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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芬和润薇躲在屏风后，悄悄观察韦非文的举止言行，觉出他气质与修养都属上品，心下甚为满意。
联想起闺房之中，小妹无意提到过与韦非文在黄河边的邂逅，她们更是心花怒放。“这真是难得的缘分！”清芬轻声赞叹。
“我不……”沁莹一听闻求亲便藏进屋里，面红耳赤踌躇半晌，却没有任性去拒绝。
润薇可不放过小妹，追进来调笑：“看来小妹动了心思啦！好男人可别错过。”
沁莹摇头无法解释，她已对男人生出一种戒备感，厌恶与男人亲近，甚至害怕被触碰。然而，若是独身恐怕秦桧就会继续逼迫她和亲，韦非文的身份或许是庇护全家人的屏障……何时变得这么精于计算？她又开始厌弃自己。
“之前是情急之下不得已的办法，对令妹多有冒犯。现在，我想认真地求亲。”韦非文坦率地表明心意。他并不否认最初沁莹容貌对他的吸引，只是深思熟虑后，很难挥去对她油然而生的好感。
一家之主嘉锡欣然听完韦非文求婚，却没有马上答应。“我很希望韦兄照顾小妹，但是，还要由小妹她来决定。”他并不急于把小妹嫁出去，小妹需要自己选择值得厮守的男人，可这并不妨碍他与韦非文结为朋友。
小胖一个人无忧无虑正在院落里玩蹴鞠，青儿躺在两棵树之间的摇篮里，乖乖地看哥哥。
“小胖别贪玩，回去温功课！”她面带不悦走出来。小胖乱了阵脚，蹴鞠一斜，不偏不倚朝妹妹飞去。沁莹吓得扑向蹴鞠，不料与对面飞身而来的一个人撞到一起。
“哎哟”她发现自己被韦非文扶住，蹴鞠就在他手中，青儿完好无损。他正欲辞别沈家，不期然又与她相遇。
“多谢。”沁莹垂头微窘，拽起小胖从他身侧逃离。韦非文始终保持着微笑，没有开口对她说什么。
“这人看样子不像居心叵测。”润薇仍透着窗格观察，快言快语评价。沈夫人也忍不住站在女儿们身边，发表自己的意见：“我越发这孩子有点像嘉锡。”
七嘴八舌说得正热闹，谁也没注意沁莹已推门而入，她们对韦非文的欣赏话语全落入她耳中，似乎很难拒绝这意料之外的婚事。
“二姐你觉得他好，为什么不自己跟他呀？”她害羞中不甘示弱。
润薇想揶揄几句还以颜色，突地一阵难受，捂着胸口犯恶心。一家人担心地忙活半天，虚惊变成了喜事，润薇也要当母亲了。三姐妹都圆了做母亲的心愿，在这险恶乱世中实属不易。
秋夜，兀真慢慢走进马厩旁的小棚，坐在茅草上微微喘息，冷峭的脸如月光般惨白。他的毒依然没有医好的希望，汹涌的疼痛使他羸弱许多，但这已不妨碍头脑的运转。
合剌即位后兀真立即迎来用武之地。他马上入宫诛杀通风报信的宋女们，其中就有宋安平的女儿。
“听说爹爹的骨灰埋在你府上小棚里，请把我的骨灰和他掺在一起吧。”她赴死前像她父亲一样从容，背朝他不肯污了美丽的颜面。
接下来，他协助合剌迅速平息反叛、稳住政局。他冷酷凌厉不亚于中毒受困前的时日，只是不再轻易走上前台。他无从施展的征宋理想，也在合剌身上出现希望。
他们击退宋国狂妄自大的进攻，年轻的皇帝雄心勃勃，对天下的渴望无比强烈，甚至想尽快把都城从寒冷的上京迁到中原，离宋国更近一步。他劝合剌先逐步说服权贵，再一鼓作气推进大金前所未有的功业。
他手触到枯冷的茅草，不禁思念起沁莹温软的身体、沁香的气味，还有冰霜般的眼神……毒痛可以忍耐，却忍受不了失去她，甫一自由，他便密令秦桧去捉拿她……他相信只有找到她，才能解开她种下的毒。
“兀真，你打算怎么杀死我呢？”赫丹立在门口，嘲弄地冷笑，眼眸缠绕着他俊秀憔悴的面孔。
她清楚丈夫若重新崛起将不可控制，可她也有防备。她为合剌选择了美丽的女人，有女真人、也有汉人，这些女子的任务，便是取悦于皇帝旁敲侧击限制兀真。而且，她还极力阻止合剌报复宗干迪古乃父子，他们是她用来掣肘丈夫的工具。
“你不能杀我，只要合剌在，我同样不可能杀你！”兀真漠然地站起，语调冷淡：“赫丹，我们才是相伴终生不能分开的，你不是很满意吗？”
他走到她身边，扳起妻子的脸狠力吻下去。不就是吻吗？这不代表任何感情。他和她相互的算计将延续一辈子，直到有一方先死去。
