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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半瞎身下垫着一个蒲包,瘫在街口,向来往之人伸手乞讨,今日上街的人少,从早到午,也只讨到几个小钱,连碗底也没盖住。正百无聊赖地挖鼻孔时,忽见东头有女子手挎竹篮,快步向这里行来,眯着半瞎的两只老眼仔细觑了一觑,却是野郎中家的小娘子。于是抖擞了精神,由瘫坐换成盘腿坐,待那小娘子走近前来,笑眯眯地向她打了个招呼,问她饭吃了不曾。
那小娘子并未正眼看他,挎着竹篮子,一阵风似的经由他面前过去了,嘴里却学了他的腔调,说了一声:“食饭了唔曾?”把他的口音学了个十成十。
牛半瞎是番禹人,虽在河间府讨饭讨了多年,然而口音却始终改不过来,他生平又最恨人家笑他的口音,因此气得吹胡子瞪眼,捶着泥地,喊道:“你,你,你同我还不是半斤八两?我瞎你瘫,你个病西施!你好意思嘲笑我——”他话还未喊完,小娘子早已不见了身影。
小娘子上了街,本想去买些小菜,听得远处有锣声传来,有人吆喝着卖大力丸,便循声找了过去,果见街市的热闹处挤了一堆人,人群里头有尖着嗓子人喊:“各位乡亲父老,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兄弟我今儿个带来了祖传的灵丹妙药大力丸,还有秘方配制的狗皮膏药。诸位大爷、大叔们,有道是大力丸,二力丸,狗皮膏药治风寒。我这大力丸,老人吃了返老还童,小伙子吃了滋阴壮阳,神清气爽,嘿嘿嘿——”
看热闹的人们便跟着嘿嘿嘿地乱笑,眼风往妇人们身上乱抛。小娘子把头上的半旧巾帕又往下拉了一拉,低着头,费了老大的劲才从外头挤到人群里去,见当中一个身形高大,面皮白净的年轻男子手里拎着一面破锣,一面咣咣咣地敲,嘴里卖力吆喝:“便是大嫂子们吃,也能滋阴养颜,小孩子们吃了,就能跟那庄稼苗一样,噌噌噌地往上蹿;我这大力丸,它不光能治行军打仗的枪伤、刀伤、烧伤、跌打损伤、五痨七伤,还能治气虚、气喘、气闷、气短、风湿、风寒、妇人病、老人病……包治百病,没有它治不了的病——”
吆喝的口干舌燥,也无人掏银钱买,那男子也不急,索性把身上衣裳一把扯下,破锣一扔,从身后的担子里摸了一把大刀出来,虎虎生风地耍了一耍,赢了一片喝彩声。
刀耍完,从担子里又抓出一把黑乎乎的药丸,捧在手里道:“大家伙儿这样给兄弟捧场,兄弟我也不好意思赚大家的钱啦,今儿个狠狠心,咬咬牙,跺跺脚,给大家撇个想头,来个大放血!今儿个,买二赠一,买五赠二!不过,数量不多,请不要争,不要抢,以免伤了和气,大家一个一个的来——”
然而,并没有人上前买,男子头上终于冒了些汗出来,面上还是挂着笑吆喝:“大叔,大爷,大哥,大嫂们,机会难得,价钱不贵,包治百病,家中常备——”
看热闹的人见他不再耍大刀,便纷纷转身散去了,还有些看热闹的淘气孩子舍不得离去,围上来央他再耍上一回。正在纷纷乱乱时,忽听得有个女子问:“你这大力丸当真包治百病么?”
那年轻男子拍着胸脯同小娘子保证道:“自然!放心!”
小娘子摸出钱袋子,慢慢数了几文钱出来,道:“那给我来几丸。”
那年轻男子热心问道:“敢问这位大姐哪里不好?”
小娘子指着自己的喉咙怯怯道:“我说话不敢高声,否则喉咙会疼。”
年轻男子笑道:“放心,服下我家的大力丸后,不出一月,包你药到病除!我这里有茶水,大姐你不若当场服下一丸,看看疗效如何。”果然就端了一碗茶水过来,叫小娘子当场服下一丸。本已散去的人们便又赶紧聚拢了上来,眼巴巴地看着小娘子服大力丸。
小娘子服下一颗,拍拍心口,眨巴眨巴眼睛,慢慢道:“果然有些用处,我喉咙不似早前那样疼了。”索性把钱袋子里的银钱都抓出来,与那年轻男子道,“我要一个月的,给我算便宜些。”
年轻男子咧着嘴笑:“好咧!若是一个月后大姐你的喉咙还不好,我不收你一文钱。”
这一来,本来心存了些疑虑的围观之人便也都纷纷摸了银钱出来,将那男子围住,问价钱,问疗效,吵吵嚷嚷的,不过转眼的功夫,那男子担子里的大力丸便卖了个精光。不管是有病的还是没病的,各人捧着买来的大力丸,心满意足地家去了。
待人群散光,小娘子挎着篮子慢腾腾地走了,卖大力丸的男子收拾好摊子,紧随其后。二人一前一后,走到一个僻静无人之处,年轻男子讪笑道:“今日多亏了你,要不是你,我只怕吆喝到天黑也卖不掉几丸。”
小娘子从竹篮子里将适才买来的一包大力丸取出,往他身上一掷,埋怨道:“跟你说了,兔子不吃窝边草,保不齐哪一日被人认出来,到时坏了名声,看你哪里还能卖得出去!”
