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沁莹湿淋淋地置身于旁人诧异的眼神下，一眨不眨凝望他半晌。他的五官、他的神采、他的身形……朝思暮想许多年，她怎么可能将夫君认错？
澄静月色下，他亦专注礼貌地瞧着她，眼里倏地跳出一丝不解，仿佛把她当作陌生人。
“慕然，你不认得我了吗？”她失落地心凉，眼巴巴地渴望他走上来拥抱自己，可是他纹丝不动。她的容颜有那么大变化么？难道她老了？
他看上去很迷惑，费解地紧皱墨眉，转而客气地笑问她：“慕然？你在叫我吗？”他似乎不知道自己是谁，也完全记不得她了。
不过，他不像被蛊毒困扰的样子，爆炸的重伤似也未遗下痕迹，叫她暂搁下自责。
“我、我是你的……妻……”她柔肠百转，怅然看着他毫无变化的疏离目光，没有说下去。
“多谢你救我女儿。”她垂首从他手中抱过青儿，掉头就走开，藏住深深地悲哀，他方才救下的是仇敌的女儿……
想不到的重逢，也想不到重逢会变成陌路。失去记忆的他，已经不是她夫君，因为他不会再深爱她了。心里疼得厉害，比思念还要疼痛！伤心的泪意涌起，不，她可不能掉泪，相逢是一件快乐的事情！这许多年她没有白等！
鸽子们沮丧地扑着翅膀，他的目光深邃地悄悄追随她，没有丝毫移动。
她没走两步停下，受寒地咳嗽几声。她怎可能弃夫君而去？她一定要为他找回属于段慕然的记忆，也想了解他过年几年的经历、现在的处境，倘若他过得不好，她更要想方设法帮助他。
不管他还会不会爱自己，就当作是伤害他、背叛他的惩罚吧！她也有太多无法面对他的地方。
“夫人，你着凉了。”他清澈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先跟我回去换身干衣服吧。”
她扭过头，没有迟疑点了点头，舍不得离开他一刻。她拍拍鸽子们，决定今晚不回家了，让它们飞回去告诉家人不要担心。
圆月照着两人并不亲近的身影，沁莹渐渐适应了他的生疏，就当回到他们初相识的时候吧。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我不记得了，叫我什么的都有。”他满不在乎地说，失忆后他遭遇了多少坎坷？
“那……你妻子叫你什么？”她试探。“我没有妻子。”幸好，他没有娶妻，她心念一动：“那我就叫你慕然。”
“好吧，慕然？”他接着好奇地问：“你叫什么？”“我是沁莹。”她没发现他有任何异样反应。
“哦，庆莹。”他蹩脚的南蛮口音仍旧那么好笑，连笑也存着当年的孩子气。
“不对，是沁莹！”“嗯，庆莹。”他就是纠正不过来，性子似乎也像当初般淡然活泼，仍是她的慕然。
他们走进他暂宿的客栈，他找出衣服递给她，又斯文地回避。当她换好衣服叫他进屋时，他的脸在月光映射下隐隐有点泛红。
“慕然我要留下来！”她大胆地说，不顾一切就要守着他。他大概是措手不及，愣得不说话。
“你为什么来西湖边找我？”她再也忍受不住涌动的感情，主动把脸埋进他胸膛，嗅着他熟悉的气息。她没有一点难为情，就像他们夫妻曾经的亲昵无间：“就算不记得我，你心里还是有我的，我不会离开你！”
“庆莹，别。”他唤着她的名字却没有感情，身体也僵硬紧张的凉。“我，我……”他环住了她的腰，有力一如往昔。
然而她放弃了厮缠他，坐到一边哄女儿睡。他的一切伤痛都是因她而起，她害他那么惨，还有什么好奢求？他专心静望青儿的绿眸，油然浮起了笑，他对这个“孽种”很感兴趣？她惭愧得不愿直视他。
“你中的蛊毒、你受的重伤，都是怎么好起来的？”她不甘心地不断问他。他正经地答：“我怎么想不起受过伤？”
她追问：“那你还记得什么？蝴蝶、晋祠、金箭……这些你都记得吗？”她相信他残留着对她的印象。
“唔，有时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再仔细想想。”他纳罕地思考，没有答案，眼神却是明朗而温柔的。
