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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0章 梦的衣裳(12)

作品: 琼瑶作品第二辑 |作者:琼瑶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04-18 19: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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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吗?”她热切地问。希望他说是假的。

“真的。”他毫无表情地说。

“为什么?”她困惑着。“你不爱桑桑吗?”

他深深地看她。

“这之间有关系吗?”他反问。

她觉得脸红了,她从没有和人讨论过“性”问题。她发现,他是把“性”和“情”分开来谈论的,可能男人都是这样的。她想,假若每个男人都为“爱”而“性”,那么,“妓院”可以不存在了。想到这儿,她的脸更热了。

“你脸红了。”他直率地说,“显然,这个题目使你很窘。人类的教育受得越多,知识越深,就把许多本能都丑化了。你和桑家兄弟的感觉一样,觉得我欺骗了桑桑,是不是?”

她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她很困惑,她答不出来。

“我早就料到了。”他低哼着。“我早就料到他们会有的反应……”他语气模糊,“上流社会,知识分子,他们受不了背叛和不忠实!”

她忽然抬起头来,眼睛闪亮了。

“为什么?”她热烈地问,情不自主地抓住了他的手腕,她一直看到他眼睛深处去。“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他不解地,浓眉紧锁。

“为什么要演那场戏?”她急促地问,“你早就料到了!你早就料到他们的反应!你知道他们晚上要来看你,桑桑一定设法通知了你,于是你弄来那个女孩子,于是你演了那场戏!你并没有必要连房门都不扣好,你也没必要找那女孩……或者,在和桑桑恋爱之前,你和无数女孩睡过觉!我不管!但是,桑桑改变了你,她使你拴住了,使你无法对她不忠实……当你在嘲弄桑家兄弟的时候,你也在嘲弄你自己……”

他眼里的狞恶回来了。

“你在说些什么鬼话?”他咆哮着。

“我说得又清楚又明白。”她稳定地说,“我只是弄不懂……”她转动眼珠,思索着,然后她抬头定定地看着他,低语着,“我明白了。我完全明白了!”

他的脸色在一瞬间就变得又苍白又惊惧,迅速地,他伸出手去,一把蒙住了她的嘴,他哑声地、沙哑地、痛楚而混乱地说:

“如果你真的明白了,不要说出来!什么都别说!”

她的眼珠深深地转动着,带着深切的了解,带着深切的同情,带着深切的感动和激情,她凝视着面前这张脸,脑子里,似乎又回响起他说过的话:

“是我杀了她!我不该让她爱上我,我不该让她陷得那么深,我不该任凭这段感情发展下去……”

这就是那个谜底了。一个由自卑和高傲混合起来的流浪汉,爱上了个纯洁如水的小公主。当他自惭形秽而又爱之深切时,唯一能做的事是什么呢?他不要娶桑桑!他从没想过娶桑桑,因为他自知不配!因为那女孩是朵温室里的小花,他却是匹满身伤痕的野马!于是他对那两兄弟演了一场戏,他气走了他们,因为他不要那朵小花为他而凋零,但是,却仍然害得那朵小花为他而凋零了。

她没说话,她确实没说话,可是,泪水静悄悄地涌出了眼眶,静悄悄地沿着面颊滚落了……泪水滑过面颊,流在他那盖在她嘴上的大手上。她听到“嗡”的一声轻响,吉他落到地下去了,他用双手捧住了她的面颊,用大拇指拭去她面颊上的泪痕。太阳出来了,一线金色的阳光闪耀了她的眼睛,她觉得看不清楚对方了。然后,她感到他的嘴唇轻轻地落在她的眼睛上了,那么轻柔,那么细腻,一点也不像上次的粗暴炙热。他温柔地,做梦似的吮去了她的泪痕。她身不由主地贴近了他,贴近了他,紧紧地钻进他怀中,她的手臂环绕过来,抱住了他的腰。

他忽然推开她,受惊似的抬起头来,粗暴地、生气地说:

“快走!”

她睁眼看着他,眼前是一片模糊,脑子里是一片混乱,树梢中闪着无数阳光的光点,刺痛了她的神经,同时,她心中闪过一个名字:桑尔旋!这名字也刺痛了她的心脏,使她浑身掠过一阵震颤。她分不清自己的感情,也不太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只觉得面前这男人有股强大的魔力,使她无法去分析自己。

“不。”她轻声地说。

“我不希望历史重演!”他的呼吸重浊,声音激烈。“你走,回到桑家去!快走。”

“不。”她再说。“我为什么要回到桑家去?我又不是桑桑。”

他正色看她,神情古怪。

“你从什么鬼地方来的?”他问。

“是……”她咽了一口口水,艰涩而困难地说,“你一定要问吗?桑家兄弟发现了我,他们给我很高的待遇,雇我来扮演桑桑。我需要这笔钱和那些好华贵的衣服鞋子……我来了。是……从一个‘鬼地方’来的!”

