想,我‘知道’得很多,‘了解’得很少。”

“哦?”他询问地。

“他们说——”她润了润嘴唇,紧盯着他。心里有个模糊的观念,如果桑尔旋对她说过谎,她和尔旋之间就完了。“桑家原来也有意把桑桑嫁给你,但是,当桑家兄弟来找你的时候,却发现你和另一个女孩躺在床上?”

“嗯。”他哼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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