年轻男子道:“怕什么,又吃不死人。”
小娘子接道:“也医不好人!今后走远点去卖才是正经。”
年轻男子不耐烦道:“你话说得轻松,我这跑江湖的行当,真真是熬煎……成日里蹿大街,溜小巷,晴天撞运,刮风减半,雨来就散,下雪完蛋。我连着几日跑了远路,脚酸腿软,今日便不想去远处了。”又嘟囔,“这般辛苦,要是能赚到银钱倒也罢了,偏偏连糊口都不够,不若哪一日,我去干一票大的……”
小娘子喝道:“少废话,看我回去不告诉你叔去!”把手伸到他面前,道,“银钱拿来!”
他不情不愿地把适才卖大力丸所得的银钱倒了大半给小娘子,小娘子瞪着他,手还是不缩回去。他只得把所剩不多的一些零碎银钱也倒到小娘子的手上,看小娘子转身走了,忙忙在后头嘱咐了一声:“小青姐,别忘了给我买个驴肉火烧!今儿个累死我啦!”
小青收好银钱,转身去菜市街买小菜。她一到菜市街,菜摊的摊主们见着她,像是看到王母娘娘驾临一般,纷纷笑眯眯地同她打招呼,说着客套话。诸如“又来买菜啦?今儿气色倒好”、“今儿来得晚了,还当你不来了。”
她这里挑挑,那里拣拣,再问一声:“你这菜怎么卖?”摊主说了一个价钱。她一惊,“哎呦呦!这样贵?你还不如去抢银子算了,谁要买!”把手里的剥掉老叶,只剩嫩叶的一把青菜一丢,转身走了,留下摊主目瞪口呆。
经过一个卖莴笋的摊子前,让人家把莴笋都搬出来挑拣,人家都搬出来了,她左挑又挑,末了,只买了一根瘦弱的,口中还嫌弃道:“这样差的莴笋,你也好意思拿出来卖?”
又经过一个鱼摊,让人家把鱼都搬出来给她挑,她也不嫌腥气,一尾尾的翻来翻去地验看,再拎到鼻子下嗅味儿,末了,嫌不新鲜,一尾也没买。
这个时候,她身后已经跟了一小串买菜的妇人。不为别的,因为跟着她能以最便宜的价钱买到最新鲜的菜蔬。人家买了许多的菜,顶多能从摊主那里要来两根小葱,而她,不管买什么,都能要到葱姜和大蒜,她若想,便是连茴香八角也能要到。
左挑右选,最后又去买了半斤河虾。她手在虾堆里翻翻拣拣,半死不活的不要,缺须少尾的不要,太小的不要,手上挑着,嘴里埋怨着,说这里不好那里不好,一面竖着耳朵听摊主婆娘说话。
摊主婆娘从京城里走亲戚回来,正在唾沫四溅地给人说她在京城里听来的新鲜事,好不容易进一趟城,恨不能逢人便说,这些车轱辘话已翻来覆去说了许多回,但每回都能召来一堆没有见识的闲人围着听。
张家长李家短地说了许多,摊主的婆娘直说的嘴角冒沫,小青终于挑好河虾时,摊主婆娘也说到了“我嫂子娘家与李贵妃她姐住得近,两家仅隔了几个小庄子。我去我嫂子家给我嫂子上寿时,李贵妃她姐李大扣儿也过生日,听说连宫内也有赏赐的,哎呀呀,好家伙,那排场!那场面!那——”
隔壁卖草鱼的摊主便也点头附和道:“这还用说,天下人都知道的,人家李贵妃可是皇上心尖尖上的人儿,御史台的那些言官儿告了这两年,你看,人家李贵妃的地位可动摇了一分?”
这边的摊主婆娘接口道:“我嫂子听李大扣儿说,当年她妹妹李贵妃出生时,她娘梦到红日入怀,及至养下来时,满屋子的香气扑鼻,天老爷,当初人家以为是妖孽,却原来她家是要出一位娘娘的!”
那边一串买草鱼的人听得:“噫唏,噫唏——”
这边一串买虾的人听得:“噫唏,噫唏——”
小青挑好虾,看人家称好,付了银钱。卖虾的摊主送她一块老姜,她拿在手里看了看,皱眉道:“这姜不新鲜,不要!”言罢,将那老姜往人家身上一掷,转身走了。又留下摊主目瞪口呆。
待回到家中,已是正午,正是做饭的时候。野郎中在院子里坐着,一面用糖水和着炒面搓大力丸,一面看管家里的鸡与狗。小青看他用搓出来的那些黑乎乎的面团子,暗暗作呕了几下,赶紧跑到灶房里喝了几口水。今日路走得多了,脚疼,心慌,赶紧坐下歇了,半响,又探头出来问:“小银子还没回来?”
野郎中抬头看天:“他这个时辰哪里能回来?不晓得今儿能卖掉多少。”
小青告状:“大力丸早就卖光啦,他今日犯懒,不愿意走远,就在咱们菜市街旁边摆了摊子。”
野郎中生了气:“这臭小子,指不定又跑哪里赌钱去了!”又道,“菜市街离咱家不到一里路,在家门口骗人,早晚得惹出事端来!”
正说着话,外头有人进来瞧病,野郎中慌忙把搓好的大力丸藏好。来人道是牙疼,野郎中便叫小青取些花椒粒出来,捏几粒塞到那人的牙洞里去,末了,给他包了一包干花椒粒,叫他哪里疼塞哪里。那人摸了几文钱出来,千恩万谢地走了。
小青歇了一歇,忽然想起一事,便把野郎中称药材的戥子找出来称莴笋,分量正好,不多不少。把河虾也放上去称了一称,嘴里忽地倒吸了一口冷气,野郎中吓了一跳,忙问:“怎地了?”
