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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玉醉了一日一夜,再次日,便又恢复了惯常冷冷淡淡的模样。照常视朝,照常下朝,偶尔去看太后,回来后照常发脾气摔东西,仍旧是宫人们眼中性情乖戾的凉薄天子,喜怒无常的寡恩帝王。
因后宫空虚,妃嫔等一概全无,仅有一位皇后,还是个失爱于皇帝的。皇帝一心一身都放到了政事上,从早到晚地看折子,天下被治理得兴盛安定,太太平平。因他重文亦不轻武,对外邦强硬照旧,对内却是轻徭薄赋,与民修生养息。由是,举国上下莫不称颂,天下之人归心。
赵献崇在家里的却是提心吊胆,日子并不好过。皆因为他听到阿章身边换了人,且不日将被接到宫中读书的消息。左思右想之下,便想了法子,将余下的两个儿子一个送往天南,一个遣去海北,两个儿子都远离京城富贵温柔乡,被父亲打发去镇守边疆了。
儿子们镇守边疆,过着刀头舐血的日子,女儿的后位却是保住了。听闻这几日,皇帝又去看了一回皇后。阿章入宫读书一事也因为臣子们的吵吵嚷嚷而不了了之了。
赵献崇一家子为了文海的这个后位可谓倾尽心血,他老人家在外头上蹿下跳地忙活,他夫人也没有闲着,成日里四处求神拜佛,祈求佛祖保佑皇后早日诞下储君。
六月初十日,皇后千秋寿诞,于昭阳宫中受贺,设千秋宴。宴罢,赵夫人单独留了下来,屏退伺候的宫人,与皇后说了几句贴心话,又问:“前些日子,臣妇着人送给娘娘的方子及那几味药材,不知娘娘可有煎服过?”
皇后亲自捧了一杯茶给赵夫人,微微笑道:“这里没有旁人,母亲休要再端着了。”
赵夫人看她面色淡淡,便知道她必定没有放在心上,不由发急,道:“我的儿,那方子是你母亲托人从大报恩寺里求来的,灵验的很,说是能一举得男,便是不能得男,哪怕生个小公主,你在宫内的处境也能……”
再如何灵验,她也无法凭一己之力生个小娃娃出来。自两个哥哥去边疆后,他来看过她一回不假,然而也只是坐了一坐,闲话了几句,走前与她下了一盘棋,不过一炷香的工夫,倒走了好几回的神。
赵夫人又絮絮道:“乖四儿,你不要嫌你母亲啰嗦,也不要不信你母亲的话。大报恩寺那位高僧的方子是寻常人求也求不到的,京里有许多人照高僧的方子煎药服用后都得了男丁。人家太多,一时也记不清……前几日还有一位什么翰林的娘子去寺里烧香还愿,这却是你母亲亲眼所见的。
“听闻那个翰林因为大娘子生不出儿子,家里养了一窝的姨娘,大娘子娘家银钱无数,却因为生不出儿子在婆家抬不起头,于是她老娘便求这个求那个,最后求到了大报恩寺,照着那方子抓了药回去给她家女儿一喝,即刻就怀上了。找人看了肚子,说是尖的,必是男丁无疑。不是有句古话么,叫做圆溜溜,生丫头……”
皇后面上带着笑,心里头恍恍惚惚的,扭头看窗外开得正好的栀子花,耳朵里,赵夫人的话一句也未听进去,口中却敷衍道:“……我晓得,下回他来时,我照母亲的方子服用便是,母亲放心。”
下一回,他何时能来呢?要等余下的两个哥哥立下大功或是战死之时么?
赵夫人放了心,高兴道:“你若能早日养个哥儿出来,也不枉我与你父亲的一番苦心,你两个哥哥的一番辛苦了。”
皇后起先还在极力忍着,听母亲提起两个哥哥,又想起长兄长嫂,便止不住地哭了出来,先前的掩饰与雍容高贵的仪态也瞬间土崩瓦解,荡然无存,拉了母亲的手,流泪道:“母亲,我错了。我爱错了人,也做错了事,与他一辈子都只好这样了……你们拼了一家子的性命叫我坐稳这后位,我却没本事独自养下哥儿来!”