她失望的心又充满希冀，也许他会重新爱上她、也许他自此彻底对她没有爱意。但是，他好端端地快乐活着，不就是她最大的慰藉么？
“小妹无事吧？”润薇辗转不肯入眠。“我想她遇到很重要的事。”嘉锡搂着妻子哄劝：“但她不会有危险。”
润薇不安心地问：“你确定？”“直觉。睡吧，我帮你听着动静。”嘉锡抚上妻子的眼，他竟不那么担心小妹。
沁莹与慕然一夜相安无事，她以为会激动得彻夜难眠，心头复杂地盘算了很多，却还是恍惚熟睡过去，醒来时发现自己和衣靠在他肩头。
他正扭脸望她，嘴唇离她的脸近得几快乎要触上。“庆莹，你醒来啦。”他退后一点点，她有些害羞地离开他，和慕然在一起总是踏实心安的。
他的笑意很温软，很像多年前那几天短暂的恩爱。昨夜不是虚幻，她实在不愿再让他与自己分离。
“你的女儿好可爱。她比你醒得早，一直在玩你的头发。”他笑嘻嘻地说，看上去很喜爱她女儿。
她低下头，见怀里的青儿正绕着她一缕长发，冲慕然笑得正欢，他以前不也淘气玩她头发？或许他失去记忆以后，她反而不用尴尬地向他解释青儿。
韦非文晨起照常来到西湖畔，等了很久，也没有等到意中人出现，他心知她并不属于自己。
沁莹拉着慕然到灵隐寺，想一一带他到他们原先去过的地方，唤醒他尘封的记忆。
她还是感觉到他有了些许变化，比如他不在乎的散漫性情，貌似规矩了许多；再有，他负伤后身体也不比以前，武功不知还保留多少。
“钟声很好听，我喜欢佛法。”他凝神默祷许久，仍然对她毫无所感。“你教过我背诵佛经。”她陷入惆怅的回忆。
他们又去了湖滨的楼外楼，他当初就是不慎在此中了蛊毒。他只是轻酌慢饮，忘掉了她口中的“山茶蝴蝶”。爱哭的青儿和他很投缘，只要一见他就咯咯笑得开心。看着他逗弄青儿，她想起山茶，又浮起泪意。
她耐心地跟他讲着过去，伴他登上一叶扁舟，中秋夜与他共度的旧时情景尚历历在目。她打算把他们共同经历的一切都告诉他，无所保留，哪怕是她最不堪回首的噩梦。
轻舟在湖中荡了一大圈，她说得口干舌燥，没有多少进展。他对她很呵护，有点昔日相爱的感觉，但没有深厚的珍重。
“你对徒单兀真有印象么？”她忍不住刺激他，他视线从青儿上移到她，疑惑地问：“这名字是女真人？”
她忽地不想多说，船已至岸，她快步跳上湖堤：“慕然，给你添麻烦了，我不久就要嫁给别人。”他仍生活在淡泊的世界里，她自私地想把他拖出来，也许不应该打扰他。
就在她转身的瞬间，他目光明显颤动得露出疼惜，他即刻紧随她走去。
沁莹脸色突然变了，她看到不远处大宋官员奴颜卑膝，正陪同女真使节游览西湖。女真人神气地指指点点，宋人一旁陪笑谄媚，还召来一群歌姬歌舞助兴。她的未婚夫韦非文，有意落在远处，无奈不快地眺望湖面。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不知亡国恨的是这群败类！她心里憋气，匆匆想走远一些。孰料乱了的心绊住脚步，走得急了，她不慎摔倒在断桥的台阶上。
为了保护青儿不受伤，她身子直接砸到石级上，从台阶骨碌下来，磕得很重。
他一步冲过来扶起她，她疼得咧起嘴。“没摔坏吧？不疼不疼。”他一面问她伤势，一面悉心为她揉捏腿腰。
她身上被兀真侮辱留下的陈年老伤被触发，一时缓不过来。他轻暖的触感，竟恰如其分为她按摩到伤处，舒解了她的痛。他眼中的关切与怜惜，这么多年居然分毫未改。
她怔盯住他，粉颊脉脉含情，缓缓想起，自己隐秘的伤，从没有袒露给别人。除了兀真，就只有当初的他知晓……失去记忆的他，究竟是如何知道的？
“慕然，我腰上的旧伤还疼。”她拧起纤眉做出娇声。
他不假思索，立刻准确地把手按到她旧伤的位置。她一下子揪住他的手，他终于露馅了。
“呃，庆莹……”他抬头观察她，狡黠的光芒霎时窜进灵活的黑眸里，这才是他的本来面目。
“好啊段木头，你是不是假装失忆骗我？”沁莹一把揪住他领口，尖厉地瞪着他，看架势要与他拼命。他演了半天戏把她当猴耍么？他可知她为他心碎了多少？
段慕然这下玩笑可开大了。“好庆莹，我有苦衷。”他转着眼珠子笑眯眯辩解，真是越看越可恶。