瞬间后，他甩开她掉头离去。赫丹紧捂住唇，仍沉浸在刹那的窒息中，他的气息逃得太快，她还是捕捉不住……
“陛下，这次我要探出赵构的底线，而且秦桧这老家伙我不放心。”兀真向皇帝合剌主动请缨出使宋国。
合剌脸上露出难以言喻地笑，他们想起了同一个人。“不过，小姑父您身体有碍，这很危险。”他叮嘱道。
兀真正色地说：“我伪装起来，不会亲自出面，首要使命是大金的天下！”
临近满月，月光越来越明亮地洒进屋中，沈家姐妹又是彻夜不眠。
大家都为润薇怀孕兴奋不已。清芬和沁莹轰走了嘉锡，沁莹喋喋不休向二姐传授做母亲的经验，不过她在金国养孩子的法子全是胡乱摸索，清芬不时纠正。
“怎么不对？我家小胖被我教育得多懂事？”沁莹自得地说。清芬笑嗔：“为何青儿却被你教成厉害丫头？”
“那就等韦非文来管教你女儿吧。”润薇懒懒地接话。她抓住任何机会戏谑小妹，提那个让小妹脸红的名字。
沁莹奇怪地不说话了，手仍在润薇肚子上移动，半晌后低冷地说话：“大姐、二姐，你们猜过青儿的生父么？”
润薇按住小妹的手，清芬屏住了呼吸，欢笑顿变成心酸。嘉锡守口如瓶，什么也没跟家人说过，她们在心里揣测了很久。
沁莹自顾轻语：“他是一个我痛恨的男人，我怀上青儿时居然并非完全不情愿……可笑我曾自以为对小胖的父亲忠贞不渝……”她想起与韦非文的婚事，就觉得与屈从兀真一样，都是对慕然的侮辱。
清芬尝试着开口：“小胖的父亲，是谁呢？”小妹只说守寡，却从未念及夫君半个字。
“唉，我跟两个不同的男人生孩子，难道还能再跟一个男人么？”沁莹答非所问，喟叹着说出苦衷。跟姐姐们说，总比将来面对韦非文要好。她不肯说一句慕然，说出来只会把伤痛传染给亲人们。
“别说了，小妹……”润薇听得难受。“想说就说吧，小妹还能跟谁说？”清芬搂紧沁莹，姐姐们好想替妹妹分担一些重负。“别委屈自己嫁人，我们养你和孩子们一辈子！”她们可不能好心害了小妹。
沁莹反而不说了，翻身背对她们，多了丝笑音：“睡吧姐姐们，我想我会同意嫁给他的……”
晨间，沁莹抱着青儿散步，已沿西湖走了多半圈，小胖跟着她边练功、边背书。她抽出金箭送给了儿子：“这是你的武器。”
“哇！”小胖爱不释手握着金箭。她抚了抚他的头发：“你要保管好白玉佩和金箭，永远也不要丢掉。”
她问过鸽子们们很多次，金箭到底从何而来，可是这群爱闹腾的小家伙，一个个全都缩起翅膀，一声也不叫。等待总没有结果，还能付出一生时间守候么？从前她毫无犹豫，但现实却逼着她放弃。
“小胖，你想要一个新爹爹吗？”接着，她试探地问他。
“是韦叔叔吗？”小胖脑袋一歪，精灵古怪地猜出来：“娘喜欢就好呀！”她有些气短，孩子从没见过爹爹，自然就会很轻易忘却慕然。
“那你妹妹答应吗？”她怏怏不乐，继续找借口。青儿噘起嘴巴，碧绿的眸子绽着娇蛮的光，总是一副不高兴的小表情。她倒盼着女儿快学会说话，问她这么多不高兴从哪里来。
“娘，我先带妹妹回家！”小胖忽从娘手中夺过妹妹，一溜烟跑远了。“调皮鬼！”她正要追，却见韦非文长衫翩翩，悠然含笑走过来。
沁莹不得不立住，翘起嘴角假笑：“韦公子来做什么？”湖光山色间，她和他隔开一段距离，共同把视线转向湖水。
“清晨湖边总是有一道美丽的风景。”韦非文的声音很舒服，也很执着：“沈姑娘，我不能白白求亲，总得努一把力。”他并没有动用家族权势压沈家，而是一直在耐心等待。
她忍不住问：“我是带孩子的寡妇，有哪里好？”世间美丽女子多的是，她不明白他为何看上自己。
他认真地皱起眉，说：“我们都遭遇过坎坷。我的未婚妻死得很惨，还有我姑姑韦妃，在金国生下两个孩子……皇上对我很优待，可我就是摆脱不掉内疚，这么多年从没动过娶妻的念头……”这个看上去优越的男子，心里也是一片灰暗的。
“我不想仰仗权势醉生梦死，只想找一个懂我的女子相濡以沫。”他视线明亮地移向她，吃过苦的人，更会一起珍惜。“也许我不能上阵杀敌，也不会大富大贵，但我会尽我所能给你和孩子平静的生活。”
她叹了口气，接着笑了笑：“我没理由不答应，对吗？”“我不会勉强你。”他笑着点头。
