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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里,万寿节。百官献贺,皇帝宴百官于勤政楼下,大陈歌乐,朝野同欢。
怀玉端坐于宴席中正,第一盏酒斟上,鼓乐齐响,宰臣举酒,百官倾杯,艺人上台舞蹈。第二盏如前。到第三盏,百戏入场,上竿、跳索、倒立、折腰、踢瓶、筋斗连番上演。
怀玉面上挂着笑意,一面饮酒,一面看教坊艺人歌舞,不知不觉间,半壶酒已下了肚,面色逐渐地有些发白时,便忘了笑。笑意一旦不在,又成了那个不苟言笑的冷漠模样。
夏西南见状,悄悄问:“可是中了酒?”
怀玉点点头。他如今的酒量愈来愈差,大不如从前,已是沾酒必醉,但醉必吐。宴席才到一半,撇下百官却是不妥,夏西南将他面前酒杯换成茶盏,连饮下两杯热茶,方才好过了些。
好不容易挨到傍晚,宴席终了,得以回宫小憩片刻。夏西南为他除去繁复衣冠,一面说道:“晚间还有家宴,太后食素,无法出席共宴,待晚宴罢,还要携众臣僚——”
怀玉对他的话恍若未闻,吩咐道:“备马,出宫。”
夏西南骇笑道:“寻常也便罢了,今日可是万寿节,陛下若是不在宫内——”
怀玉翻他一眼,他便噤了声,住了嘴,终于还是出了宫。
宫外也是热闹非常,一路彩坊连接不断,便是寺观,也都大设庆祝经坛,更有彩绸结成的“万寿无疆”、“天子万年”等大字赫然挂在街市两旁。而街市上来往行人尽皆面容舒展,无有愁眉锁眼之人。
盛世之荣华,世人都莫能描画尽致。
怀玉牵着马,站在街市的一头,静静地观望了许久,面上就现出熠熠的神采来,对夏西南缓缓说道:“这是朕的天下,也是朕想要的天下,是——”忽然顿住,下面的话语似是忘了怎么说,便抬手,虚握成拳,轻轻捶了一下心口。
夏西南紧张地看着他,生怕他又说出“我的心空了一块,发虚发疼,去找个人来给我补一补”的话来。然而,他终究没有再说什么。
出宫时天色本已不早,在街市上四处游走多时,看了一场胸口碎大石的把戏,后又跟在一个窈窕女郎的身后,随着人家走了老远,把人家吓得拔腿跑掉,再也追不上时,方才察觉到四处已是灯火辉煌,天色早已在不知不觉间暗了下来。
忽觉肚饿,便又牵了马,走了老远的路去一家食摊吃面。不巧的很,今日出游的人甚多,食摊生意好了几倍,面早早卖光,老板与老板娘正在收摊,见又有客人光临,不由得为难。
怀玉微微有些失望,只得道:“罢了,我改日再来罢。”言罢,牵了马转身便走。
老板本是忠厚老实人,依稀还记得眼前这客人,记得他极其大方,称赞过自家的面,叫跟着的从人给了不少赏钱,不愿使他失望,遂笑道:“客人若是不急,我去隔壁卖炊饼的同乡那里借上二两面来,现和先做,客人可能等上一等?”
怀玉想了一想,说了一声无妨,随即将马拴在一旁的树上,过来坐下,等老板去借面。老板借了面来,老板娘去切肉切菜,老板和面擀好,老板娘生火煮汤。二人手脚麻利,做事又默契,不一时,便煮了一大碗汤面,面上再铺几片牛肉,撒一把芫荽碎。
老板把热腾腾的面端上来,怀玉道了一声谢,接过来,自己取了一双筷子,才要吃,却见食摊一旁的一株刺槐树底下蹲着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那乞丐盯着这碗面,两眼冒着绿光,发觉有人看他,大约是觉得不好意思,便将脸转到一旁去了。
怀玉挑起一口面,吹了一吹,眼梢瞥见那乞丐又转过头来看自己手里的碗,不由得失笑,便叫老板另取了一副碗筷过来,把自己碗里的面挑了一半到空碗里,再倒半碗面汤进去,把牛肉与芫荽碎也拨了一些过去。
乞丐会意,站起身来,慢慢地蹭将过来,树后的两名亲卫不安,想要上前来,被夏西南阻住了。
那乞丐过来,坐到怀玉身旁,小声地道了一声谢。倒是个知礼的乞丐。
怀玉道:“无须客气。”想了一想,又说了一声,“这面我还没动过。”
乞丐笑:“咳,动过的也不打紧,讨饭的人哪还讲究这些!”