小青恨恨道:“我买的是半斤虾,这瞎了眼的,竟然敢短斤缺两!”把戥子递到野郎中面前,道,“你瞧你瞧,这里只有四两九钱,整整少了我一钱!”
野郎中道:“咳,我当是什么大事,虾养在水里,称的时候必然带了些水,你拎了这一路,水气也干了,少一钱也属——”
话未落音,小青已拎着河虾,一阵风似的冲出了院门,找那没长眼的摊主算账去了。
等小青得意洋洋地拎着人家赔给她的河虾以及送给她的一尾巴掌大小的鲫鱼回家时,小银子也回到家中了,野郎中正在训话,小银子耷拉着脑袋蹲在门槛前听着,一见她回来,两眼立时放了光,问:“小青姐,我的驴肉火烧买了么?”
小青不睬他,自去了灶房做午饭。先和面擀面条,再去烧锅,锅烧热倒油,把切好的香葱及姜丝下锅炸软,放草果与八角,直到葱姜炸干,一丝儿水汽都没有的时候,方才加酱油及少许的糖,捞了面出来,加葱油,再倒一两滴醋拌匀,葱油拌面便做好了。
她这边姜丝和香葱才下锅,那边野郎中和小银子嗅着香气,便晓得午饭有葱油拌面吃了,于是也就没有心思说话了,俱是眼巴巴地盯着灶房,一边悄悄地咽口水,盼着她能早点做好饭。
因为今日颇赚了一些银钱,所以午饭就比往常要精细一些。除了葱油拌面,还有葱花蛋汤,一小碟子油爆河虾,另剥出几只河虾肉蒸了一碗鸡蛋羹。
饭做好,野郎中两个争着帮她把饭菜端上了桌,小银子悄悄问了一声:“怎么不见驴肉火烧?”
小青乜他一眼,问:“你又去赌钱了?”
小银子赶忙否认。野郎中往嘴里倒了一杯酒,敲着筷子训斥他:“你年纪轻轻便这样好赌,又不听我老人家的话,我看你早晚得在这上头栽跟头!”正恨恨地训着话,忽然听见里屋的动静,侧耳听了听,忙喊小青,“小石头醒了——”
小青赶紧擦了把手,跑到里屋去把小石头抱出来,往他脸蛋上胡乱亲了好几口,笑道:“今儿倒睡了一个长觉。”给他擦了把脸,把了一泡尿,再去灶房里把温在锅里的鸡蛋羹端出来,拿了汤勺给他,叫他自己吃。
小石头睡得懵懵懂懂的,兼之手小,汤勺拿不住,吃一口,倒要漏半口到地上,小青看得心疼,索性把汤勺夺过来,自己喂他吃。他不依,去小青手中抢汤勺,小青把手中的汤勺高高举起,同他说,“你想要什么,说出来,我便给你。”
小银子凑过来,嬉皮笑脸道:“小石头,唤爹,爹在这里。”转眼被野郎中拿筷子敲了一记后脑勺。
小石头不说话,小青非要他说,野郎中忙打岔:“咳,咱们小石头精着哪,不用担心。”言罢,拿一根筷子沾了自己酒碗里的酒水往小石头嘴里塞,小石头以为是什么好吃的东西,看见筷子过来,便张口等着,等尝到酒味时,辣的直缩脖子,“呸呸”地乱吐口水,赶紧舀了一勺鸡蛋羹到嘴里过一过。
野郎中得意,笑道:“你看,他心里有数着哪。”
一家人正吃着饭,隔壁的小媳妇儿领着她家毛孩儿过来玩耍,见小青的架势,晓得她又在教小石头说话了,心中得意,便叫她家毛孩儿唤人,毛孩儿口齿伶俐地挨个招呼:“郎中,青娘子,小银子,你家吃饭啦?”
这小媳妇儿哪都好,就是嘴欠,爱显摆。她婆母成日里在她面前说小青厨艺精,出去买菜也会占便宜,说她哪都不如青娘子,给青娘子提鞋都不配,她不敢同婆母吵嘴,每每受了气,便领了她家毛孩儿过来显摆显摆,气气小青。
小青不喜欢她,同她话也说不到一起去,却从不与她计较,因为小石头是小媳妇儿她婆母接生的,小石头出生后没奶吃,野郎中便把小石头抱到她家去,等她奶好了自家的毛孩儿,顺便把小石头也喂饱。
这一回也是,小青心里鼓着一包气,却还是转身去了灶房,把锅里剩下的半碗葱油面都盛出来,端给毛孩儿吃。小媳妇儿笑嘻嘻地道谢,毛孩儿一面挑了面条往嘴里塞,一面笑嘻嘻地学她娘说话:“不用不用,咱们吃过了。”又逐一向屋子里的人道谢,“谢青娘子,谢小银子,谢郎中。”
小银子笑道:“还是毛孩儿会说话。”
小媳妇儿得意:“咱家毛孩儿七八个月的时候会叫人,刚过一岁便会说话了。”转眼瞧见小青面色不太好,忙又装模作样地宽解她道,“你家石头才两岁多点,小孩儿说话有早有晚,要么不开口说话,一旦开口,就什么话都会说了。”
野郎中又拿筷子沾了酒,往毛孩儿嘴里送,毛孩儿尝了尝,辣得挤了两滴眼泪水出来,说:“死郎中,坏郎中。”
小媳妇儿哈哈笑,野郎中还要沾酒水给毛孩儿尝,小青赶紧拦住,道:“小孩子怎能吃酒?”