他是个很好的男子，有表哥的淡然、有慕然的真挚，可她偏偏就是喜欢不起来，一点也不喜欢。谁都不能跟慕然比较，谁也取代不了慕然……
嘉锡从外面回到家，沁莹守在门边问他：“女真使节要到临安了？”她平静的面容波澜微起。虽辞官赋闲，但他心里并没有远离朝政。
嘉锡明白她的用意，轻声答：“他没有来。他似乎消失于女真政坛中，很久没有消息了。”
“啊哈，小妹跟你打听韦非文呢？”润薇的笑声传过来，兴冲冲地依偎住他：“今早小妹与他一齐散步呢。”沁莹仿佛羞涩地走开了。
随后几日，韦非文早晨总是安静地等在西湖边，陪沁莹一道散步。小胖借故不再跟随娘，她只好怀抱青儿与他闲聊，渐渐相互了解更多，也谈到了婚事。
他仍不着急，徐徐把今后生活的规划说给她听，甚至帮她哄逗青儿。而她虽不反感，也没太多兴趣，只觉万分对不住他的错爱。
当韦非文再次到沈家求亲时，沁莹面对亲人们热切地期盼，用微小的动作，轻点了一下头，转而心头弥漫后悔。
婚事初定，全家人都在喜气洋洋地准备，打算尽快成亲。沁莹强颜欢笑倦了，独自带着青儿，漫无目的地走到灵隐寺。
聆听到慕然爱听的晚钟，热泪不觉盈眶，她果真要告别过去了吗？没有兀真，也没有慕然。
“段木头，你要是再不给我音讯，我可真的要嫁给别人了！”她把双手放在嘴边，对着寺院墙壁小声喊：“你难道舍得吗？”
“你舍不得、舍不得！你就要喜欢我，我可是你妻子啊……”她委屈地拍着墙念叨：“你重伤时还那么惦记我，莫非是恨我么？”
手拍得疼了，她顺着墙滑下去低泣，韦非文从没在她梦里出现过，她日夜满脑子还是慕然深情地笑颜。
满月悄然爬上了树梢，宁静地把柔光照向她。青儿罕有地没发出声音，像哥哥小胖似的，小胳膊环住她脖子，碧色的眼光芒幽深。
“了断不下，不如归去……”含碧缁衣尼装，从她面前缓缓走过，道出看破人世的偈语。
沁莹若有所思仰起头，才发觉今晚月亮这样圆。月圆、团圆，听说前日科举放榜，潘必正高中状元，他会信守诺言去女贞观接走妙常么？她格外在意别人的团圆。
“我不想待在这里了。”她定下心来。了断不下，还可以离开。不要再让亲人们难过、让韦非文失望受伤。战场、海边还有大理……她不是有那么多想去的地方吗？每一个地方都系着慕然，她还是和他在一起。
沁莹恢复平静，怀抱青儿回家。夜晚的西湖映着大片的月光，青儿好奇地从她怀中探头，于是她驻足小憩赏景。
背后人来人往，圆月夜里煞是热闹，她沉思凝视湖中。小苍和小白，也不知何时飞来，安静地陪伴她。
她欣赏了很久才想起归家。无意地转过身，有一个人突如其来出现在眼前。
白色柔软的衣，灵活清澈的眼，居然静悄悄地离她仅有咫尺！那暌违已久的面容，依旧年轻俊逸。
“你……”她惊愕得瞪大眸子，瞳仁里盈满他生动的身影。后退几步想把他端详仔细，却忘记站在湖堤的边缘，一下子趔趄着狼狈地坠向湖中。
她出于本能把青儿从怀中抛出。在她触到水面那一刹那，瞥见他俯身稳稳接住了青儿。
水中月光被她撞碎了，荡起了一道又一道波纹。她完全浸入了水中，湖水很凉，而她全身在迅速发热。
秦少游的《鹊桥仙》飘进了她心间，如水波般漾起了无边的甜蜜。乍然相逢，这是在做梦吗？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河迢迢难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青儿放声啼哭，她忙挣扎钻出水面，他搂着青儿向她伸出了手。她抹了把脸上的水，亦朝他伸过手去，茫然地与他对望。他身上笼着淡淡的月辉，恍若置身幻境。
他启齿一笑，把她拽到岸上，她不由自主拉紧他手不放，就像从前一样亲密无间。鸽子们从他们紧密相握的手上，振翅欢腾地飞过。
“这位夫人，您没有受伤吧？”他温文尔雅地问她，温和的双眼里透着关心，那是一种陌生而遥远的敬意。
沁莹心猛地抽紧，怔怔松开了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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