他用手捏住她的下巴,把她的脸转向阳光。她感到阳光直射在她的眼睛里、面颊上、头发上和嘴唇上。她喉咙中又开始发干发涩,她知道他在研究自己。而且,她知道他是又聪明又敏锐的。

“我值得你为我撒谎吗?”他的声音响了,他把她的脸转了回来,死盯着她的眼睛,他那阴鸷的眸子里闪耀着火焰。“我不知道你从什么地方来的,但是,你有一对纯洁而明澈的眼睛,有光滑细嫩的皮肤,有灵巧细密的思想,和最最天真与热情的个性……不,雅晴,一个具有这么多优点的女孩,不会来自一个‘鬼地方’。”

“你可能对了。”她点点头。“思想”又开始活动了,她又能分析又能组织了。“那要看我们对‘鬼地方’三个字所下的定义。是不是?你认识过自己吗?万皓然?你知道你并不漂亮吗?只是见鬼地吸引人而已!你知道你的眼神很凌厉很凶恶吗?因为你要借助这眼神来掩饰住你的善良和脆弱?你知道你很凶很霸道很冷酷很阴沉吗?因为你必须借助这些来掩饰你的热情?你知道你很虚伪吗?因为你不敢面对真正的自己?你知道你有多么空虚寂寞吗?因为……”

“住口!”他怒叫着,“不要再说了!”

“啧啧,”她摇头,低语了一句,“我真不知道像你这样一个充满‘缺点’的男孩,是来自什么鬼地方?”

他又咬牙了。太阳升了起来,晒热了她的头发,晒干了草地上的露珠。他仍然盯着她,浑然忘我地盯着她,不敢相信地盯着她。她悄悄地站起身来,拾起地上的拖鞋。

“我必须走了。”她说,“我要在奶奶起床前赶回去,我不想弄砸我演的角色。”

他不语,仍然盯着她。

她拿着拖鞋,赤着脚,往小径上跑去,跑了几步,她又折回来了,喘吁吁地停在他面前。

“告诉我!”她急促地说,“我在什么鬼地方,什么鬼时间,才能再见到你?”

他深思地凝视她,似乎,被“催眠”的变成他了,他竟无法拒绝回答她。“我这个月,每晚九点到十二点,在‘寒星’咖啡厅里弹吉他。”

“‘寒星’在什么鬼地方?”

“翻电话号码簿!”

“好!”她应着,轻快地跑上了小径,轻快地用赤脚踩着那半干的落叶,往桑园奔去。

于是,当晚,她就到了寒星。

这儿绝不是一家第一流的咖啡厅,甚至于不属于第二流第三流,它该是不入流的。但是,它非常可爱。它坐落在和平东路,是一间木板小屋,搭在一个十二层楼的屋顶上。来喝咖啡的没有一个是衣冠楚楚的绅士,他们全是些年轻的学生,都只有十八九岁到二十五岁之间,他们除了喝咖啡以外,他们又唱又闹又笑又尖叫,和那个坐在他们之间的“吉他手”完全打成了一片。

雅晴坐在一个角落里。她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她听着万皓然弹吉他,听着他唱歌。她从不知道一支吉他和一副歌喉可以造成的奇迹!他坐在那儿,有一组圆形的聚光灯把他整个圈在光圈里。他扣弦而歌,唱着一支节拍很快、却十分十分有味道的歌:

小雨一直一直一直地飘下,

风儿一直一直一直地吹打,

椰子树一直一直一直地晃动,

凤凰木一直一直一直那么潇洒,

我心里一直一直一直想着她!

我托小雨告诉她,

我托风儿告诉她,

我托椰子树啊,还有那凤凰木,

告诉她,告诉她,告诉她!

我并不在乎她,我真的不在乎她,

只是没有她呵,

我的日子一直一直一直成虚话!

怎样的歌啊!雅晴失笑地把头埋在臂弯里,忍不住地笑。周围的人又吼又叫又鼓掌,有人跟着唱了起来,更多人跟着唱了起来。雅晴笑着抬起头,立即接触到万皓然的眼光,那样热烈的眼光,那样动人的眼光,那样燃烧着火焰的眼光。歌声、吉他、掌声、人潮把万皓然烘托成了一颗闪亮的星星。他站起来了,背着吉他,一面弹,一面唱,他走向她。然后,他停在她的面前,继续弹着吉他,他继续唱着:

告诉她,告诉她,告诉她!

我并不在乎她,我真的不在乎她,

只是没有她呵,

我的日子一直一直一直成虚话!

大家尖叫着,疯狂地笑着。雅晴也笑,她跟着大家笑,又跟着大家唱了。第一次,她知道自己原来也能唱歌的。这支曲子被重复了好多好多次。然后,调子一变,吉他的弦音变成了一连串流水般的琮琮,像珍珠在彼此撞击,撞击出许许多清脆的音浪,他的歌变了,但是,他的眼睛仍然盯着她:

他们说世界上没有神话,

他们说感情都是虚假,

他们说不要做梦,不要写诗,

他们说我们巳经长大,

谁听说成人的世界里还有童话!