野郎中看毛孩儿皱着一张笑脸好笑,又见她与小石头并排坐在饭桌前,两个小脑袋挤在一起煞是可爱,便逗她:“你长大给我家小石头做媳妇儿吧。”
毛孩儿看了看小石头,摇了摇头,道:“小石头是哑巴,不能和我说话。”
小石头回头看了一眼毛孩儿,往旁边挪了一挪,继续吃他的鸡蛋羹。小媳妇儿见毛孩儿把面条吃光,小青也红了眼圈,终于心满意足,把她家毛孩儿抱走了。毛孩儿伏在她娘的肩膀上向小石头招手道别:“小哑巴哥哥,我走了。”
小青赶紧挥手,没好气道:“走吧走吧,不要再来了。”
小石头左手拿汤勺,总是碰到小银子拿筷子的右手,小银子便问野郎中:“叔,他怎么总是用左手吃饭?”
野郎中夹了一只油爆虾丢到嘴里嚼了嚼,道:“左撇子呗。”
小银子便笑:“我看小青姐倒不是。小石头怕是随了他爹罢?小青姐,小石头的爹也是左撇子么?”可惜小青不理他,转身出去了。小银子没套出来话,嘿嘿讪笑了两声,后脑勺又被野郎中敲了一下。
小青回房间把收银钱的罐子掏出来,把积攒的银钱又数了一数,回来与野郎中道:“盘缠已存得差不多了,咱们何时才能动身去岭南找你师兄他老人家?”
野郎中笑道:“我老人家活了这一大把年纪,除了鬼,这世上什么没见识过?当初人家都说七月活八月不活,咱们小石头出生时整八月,还不是好好的?听我老人家的话不会错,休要担心。他能听见人家说话,耳朵好好的,由此可见,必不是那一种胎里带出来的聋哑,到了时候,他自然会开口说话。”
小青执拗道:“都快两岁半了,连叫人都不会,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去?我不管,反正你要带我去岭南,找到你师兄他老人家给瞧一瞧,若是他老人家也看不好,那我便也死心了。”眼圈红了一红,偷偷掉几颗眼泪,哽咽道,“他不会说话,都是我害的……等盘缠存够,咱们便去岭南,你不带我去,我自己找去。”
野郎中晓得无论怎么劝她都不放心,遂笑叹:“既然盘缠够了,等过一阵子开了春,天暖了,我老人家与你走这一趟便是。”
她听了这话,心中欢喜,便转身去灶房刷锅,小石头也跟着她在灶房里转悠。她正洗碗时,听得身后鱼在水里扑腾的声音,回头一看,原来是小石头把她养在脸盆里的鲫鱼捞出来,正在抠鱼的眼珠子,一片一片的拔鱼身上的鱼鳞,气得她把碗往锅里一丢,赶紧把鱼抢过来,再把他拎到院子里,叫他自己去玩耍。
他蹲在墙角摁死几只虫子,又去逮鸡,鸡跑得快,他逮不到,鸡窝里的两枚鸡蛋倒叫他给摸了出来,他便拿鸡蛋去丢鸡,鸡没丢到,倒白瞎了两枚鸡蛋,淌了一摊的黄。野郎中看到,心疼不已,忙跛着脚过去把烂鸡蛋捡起来,仰脖生喝了。
小石头折腾完,两只手在身上蹭了蹭,再去捉家里养的土狗,这狗喜欢他,便任由他捉弄。
小青把灶房收拾干净,一时无事,便出来领着小石头玩儿,把他抱在怀里教他说话。
有鸟飞过去,她便对他说:“大的是喜鹊,小一些的,灰突突的是家雀儿。”
有云朵飘过,她便指着天上对他说:“那是云。”
有风吹过,她便说:“适才那是风。记住了么?风。”
小石头伸出两只小肉手,在风里搓了搓。小青便笑:“哎呀,我家小石头这样聪明,竟然会在风里洗手。”往他的左右脸蛋上各亲了一口,与他咬着耳朵说悄悄话,一大一小又笑又闹。
小银子看的牙齿发碜,把手里正搓着的大力丸往旁边一丢,酸溜溜道:“同样是为人父母,怎么差别这样大?”
野郎中咳嗽一声,并不理他。
小银子又道:“当初你待我要是有她对小石头万分之一的好,我也不至于学坏,也不至于去给人家做奴才。”
野郎中翻着白眼道:“这话你去说给你爹娘听去。”
“我爹娘把我过继给你,我便当你是我爹。”
这话野郎中爱听,才点了一下头,小银子又道:“你死的时候还有我披麻戴孝,将来我死的时候,只怕连个送终的人也找不着。”
“臭小子!”野郎中生气,喝道,“是你自己好吃懒做,年纪小小又学会了赌钱,走投无路才走上那一条路!你自己不争气,竟然还能怪到别人头上去?”
“当初我赢了钱回家,是谁夸奖我来着?这些偷盗造假的手段都是谁教我的?还不是你老人家?反正我混到这个地步,都是你的功劳。”
“你个天打雷劈的!”野郎中一把大力丸都掷到小银子的脸上去,“要不是我,你早在净身入宫之前便随着你那无用的爹娘饿死在道旁了!”
晚间,野郎中与小银子早已睡下,小石头却因为白日里睡得多了,睁着眼睛躺在床上睡不着,小青便给他裹了棉被,把他抱在窗边看月亮。她指着窗外的月亮,教他说:“那是月亮,月亮下面的是云,云朵飘来飘去,是因为有风,我白日里才同你说过,还记得么?”