一张长条木桌,与那乞丐各据半边;一碗面,与那乞丐分而食之。
面条筋道,汤底美味,吃到一半,那乞丐感慨道:“生平未吃过这样好吃的面条,他家的牛骨汤面可说是天下第一。”
怀玉本想告诉他,有人煮的面更为好吃,但最终也只是笑了一笑,并未对他的话加以反驳。
乞丐几口面吃下去,渐渐活络了起来,指着拴在树上的青骢马,道:“马是好马。”
“的确如此。”
“值不少银子罢?”
“……”
“听口音,京城人?”
“京城人。”
“我是浙江上虞县人。今年入京赶考,谁料秋试失利,盘缠用尽,无颜回乡,家里本也没了人,索性在京城讨起了饭,偶尔给人写写书信对联换口饭吃。”
“上虞?”怀玉抬头向他看了一眼,复又垂首吃面。
乞丐察觉,问:“兄台听说过上虞?地方倒是个好地方。”
怀玉点头:“我娘子的家乡便在余姚一带……是以去过一次。”
二人闷头吃面,少倾,乞丐又感慨道:“鲜美,当真是鲜美。兄台也喜欢吃面?”
怀玉想了一想,认真作答:“喜欢是喜欢,但有好一阵子没吃了。今儿是生辰日,所以来吃一碗面。”
乞丐又哦了一声,竖起拇指指了指皇宫所在的正东方,发自肺腑地恭维道:“与当今天子乃是同一日,兄台是个有福的!”
怀玉正端着碗喝汤,闻言险些儿呛着,将碗放下,嗤道:“他孤家寡人一个,有什么好羡慕的。”
乞丐听他口气颇大,把他上下打量了两眼,想到京城人素来眼高于顶,又爱吹牛,便也罢了。但心里却又觉得疑惑,遂问道:“今日既是兄台的诞辰,为何不在家中摆寿宴,叫娘子为你做一碗寿面?”
怀玉本来与他说的好好的,此时便觉得这乞丐话有些多,不愿再与他多话,把碗一推,淡淡道:“今年她不在了。”
乞丐便带了些同病相怜的意味,颇为同情道:“原来如此,唉。我本也有娘子,还是两个。先头的一个嫌我读书多年,却不能出人头地,在家里又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人也好吃懒做,因此跟人跑了。后头的一个生了病,家中贫穷,无钱看病,病死了。”
怀玉生气,把手中筷子一摔,正色同他道:“我家的娘子,她是离家出走,用不了多久,她还会再回来!”