一直到六月下旬,她的消息还是丁点儿也没有,怀玉从早前的每日一问,变为三五日一问,到最后,像是认了命似的,渐渐地就不大问起了。
六月底,乌孙拊离在西域做成了几桩大事,一时志得意满,便遣使者从西域送来几名绝色美女给怀玉。怀玉宴请使者时,这些女子上来献舞献唱,与中原女子不同,这些个西域女子火热又大方,舞到一半时,纷纷上来劝酒,更有大胆的上前来坐到他怀中,依偎在他身侧,宴席尚未终了,便把他灌了个酩酊大醉。
待到席终人散之时,怀玉已吐了几回,未及回到寝宫,坐在舆上便睡着了。到得寝宫,宫人为他除去衣冠,净了手面,扶他到榻上躺下,才要转身走,忽听他口中含含糊糊地说着什么话,还以为他要茶水,凝神去听时,似乎是:“……怎么会有那样笨的人……混账,你怎么敢?你怎么敢?看不打断手与脚……”
宫人生怕他是做了恶梦被魇住了,走也不是,叫醒他却又不敢,左右为难,便出去寻了夏总管过来。夏西南入内,轻声将他唤醒,命人倒了杯热茶过来,问他可要饮些茶水,他伸手将茶杯推开,道:“我适才梦见她了。”
夏西南摆手叫宫人们出去,想要说两句什么话,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暗暗叹了口气,终究什么都没说。
怀玉醉中带着些意气,点头慢慢道:“这样也好,这样也好。我适才想了一想,今日之事,今后必将时有发生,她若在,必定要哭要闹要使性子;而我,也总有耐心用尽的一日,难免对她心生厌烦。我想着,我与她,与其有那一日,不如再不相见。所以,这样也好。”睡去之前,又恨恨说了一声,“这样最好不过。”
虽知道他醉后的话未必能够当真,但夏西南心内无边的忧愁却稍稍减轻了一些,颇为宽慰道:“陛下终于能够放下了,谢天谢地。”心里连连念了几声佛祖保佑。
从寝宫退出来,夏西南交代好诸般事宜,回了自己的居处。不敢在怀玉的眼皮子底下点香烛,焚纸钱,行祭奠悼念之事,只坐在灯下,将一本翻破了纸页的往生经捧在手里,哭哭啼啼地念到了半夜。临睡前流泪道:“好姑娘,你放心罢,咱们陛下终于想开看开了,也终于能够好好过下去啦,你放心去罢!”
次日晚间,怀玉看折子又到半夜,夏西南想着他应当没这么快便忘记昨日说的话,因试探着问可要传人来侍寝。怀玉闻见他的话,将手中折子猛地一摔,用力之大,以致砚池落地,砰然一声碎响,引来一众宫人惊慌入内察看。
怀玉抬眼似笑非笑地看夏西南,把他看得浑身发毛,腿颤手软,正思忖着哪句话说错时,怀玉却忽然一哂,道:“太后三十年来难闻乡音,想来思乡……都送往宜春殿陪太后说话去罢。”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到了七月。七月十九这一日,下了朝,独自喝起了闷酒,又大醉了一场。酒醒后,天已近黄昏,却叫人备马,说要出宫。这一回,夏西南得以跟了出去。
出了宫,却也没什么事,只是漫无目的地牵着马,在京城内的大街小巷四处游走,直走得累了,才牵马回宫。
自这一日后,出宫闲逛游荡便成了习惯,每每下了朝,看完折子,便换上一身便服,领着夏西南及两名亲卫去宫外。
京城人时常能在午后黄昏时看到一名牵马踯躅前行的年轻男子,这男子纵然衣着平常,纵然神色落寞,却还是能从他通身的气度里看出不凡,能从其眉眼间看出如玉的丰采来。这年轻男子每到人群聚集之处,耍猴戏吹糖人儿等热闹的地方,会驻足看上一看;有谁家妙龄女郎从他面前经过时,他也会一眼一眼地盯着人家瞧。
京城里热闹的大街小巷内,每一时,每一刻,每一处,都有无数的人与他擦肩而过,无数的人与他目光相交,而看清他面容的人,每每都要在心里赞叹一声:不知是谁家好儿郎!
却从来都没有人知晓,自己所见到并为之赞叹的男子,便是当今天子,一代帝王。
京城的每一处都被走遍,每一处地形都熟记于心,只有两个地方,从来都是远远地绕开。一是已被夷为平地的怀成王府一带,二是翰林街。
无法,这两处,看不得,听不得,说不得,只能远远躲开。
日子久了,皇帝爱出宫游荡一事被亲近的朝臣得知,随即被御史上书弹劾,称皇帝白龙微服,恐有不测之虞云云。怀玉却置之不理,照样出宫不误。臣子们无奈,也知晓他一向的作风,看他并未出过什么岔子,劝谏与弹劾渐渐地也就息了。
八月里,忆锦楼原先荒芜的庭院整修一新,因宫室门旁有百年杉树,遂易名松风间。松风间的前庭后院内本有数株桃树,犹觉不足,于桂花飘香的深秋,八月十五这一日亲手植下两株。春栽没能赶上,幸而还有秋栽。能赶上秋栽,所植桃树也都成活。甚好,甚好。
九月里,一切都好,只是偶尔做梦。梦里的情景大都相同:有丽人倩影从面前飘然而过,急急赶去追,手指都已碰到她的衣带,却还是让她溜掉,她的面容也没能看清。每一做到这个梦,便会心口发痛,其后必然流泪醒来,所幸无人察觉。甚幸,甚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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