小石头出神地看着天上的月亮。
她又点了点他的鼻子,道:“你的名字是小石头,已经快两岁半啦。我呢,我是谁晓得么?”拉着他的手指头点了点自己的鼻子,“我是娘亲,你的娘亲,快唤一声娘亲来听听。”
小石头回过头,静静地看着她,眼神纯净清澈,看了娘亲许久,又默默转过去看窗外。
她吸了吸鼻子,把脸埋进在棉被脸,露出两只眼睛与他趴在窗户边上继续看月亮,半响,忍不住又在他耳朵边上唠叨:“等过几日咱们就动身去岭南找阿公的师兄去啦。阿公瞧不好你,但是阿公的师兄可以,等找到阿公的师兄,你就可以说话啦。当初娘亲差点死了,你都陪着娘亲一起熬过来了,阿公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娘亲能捡回一条命,你必然也能瞧好的,等你可以开口说话,娘亲就带你去……娘亲就带你回来,气死隔壁毛孩儿她娘,你说好不好?好不好?”
睡在堂屋的野郎中把小银子睡梦中伸过来的一条腿踢开,长长地叹一口气,翻个身睡去了。
开春后,气候乍然转暖,同房主说南下寻亲,讲定住到月底便将这房屋退了,行装也已收拾完毕,准备动身之时,小银子却吃了官司,被差人带走,关到府衙的大牢里去了。
小青慌了神,去找隔壁的牛半瞎去打听,牛半瞎打听回来,说小银子卖假药给大户人家的妇人,谁料那妇人买了药回去是害人,人没害死,妇人自己却露了馅,顺带着把卖药的小银子也给攀扯出来了。
野郎中以腿不利索为由,万事只叫小青出去走动。小青也隐约晓得他早年犯过事,蹲过几年大牢,腿被打坏,自那以后跛了脚,因此他最怕听到官府、差人等字眼。无奈,只得取了银钱,做了几个菜,跑去府衙探监,谁料人家却不许她入内探视。
她如今视钱如命,不到万不得已,是不愿意花银钱的,便厚着脸皮求人家,人家连正眼也不瞧她,她又去求一个年老狱卒把饭菜送给小银子,以为人家年纪大了,心底必然是良善的。谁料那年老狱卒一扬手,便把她的饭菜给丢到她怀里去了,她脾气上来,嚷嚷道:“你,你们不要欺人太甚!我,我也有认识几个人的!等我去找到他,等我去找到他……”
那狱卒舍不得给她看黑眼珠子,因此只露了眼白给她看:“你认识哪里的谁?”
她心虚,声音便低了下来:“在,在京里,是宫里一位姓夏的……”
“哈哈哈!”那狱卒笑的前仰后合,道,“宫里姓夏的倒是有一位,夏西南夏总管,天下谁人不知他的大名?”上下打量她几眼,好笑道,“你若认识他老人家,那我便是李贵妃她姐夫了。走走走,少来聒噪!”
她坐在路边发愁了许久,便有来探监的人指点她:这种地方都是认钱不认人的,不花银钱岂能办成事?
最终还是花了银钱,得以入内看到小银子一眼。小银子才挨了一顿板子,正蹲在墙角啃馒头,见她进去,把馒头一把丢掉,上前来拉住她的衣袖,问她可带了饭菜进来。
小青生气道:“没有!”又骂道,“你也会些武艺,做什么不好?偏要去做那些骗人的行当,坑人的营生,倒害的家人担惊受怕。”
小银子央告道:“好小青姐,你务必要花银子救我出去,待我出去后,再想法子赚回来。”
小青没好气道:“没有!都花光了!”
小银子着急,手从铁栏里伸出来点着她额头:“好好好!你你你!你竟然见死不救?当初要不是我救你,当初要不是我救你!
小青也来了气:“你还不是见财起意!”
其实她只猜中了一半,他起先是见财起意,后是见色起意。
小银子自觉受了天大的委屈,为自己辩解道:“我师父倒在我脚下我都没救,我冒着天大的凶险,单单把你给扛出来——”
其实他这话也只有后一句才是对的。她是他扛出来的不假,但他师父却是他一脚踹晕,继而倒在火中,葬身火海的。
小青听他不要脸地为自己辩解,也顾不得身在大牢之中,把袖子卷到手臂上,指着手臂上一条寸许长的暗红伤疤,压着嗓子喝骂道:“贼人!我胳膊上的这伤疤可是你砍的?若是那时镯子被你轻易取下,你还会扛了我出去?要不是你叔拦着你,就算被你救出去,一条胳膊也早被你砍下来了,你当我不知道?”