她挥起巴掌，狠狠想打他一下，却只是轻拍在他脸上。他放松地笑出来，旋即又痛苦得吐舌头，她凶恶地狠踹他一脚。
他手足无措慌忙招架，用的方法就是抱住她强吻，果然她乱扭一番不动了，被他吻得结实香甜。“你也学女真畜牲欺负人？”他吻了会儿休息，她在他耳边怒骂。
他惊得放开她，晴天日头下就克制不住吻她，实在渴求难耐。她挣脱他爬起来，踉跄得夺路而逃。
“喂，庆莹你饶了我吧，我不该惹你生气！”她一路跑，他一路追，气喘吁吁根本追不上她。
青儿倚在娘肩头看热闹，依然冲他乐着，为什么看着那么像嘲笑？
就在他快要接近她时，她闯进了一扇大门关严，把他拒之于门外。
段慕然“砰砰”敲了半天门，她似乎铁了心不理会。不知过了多久，“吱呀”一声门忽地打开了，面前为何空空无人？难道门会自己开？
他再定睛往下一瞧，原来开门之人个子只及他腰间，是个精瘦伶俐的小男孩。
男孩手拿一支亮光闪闪的金箭比划着，威风凛凛地斜睨他：“我娘说了，不许你再缠着她！”
“叔叔是你娘的朋友，给你糖吃，让我进去吧……”他笑起来笨拙地想讨好男孩。
“少来收买我，我不爱吃！”男孩一脸高傲，“啪”地关上门，他结结实实吃了个闭门羹。
他觉得男孩的双眼像极了自己，当然，也继承了她的标致。长叹口气，她都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他想起徒单兀真深刻阴沉的绿眸……
他在沈家门前徘徊到深夜，她始终没有出来，看来是气得不轻。他叫出小苍小白为自己求情，也无济于事，只能观望门口人来人往。他认出了她的表哥嘉锡、还有她的大姐清芬，不得不佩服自己的记性很不错——重新拥有灵敏的记忆，实在弥足珍贵……
沁莹一进家门就称病歪在床上，亲人们问她什么也不说。“我没有被人欺负。”她只吐出一句让家人宽心的话。
段木头啊段木头，你为什么用失忆吓唬我？还装得那么逼真？可如果你什么也没有忘却？我却没办法坦然与你相对……
小胖爬上床，趴到她耳边问：“娘，那个男人是谁啊？”
“爹！”青儿忽在旁应出一声，吓她和小胖一跳。女儿偏在这时学会说第一个字，肯定是那讨厌家伙趁她睡着时教她的！
她红着脸敷衍儿子：“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他是个对我们纠缠不休的男人，你千万别跟他学！”“我觉得，长大后我会像他的模样。”小胖沉思着说，这么快儿子的心就被爹爹勾走了……
沁莹在家中避了整整一个日夜，睁开眼脑袋里装满慕然、合上眼眼前依旧是他，居然比以前更思念他。这就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么？
她心头乱撞，极想远远看一看他。料到他恐怕会在门口赖着不走，不如从后院翻墙出去。明明是她的家，反变成是自己做贼心虚。
等到晚间，她轻盈地爬上墙头，朝着黑暗中跳下。结果，跳下的刹那她便感觉不对，他的气息突然扑面而至，她栽进了他怀抱。
“庆莹，你必须得听我说实话，然后再打骂我。”段慕然圈住她，格外严肃地说。
“多大的人了？你就学会见不得人的勾当！”她低声骂他，却顺从地听他的话。
于是，他牵着她的手到湖边，望了湖边片刻，才说道：“我不骗你。其实，我的确失去了记忆很久。钟情蛊的解药，就是让我完全忘掉你！”
她吃惊得抿起唇，双手一齐握住他的手，果真差一点失去他么？
他的笑声很恬淡，平和说道：“这些年时间我一直在寻找过去，就在不久前，才刚刚想起你的名字，这让我怎么好意思……”
她摇头不想听他内疚，发现他光滑的肌肤上已生出不易察觉的细纹。他深望着她，她妩媚的神态里依旧是动人的清澈。
他感慨地笑叹：“所以，我今生再也不愿忘记你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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