到了十一月里,她依然没有回来。派出去的人倒陆续带回许多消息,一一查证下来,最终也都不了了之了。他还是照常微服出宫,游走于京城内的大街小巷。后来的贵妃李二扣儿便是那个时候他从街上捡回来的。
说起贵妃李二扣儿,京城人无不要举起大拇指,称赞一声:真乃神人也。
称赞归称赞,李二扣儿以再嫁之身入宫,从品阶低微的美人一路升到了贵妃,却无有一人羡慕她的爹娘,也没有人因此生出“生男不如生女”的感慨来。
皆因为李贵妃苛待爹娘出了名。
李二扣儿的亲娘没有死的时候,一家子四口人,也称得上和美,虽然她娘只生出姐姐大扣儿与她两个女孩儿,她爹却丝毫也不以为意。她祖母偶尔以此刁难她娘时,她爹还要跳起来与她祖母争吵,不许人家说他孩儿娘一句坏话。总之那个时候,日子过得美满无边。
她十四岁时,亲娘受了风寒,竟然没能瞧好,一病死了。亲娘过世后,她爹难过了好几年。但在去年,她十七岁的时候,家里开始有媒人出入,原来是她爹受不了寂寞,动了续娶的心思。
她爹相中了后街的风流寡妇许三娘,媒人领许三娘来她家相看的时候,她爹嘱咐她打扮得要齐整些,嘴巴要甜一些,见了人要唤一声三娘,还要带笑,不许板着脸。
她愈想愈气,愈想愈难过,不愿意看到极力忍着一脸喜色的亲爹,不愿意看见那个穿得花红柳绿、脸涂抹得跟妖精似的许三娘,没等到媒人把许三娘领到她家,便偷偷跑到街上闲逛去了。
因这一日三皇子侯怀玉娶亲,京城内喧闹非常。她心里一片凄凉,想哭,想娘亲,想嫁出去的姐姐大扣儿。本无心看热闹,却又无处可去,便买了包瓜子,一路走一路嗑,随着小姐妹们在街上四处游荡,跟着迎亲的队伍转悠。
那一日,除了三皇子的迎亲队伍以外,还看到了不少的意想不到的热闹。先是看到爬到树顶上的闲汉掉了地,摔断了胳膊;看到了与自己娃娃走散的爹娘在人群里声竭力嘶地呼喊;也看到有人被被踩伤,却不顾上腿,拖着伤腿拼了命的往前挤;还看到一个模样儿极其可爱极其娇俏的女孩儿手里拎着一只棉鞋,站在熙攘的人群里咧着嘴嚎啕大哭,两行眼泪顺着脸颊流到下巴上,再从下巴滴落到胸前。着实可怜。
她想想自家,忽然也觉心酸,偷偷掉了两滴眼泪,很想去问问看那女孩儿为何事而难过,莫非也是亲爹要娶后娘?但小姐妹们却嘻嘻哈哈地说那女孩儿真真是好笑,大庭广众之下,也不怕丢脸。
她便也随了小姐妹们对那女孩儿指点嘲笑了一番,待那女孩儿哭着被人拉走了,一众人方才作罢,转而追三皇子的迎亲队伍去了。
风流小寡妇许三娘到底还是变成了她的后娘,还额外附送了两个姐姐给她。
俗话说得好:宁死当官的爹,也别死要饭的娘。还有一句话,叫做:有了后娘,便不愁没有后爹。
她的亲爹与后娘恩恩爱爱,对她,却是一日不如一日了。其实后娘长得一点儿也不好看,大饼脸,眯眯眼,双颊上缀有三两颗风骚的小麻子。啧啧啧,这长相,没法提。真不知道她爹看上许三娘哪一点。
她捡两个姐姐穿剩的衣裳,吃两个姐姐吃剩的吃食,两个姐姐出去玩耍,她要在家里刷锅抹碗做活计。即便如此,她后娘还是不满意,动辄摔打喝骂摆脸子,骂她一声野孩子赔钱货都算是客气的。起初是背地里小声骂她,到后来当着她爹的面破口大骂。她爹最初还晓得劝说两声,劝娘子不要为这不懂事的孩子气坏了身子,到后来,也就熟视无睹了。亲爹终于变成了后爹。
她骂人的本事就是那个时候练出来的,成日里与两个拖油瓶姐姐外带一个后娘对骂,本领想不高强也难。自然,李二辣子的绰号也是那个时候传出去的。
那个时候,她从早到晚鼓着一包气,看谁都不顺眼。街坊邻居谁敢拿她家的破事来取笑她一声,二话不说,她便要开骂,以至于一条街的人都怕她,但她两个姐姐却不把她放在眼里。起初三姐妹还仅限于打嘴仗,到后来便开始撕扯头发,两个姐姐一个掐她的肉,一个拧她的皮,后娘再跟着叫骂。
她也是吃了许多亏后才醒悟过来的:自己吃亏在人数过于悬殊上,以一对三,年纪不如人大,身量不如人高,打仗骂架是永远落不到好,占不到便宜了。
于是她便改换了策略:做小伏低,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姐姐长姐姐短地讨好姐姐及后娘。那以后,日子便好过了许多。
看人脸色行事,爱揣摩旁人心思的毛病也是那个时候落下的。
两个拖油瓶的姐姐依次为十八岁、十九岁。十八岁的叫做丽景,十九岁的那个叫做丽致。许三娘早年曾在大户人家为一个风流少爷做过几年使女,识得几个字,便有些看不上大扣儿二扣儿这样的名字,但因为大扣儿已经嫁出去了,她手伸不到那么长,否则蛮好给她姐妹两个改名为丽光、丽远。
二扣儿也认了,改名便改名罢,丽远便丽远罢,谁叫她亲娘死了,爹又对她不闻不问呢。改了名字也就算了,她后娘还要给她找婆家,操控她的终身大事。
她本来还不知情,直到人家把聘礼送到家中时,方才知晓后娘已经为自己定下一门亲事。据说那家家境非常之好,是几条街外一家开卤肉铺子的,与她家可说是一天一个地。待嫁过去后,便可以使奴唤婢做少夫人了。
她心里连连冷笑,上头还有丽景丽致两个姐姐嫁不出去,但凡有好的,说得过去的人家岂能轮到她?