一番话把小银子堵得哑口无言,苦着脸,要哭不哭的,肚子里饿得慌,把丢在墙角的馒头又捡起来啃。
他净身入宫,跟在师父手下学了几年规矩,却因为心术不正,偷奸耍滑,不为师父所喜,对他是轻者骂,重者打,他不从自家身上找缘由,却把师父给恨上了。
那一日,府中起火,旁人奔走呼号,去运水救火,他却不顾烈火,跟随师父往起火的屋子里钻,他师父是要救人,他是想趁乱顺些值钱的宝贝。师父才一进屋子,便被浓烟熏得昏头昏脑,他一瞧,天时地利人和,此时不做,更待何时?抬腿对着师父的后心一脚踹了过去,师父倒地,没了声息。
值钱的宝贝没找到,却被她给绊了一跤,眼神便被她手腕上的两只金光闪闪的镯子给吸引了,慌乱之中没抹下来,便把她扛起来往外跑,把她给颠得呕了一路也没察觉。把她偷偷藏好后,找来趁手的刀子,想把她的手臂砍掉,好取下镯子,才砍了一刀,她就睁开了眼,人竟然没死透。
他这才从一堆烧焦的乱发中看清她的脸庞与眼睛,不知怎地,便想起前几日攒了银钱,买了只荷包托人送给外院管浆洗衣裳的小使女,却被人家指着鼻子骂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事情来,鬼使神差的,手中的刀子就没舍得再落下去。
谋害了师父,又从王府中偷运了人出来,丢了饭碗,沦落到走街串巷卖大力丸,他却觉得侥幸不已,毕竟,若是再晚些时候,他便要同府中诸人一般被绑去菜市口杀头了。
小青姐是他救出来的不假,但她又何尝不是他的福星?总之一句话,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小青嘴里说不管他,晓得他在大牢里吃不饱饭,每日里便烧一些饭菜送去给他。如今人家都知道野郎中一家卖假药,因此连上门看病的人也渐渐绝了迹,如此,家中只有出项,没了进项。
小青烦恼无限,还要宽慰野郎中,说小银子卖的是假药,并未害死人,想来不致死罪;把他关在大牢里,每日还要费几个馒头养他,大约过几日便会放出来。
果然,没过几日小银子便被放了出来,因那大户人家不欲事情闹大,败坏名声,因此使了银子,最终草草结了案。
这两年存下的银钱花掉大半,小青便不愿意睬他,小银子讪讪,同她道:“河间府横竖是呆不下去了,咱们明日便离了这里,去岭南找师伯他老人家罢?盘缠你也不用担心,大力丸走一路卖一路,再不济,我还能耍个刀枪,变个戏法,几个大活人,总不至于饿死。”
小青这才高兴了些,打点起精神去菜市街买菜,看到一路的小摊主,心里也生出几分的伤感,买河虾时,同摊主说今日是最后一次来买菜了,明日便要南下投亲去了。摊主惋惜地搓着手,说道:“哎呀,哎呀,你要走啦?乡里乡亲的,你走了,咱们也不好受!”心里一高兴,又送了她一尾鲫鱼。
三大一小,外带一条土狗,一家人便这么上了路。小银子走一路偷一路,再卖卖大力丸,耍耍刀枪,变变戏法,每日里多多少少都有些进项,一家人身无余钱,却也没挨过饿,受过冻。
路上走走停停,从开春走到初夏,才走到金陵地界,一行人舍不得住客栈,便在城郊找了一家农户借宿。因连着数日都下大雨,气候骤然转了凉,道路两旁生了许多小蘑菇出来,这家农户的儿媳妇儿一大早便去采了一篮子蘑菇回来炒鸡蛋,炒好,先尝了一口,还未及跟烧锅的婆母说是咸是淡,便口吐白沫,往地上一倒。
小青正给小石头穿衣起床,听见外头哭天喊地,跑出来一看,见这妇人的脸色已转青紫,吓出一身冷汗,忙去喊野郎中过来救人。野郎中过来瞧了一瞧,摇头道:“牙关都撬不开了,人不行了。”
小青不依,拉着野郎中不让他走:“你老人家连我都能医好,还能医不好她?不就是毒蘑菇么?”
野郎中苦笑:“你以为我是神仙哪?你服下的量哪有她多?后头又全呕了出来,你后来心慌腿麻,病了许久,我也弄不清是因为什么,但必定不是因为服毒。”
小青倒呆了一呆,又把话扯到小石头身上去:“既然我服下的不足以致命,为何小石头一直不说话?都是我害了他,都是我害了他。”
野郎中道:“那些量于腹中胎儿并无大碍,否则,便是神仙也救不了你。即便小石头一辈子不开口说话,也不是因为你的缘故。”
小青却不信,只当是野郎中宽解她才这么说,给人家留下些银钱,颇洒了一些辛酸泪,又催促着野郎中上了路。
这一年从六月里开始,雨便下个不住,到了八月头上,各处都闹起了涝灾。终于走到杭州城时,野郎中也病倒了,起先淌了几日的清水鼻涕,并没有在意,后头又开始干咳,再想起来煎药时,却已晚了,在客栈里躺了两日,终是没能养好病。
临终前,把哭成泪人儿一般的小青叫到床头,道:“我都这一把年纪了,我师兄怕也是早已不在人世了。早前你病着,又要忧心小石头,我怕你养不好,才说出这些话开解你,叫你心里存着些许的希望……听我的话,不必担心,小石头虽然不说话,但心里明白得很,是个聪明孩子,等他大些了,好好教他读书识字才是正经。切记住,万事随缘,不可强求,诸事,能为之则为,不能为之则不为……”
小青捧着脸呜呜地哭,带着些意气道:“我不管,我一定要去找人瞧好我儿子。”
野郎中苦笑,转而嘱咐道:“你一直当他是见财起意才救你出来的……他好赌,歪心眼多,这些做了不少坏事。但我养大的孩子我知道,他并未坏到骨子里去……他能救你出来,心里还是存有善念的,你便看在我老人家医好你,又替你养活小石头的份上,将来要管好他,他这孩子,离了人管,便要走旁门左道的,我老人家把他交给你了。”
野郎中撒手人寰。小青抱着小石头跪在他的坟堆前哭了许久,末了对小石头说:“这是阿公的坟。你要记住,咱们母子两个的命都是他老人家救的,你唤一声阿公听听?”
小石头不发一语,默默伸手替娘亲揩去脸庞上的眼泪。小青气苦,非要他唤阿公。小银子看不下去了,劝说道:“莫要逼他了,不说话又怎么样?一辈子哑巴又怎么样?照你这样,人家天底下的跛子瞎子,身有残疾的人都不要活了。”
小青气得捶他,嚷嚷道:“你才是残疾!你才是残疾!”
小银子与小青坐在野郎中的坟前商量去路,小银子问:“岭南还去么?”
小青横他一眼:“去!”