但是我遇见了你,遇见了你,

是天方夜谭,是童话,是神话,

是梦,是诗,还是画!

大家又鼓掌,又笑,又叫好,又叫安可。万皓然还唱了很多支歌,就站在雅晴面前唱,那圆形的光圈连雅晴一起圈了进去。雅晴不停地笑着,不停地喝着咖啡,不停地跟着大家唱。她爱那些歌,那每一支歌!它们都那么奇怪,不像流行歌曲,不像热门歌曲,也不是外国歌的翻版。后来她才知道,它们有些被称为“校园歌曲”,有些根本是万皓然的即兴之作。那晚,万皓然唱得非常卖力,非常开心,他满面光彩,满眼燃烧着热情,满身的活力,吉他弹得已经到了随心所欲、出神人化的境界。当他中途休息下来,和雅晴共饮了片刻咖啡,雅晴说了句:

“我爱这个鬼地方!”

后来,他抱着吉他,居然唱了起来:

她说她爱这个鬼地方,

因为这儿有欢笑有舒畅,

她说她爱这个鬼地方,

因为这儿有快乐有荒唐!

她说她爱这个鬼地方,

我有些怀疑,有些渴望,

莫非这儿有我的吉他和歌唱?

噢!老天!雅晴简直着迷了,她一直笑一直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她不记得,自己这一生,还有什么时候会笑得这样开心了。

从这晚起,她成了寒星的常客。然后有一晚,她发现桑尔旋也来了。

【第十章】

那晚,寒星和往常一样高朋满座。

雅晴也和往常一样,坐在靠墙的一个位子里,喝着那浓洌而略带苦味的咖啡。自从常来寒星,她才了解咖啡那种苦中带甜的滋味。万皓然也和往常一样在唱歌,唱许许多多古怪而迷人的小歌。当桑尔旋进来的时候,他正在唱一支令雅晴心醉的歌,他说歌名叫“有个早晨”:

有个早晨我坐在一棵梧桐树下,

不为什么只是弹着我的吉他。

她忽然从晨雾间向我奔来,

露珠儿湿透了她小小的鞋儿,

晨曦染亮了她乌黑的头发。

她带着满脸的光彩向我诉说,

一些古古怪怪莫名其妙的疯话,

我不该听她,我不该看她,我不该理会她,

(可是呵,见鬼的!)

我听了她,我看了她,我理会了她,

从此我眼前只是闪耀着那早晨的阳光,

那金色的阳光早已将她全身披挂!

他唱着,他唱这支歌的时候根本没有看雅晴。但,雅晴已为那歌词而醉了,用她全心灵去体会他那句“那金色的阳光早已将她全身披挂”的意义。她觉得心跳,觉得狂欢,觉得满心都闪烁着金色的阳光。

就在这时,桑尔旋进来了。

雅晴一眼就看到了他,他站在门口,对那喧闹纷杂的咖啡馆环视着,找寻着。他找到了雅晴,毫不犹豫地,他对她走了过来,排开那些拥挤的人群,他径直走向她,径直在她对面坐下来,甚至不理会那儿还放着万皓然喝了一半的咖啡。

“看样子,你的日子过得很丰富!”他冷冷地说。

雅晴皱了一下眉,烦恼着。

“不要来找麻烦,尔旋。”她说,“我想,我有自由来咖啡馆喝杯咖啡吧!”

“当然,你有自由。”尔旋闷声说,“但是,奶奶已经在疑心了,我希望你并没有忘记,你来桑园最主要的目的是什么?”

“哦!”她一怔,有些不安,有些担忧,而且有了份微微的犯罪感。是的,她这一阵子,昏昏沉沉的什么都没注意,每晚吃完晚饭,就急着往外跑。奶奶,我要进城去!奶奶,我去看电影!奶奶,你早些睡!奶奶,我出去散散步……奶奶的眼睛是半瞎了,耳朵是半聋了,但是,她的心智可能比任何人都清晰。“哦!”她再哦了一声,咬咬嘴唇,“是奶奶要你来找我的吗?”

“奶奶没有要我来找你,她只是把我和大哥都叫到面前,问:桑丫头是不是又犯老毛病了?”

“噢,”她烦恼地握着咖啡杯,“你怎么说?”

“我说——”他深呼吸了一下。“桑丫头这次回来,不再是十八九岁的小毛孩子,她的思想感情应该都已经成熟了。我要奶奶放心,迷过一次路的孩子不会再迷第二次!但是……”他扫了万皓然一眼,他仍然唱着他的歌,对于桑尔旋的出现,好像根本没有看到,“我想我错了。”

“你是错了!”她冷漠地接口,因为他语气中对万皓然的“歧视”而生气了。

“是吗?”他怀疑地问。

“我不会迷路,”她说,“我很清楚我在做什么。”

“真的吗?”他再问,眼睛一直看到她的眼睛里去。

“真的。”她避开他的眼光,去看万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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