后娘不说实话,亲爹不管她死活。她李二扣儿有腿有嘴,这能难得倒她?瞅个空子跑出去略一打听,便打听出了实情。那家人家富足是真,卤肉铺子开得红红火火不假,但儿子却是个病秧子,眼见得不行了,便托人四处说媒给儿子冲喜,哪怕穷苦人家的女儿也不怕,多给些银两即可。
果然如此。果然如此。她灰了心,因身无分文,靠着自己的两条腿跑到数十里之外的姐姐家。姐姐家里穷得很,两公婆都还在,另有妯娌三五人,一大家子人没有分家,都还在一起过,突然间多出一个人吃饭,不消说两公婆,便是妯娌们也都看不下去。
才住了两日,大扣儿便哭着劝她回去老老实实嫁掉算了,恰好她亲爹也找了来,一条绳索把她给捆回了家。到了成亲那日,又捆了她一双手,塞到大红花轿内,把她送到了夫家。
洞房花烛夜,头一回见着病弱夫君。夫君其实生得不丑,眉清目秀的,言语也甚是温柔,只是面色不太好,发青发白,唇色则是淡淡的紫,说上一句话,便要喘上一喘。
合卺酒饮罢,子孙饺子吃好,闹洞房的人散去,她夫君便急不可待地扒掉自己身上的衣裳,转而来脱她的。她护住自己的领口,一双眼在夫君身上睃来睃去,暗暗拿自己与他作比较,他身上少了些什么,却又在旁处多了些什么出来。
她人都给惊糊涂了,哆嗦着问:“你要做什么?你要做什么?你再耍流氓我喊人了啊!”
夫君摇头笑叹:“果然是没娘的孩子,傻二扣儿,你那风流后娘也没提点过你么?”
因为夫君唤她二扣儿,而不是新名字丽远,她心里没来由的暖了一暖,加之他才说了一句话便气喘了起来,她不敢十分的反抗,生恐把夫君累犯了病,婆母是个厉害的,怕没她的好果子吃。
夫君的手发颤,没有丝毫的力气,剥了半响,才把她的衣裳剥下一件。她今日的衣裳层层叠叠地穿了许多,照这个架势,不知道到下半夜能否剥完,她打了个哈欠,才要劝说夫君停手,她干脆自己脱算了。才要张口说话,忽见两行黑红的鼻血从夫君的鼻子里头流了出来,堵也堵不住。
她尚未来得及爬起来喊人,夫君便流着鼻血,瘫倒在她的身上,抽搐了几下,一命呜呼了。
成亲当晚,她就稀里糊涂地变成了小寡妇一个,趴在夫君身上学人哭天喊地时,才发觉身上的大红吉服尚未来得及换下。
在婆家吃穿不愁,没有活计要她做,还有下人使唤,日子比在娘家时不知好过了多少。夫君死了,她丝毫不觉得忧愁,反而暗暗高兴,心满意足地做起了她的小寡妇,甚而有时候偷偷庆幸后娘给她找了这蜜糖罐一样的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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