小银子问:“盘缠还有么?”
小青翻了翻褡裢:“没有多少了。”
小银子打了个哈哈:“咱们先找个地方落脚,待赚了些银钱后再去……我看杭州城便不错。我卖大力丸,你在家里做饭带小石头。将来小石头长大了,我再把我这一身绝技都传给他。”
小青嗤一声,闷了半响,方才说道:“我要先去一趟余姚。”
“你父母都已不在了,你还去那里作甚?”
小青道:“来都来了,我要带我小石头去给我娘瞧一瞧。”
小银子无可无不可,想了一想,便道:“成。将来咱们一家三口相亲相爱走天涯。”狗跟着汪了一声。他又改口道,“将来咱们一家四口相亲相爱走天涯。”话未落音,被一把尘土撒迷了眼。
两大一小,外加一条土狗继续上路,一路往余姚赶去,因为发了大水,旱路无法走,一行人只得转水路。
好不容易找到一艘往东南去的船,因为人多船少,土狗也要算半个人,气得小青叉腰和船主理论了许久。娘亲和人家吵闹时,小石头紧紧地搂着狗头,生怕娘亲舍不得付银钱,把他的狗给丢下。
小青和人家吵了半响,最终还是老老实实地付了银钱。才一上船,小银子与土狗便有些发晕作呕,闹到后来,饭吃不下一口,只能喝清水,吐酸水,直吐得昏天黑地。
小青与小石头却无事,她每每便抱了儿子到船舷边上,指着四周的风景与他看,小石头看,她在他耳旁絮叨:“这是水,水里面游来游去的是鱼,映在水面上一大一小的两个影子是小石头与娘亲。”
母子二人伸头看了一时水面,小银子又带了土狗出来吐,小青便笑:“咱们小石头是头一回乘船,竟然没有晕,果然是我生出来的儿子。”言罢,往小石头脸上连连亲了好几口,亲完,伸手四处指点,“水上来来往往的是船,这些船有的载人,有的载货物,咦,那里过来的船倒快。”
这几艘大船初时还是天边几个小黑点,转眼便驶到跟前来,这大船有两层,船身崭新,甚是气派,更有披甲带刀的兵士于船上船下来回踱步。因其快如箭矢,水上的大小船便纷纷避让,生怕遭那船撞到。
小银子坏事做得多了,又才吃了一场官司,便是无事也心虚,忙缩了缩脑袋,低声道:“莫不是官船罢?想来是这一带发大水,京里派了钦差大人来治水。你管那许多作甚。”
忽地一个浪头打来,水面上的大船小船皆是一晃,小银子忙把小青及小石头往船舱内拉,道:“莫要滑倒摔破了头,快回去快回去。”
大船之上,皇帝手中擎着的茶杯泼洒了几滴茶水出来,夏西南忙上前将茶杯接去,笑道:“陛下坐了许久,不妨到外头走动走动,外头的景致倒还不错。”
皇帝颔首,将手中看的书放下,起身往外走,到甲板处略转了一转,吹了吹风。忽地见夏西南噗嗤笑出了声,遂抬眼问他何事,夏西南指了指落在后头的一艘颇为破旧的商船道:“陛下请看,臣也是头一回晓得,原来狗也会晕船。”
皇帝回首去看,那商船之上,一只黄毛土狗在甲板上东倒西歪地走着路,一面走,还一面伸着脑袋吐几口水出来。觉着好笑,便也笑了一声。
商船日行夜行,走了许多时日,于中秋时节到了终于余姚。三人一狗下了船,又行走了许多路,终于到了一处小集镇上。小银子被小青指使去镇上采买了些瓜果月饼,因为脑袋还是晕晕乎乎、要死不活的,问了店主好几回,才听清这集镇的名字叫做七里塘镇。
七里塘镇也发了水,到处一片汪洋。小青抱着小石头,带着小银子蹚水抄了近路上后山,一路怕遇见熟人,便把包头的巾帕拉得低低的,因是正午,路上竟没遇着一个人,心里便先松了一口气。到得山顶,见娘亲与外祖父的墓地还好好的,三二年功夫未能过来,两个人的坟墓并未被荒草覆没,也没有淹水,反而收拾得干干净净,想来一直有人看管,心里便有些高兴。
小银子往墓碑上觑了觑,道:“原来你娘家姓褚。”
小青把瓜果摆放好,又去周围采了许多野花草,给娘亲及外祖的坟前各供了一束,其后拉着小石头跪下,教他说:“这是外祖母,那一位是咱们家老太爷。你若是唤一声给两位老人家听,他们必定高兴,夸你是好孩子的。”
小石头低头跪着,拿手指头去抠地上的泥土,嘴闭得紧紧的,就是不说话。
小青又摁他的脑袋逼他:“你唤人呀你唤人呀!”
小银子看不下去了,便替他唤了:“母亲你老人家安好?外祖父你老人家安好?”转眼被一把飞来的眼刀子伤了心,背上的肉也被掐得生疼。
坟也上过了,头也磕过了,亲也认过了。三人一狗又坐在坟前商量接下来的出路。
小银子先问:“银钱还剩多少?”
小青翻了翻褡裢:“还够吃几顿饭。”
小银子笑道:“这下好了,哪里也去不了了。”又道,“你剩下的那些都给我罢,我先找赌坊去赢些本钱回来。”
小青赶紧捂住褡裢:“咱们下山找些工做,赚些银钱,等存够了盘缠再去岭南。”
小银子想起长途跋涉的辛苦,不由得便又呕了一口清水出来:“我看你是魔怔了。”又苦着一张脸问,“去岭南若是找不到人呢?”
小青看了一眼小石头,低头拔地上的野草,闷闷道:“若是找不到人……我兴许会带小石头去京城,我……”
小银子打了个寒颤,脖子一梗:“去哪里都成,就是不能去京城!”
坐在坟前,从正午商议到傍晚,也未有个定论,人与狗都觉肚子饿,只得慢慢下了山。
要论起来,余姚一带发的水远不如杭州那一带大,而余姚地界内,七里塘镇所受的灾更不值一提,但此番皇帝竟御驾亲临,指挥百官治水。
皇帝驾临七里塘镇的次日,连着下了许多日的雨水竟然停了。与之同时,七里塘镇五十里外的广化寺内的一块平地上竟然冒出一股甘泉,寺后的田地里,也生出一杆双穗禾,一时间世人称颂,道是圣人有仁德,通乎幽明,则祥瑞出。
大水退去,皇帝携了靖海将军番长生至镇上的甘仔大酒家喝酒,一场酒喝到天近黄昏,皇帝喝得微醺,却不提回去歇息,而是带了一众人顺着镇街溜达到后山。
山上无有居民,也无景致可看。山并不高,却因为连日阴雨,山路一片泥泞,番长生却也没有出言劝阻,随了皇帝一路爬到山顶。在山上略转了一转,经由两座土坟前时,皇帝的脚步略顿了一顿。番长生一眼瞧见坟前的瓜果及野花草,心中一惊,暗暗叫苦。
果然,皇帝笑了一声,慢慢道:“这花束倒有趣,只是供品略粗糙了些。”
番长生只得躬身应是,小心翼翼道:“是臣办事不力。”转身对身后的从人瞪了一眼。那从人受了冤屈,却不敢辩白一句,说自己并未克扣银钱,以这粗糙供品应付了事。
皇帝返京之前,有余姚才子作了一副《瑞应甘泉图》上呈御览,龙颜大悦,于是携一众官员入广化寺烧香礼佛,礼佛毕,午膳便留在寺内用了斋菜。饭罢,一盏清茶饮毕,皇帝复携了一众官员下山,方丈亲送至寺门之外。
寺外有一条小小市街,多的是卖香烛的摊子,也有卖吃食的小铺子,做的都是香客的生意。因眼下是农忙时节,道路泥泞,因此寺内香火不旺,市街上没有几个人走动,看着冷清得很。
皇帝上马,侍卫与大小官员紧跟其后,市街上的行人不待吆喝,便已纷纷避到两旁。因四周风景不赖,皇帝便策马缓缓而行,才走了两步,道旁的一家食肆的门吱呀一声打开,里头走出一个小小童子,身后跟着一条极瘦的黄毛狗。童子才一出门,险些儿被街上横行霸道的一队马匹给甩了一蹄子,倒吓了一跳,他身后跟着的黄毛狗虽瘦,两只眼睛却灵,见街上乱哄哄的,便急忙窜出来,将小童子护在里侧,又伸脑袋将小童子往道旁拱了一拱。
适才险些纵马提到人的官员也出了一身的汗,正要喝斥这小童子,见黄毛狗这样精,不由得一乐。
小童子被狗拱到道旁,慢慢往前走了几步,到邻家卖芝麻糖的摊子前站住,踮起脚尖,把攥在手心里的一枚铜钱递给摊主,摊主便取一条芝麻糖出来给他。他接过去,啃了几口,落了几滴口水到狗头上,狗也不嫌弃,仰首眼巴巴地看着他吃糖。他把芝麻糖啃掉一大半,剩下的一小半则塞到了狗嘴里,一人一狗站在道旁吃得香甜。
适才的那官员便与身侧的同僚笑:“这狗都快成了精,可惜养得不好。”从马上俯下身子与这小童子挥手喝道,“快回家去!当心马踢到你与你家的狗。”
小童子把两只手在狗身上擦了一擦,同那狗道:“小金子,咱们回去。”
那官员又是一乐,问:“狗还有名字?”
小童子点点头:“小金子,我给它起的。”
小童子与骑在马上这人说话之时,察觉到前头有人在看自己,扭头一瞅,却是一个年纪轻轻却两鬓生有华发的男子。小童子觉得他看自己的眼神有些奇怪,也觉得他的眼睛有些莫名的熟悉,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他,于是一大一小,当中隔着许多人头,远远地对视着。
当头的那男子慢慢勒转马头,在小童子前面停住,翻身下马,蹲下去,问这小童子:“你叫什么名字?”
小童子闲闲地倚在狗身上,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人家,答道:“小石头。”
男子再问:“小石头,告诉我,你娘亲是谁?”
小石头扭头看向自家。自家的食肆在这一条街上最为寒酸,两扇漏风的木门,扯不起布做旗幡,便倒挂了一把破扫帚在门前,做了不伦不类的招牌幌子。
小石头还未说话,便听食肆里两只二货吵嚷开来。一个女子生气嚷嚷:“你竟然偷了我的银钱去赌?你这个贼——”接着便是噼里啪啦一通竹条抽打在人身上的声响。
另一个人的嗓音之尖细丝毫不亚于她:“哎呦,哎呦——救命,手下留情——”又拖着哭腔嚷道,“不就是一些碎银钱么?值得你这样下狠手?你一条命就值这些银钱么?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哎呦——”
那女子怒喝:“你个居心不良的贼子,你还有脸嚷嚷?我问你,我胳膊是谁砍的!”
小石头觉得有些丢人,索性不去听里面的动静,问蹲在自己面前的男子:“你是谁?”
那男子伸手擦去他嘴角上的糖屑,温柔笑道:“小石头,我是你的爹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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