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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致心独自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走了很远很远的路,如同在幽暗曲折的矿洞中迷了路,深一脚浅一脚摸索着前行,东一头西一头不知所踪。
没有阳光,没有空气,没有知觉,没有意识,像一片轻盈的羽毛,在虚幻的时空中飘游。
又如同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醒时他看到前方太阳正在升起——确切地说,是被一只灵巧温热的手扒开眼皮,一支手电筒正照射着他的眼睛。
一束光照亮路的尽头,柳致心走出了黑暗。
“他度过危险期了!”声音很熟悉,听起来却不那么真实。
几滴冰凉的水珠,滴落在他的脸上。下雨了!他张开干裂焦渴的嘴,一小股清凉的甘泉,流入几乎没有生命迹象的心田。
“柳秀才命大,我就知道他死不了。”
“谢天谢地,柳秀才可算活过来了!他要是死了,谁给咱们讲笑话逗闷子修理自行车,等他恢复好了咱们请他喝酒。”
声音很嘈杂,柳致心听不清是谁在说话,都说了些什么。随着视觉和听觉的恢复,意识和知觉也在慢慢地苏醒。头痛欲裂,心脏剧烈地跳动,似乎想蹦出胸腔;四肢麻木,身体轻飘飘的,感觉魂魄和身体已经分离,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他试图睁开眼睛,看看自己处在哪个世界里,可上下眼皮像是被胶水粘合在一起,怎么也睁不开。
“各位师傅都请出去吧。柳致心虽然度过了危险期,可内脏器官受到了严重的损伤,需要静养和调理,需要一段时间慢慢恢复健康。大家放心吧,我会尽力的。”
那个轻柔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回荡。一只手和一个冰冷的物件在身上移来移去,出窍的魂魄随着那只手的按来按去,像只贪玩的小鸟恋恋不舍地回巢了。
安静了,空洞洞的静,让人没有着落心生恐慌。几滴水珠滴落在滚烫的胸膛上,凉滋滋的,又下雨了?
“有我在,你会很快恢复健康。好好活着,我们已经看到了希望。”
这句话是贴着耳朵说的,柳致心这回听清楚是谁了。有她在身边,他安心了,坦然地睡去,沉睡在一个真真切切的梦境中。
柳致心参加工作后攒了三年多的钱,才买上了有生以来第一台白山牌加重自行车。
三年来,每逢大倒班,他都要步行七十多里路回家看望母亲和弟弟。在家睡一个晚上,只是为了让母亲放心,第二天一大早又得匆匆赶回矿上上班,又累又乏时间都浪费在路上了。
有了自行车,两个多小时就可以到家了。
自行车远比人金贵,那可是一个家庭中最贵重的物件。下雨下雪舍不得骑,遇到水洼和沟沟坎坎,本末倒置大逆转,自行车会骑在人的肩膀上。
矿工中流行这样一句话,能借老婆不借自行车。
柳致心骑上崭新的自行车回家了,一路顺风,双腿无比轻松的上下翻飞。三年多来,他靠双腿丈量着这条七十多里的回家的路,熟悉路过的每一个村庄、山坡、河流,甚至放牛放羊的老汉。
他有固定的几处歇脚的地点,今天却是一掠而过,他有最现代的交通工具了。
还没有感觉到累,他已经骑着车子进了村子。还没骑进院子,他便按响车把上的车铃,叮铃铃的一路响着,动听悦耳。骑到家门口才轻轻搂闸偏腿下车,支好车梯,高喊了一声“妈”。
母亲提前算准了日子,知道儿子今天会回来,早就盼着等着。听到车铃声和儿子响亮的呼唤,心里直纳闷,以前都是在傍晚前到家,今天怎么突然半上午就回家了?难道有事?
惊慌地出门一看,儿子站在铮明瓦亮的自行车旁,眉宇间透着自信与自豪,方正的面孔洋溢着从未有过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母亲流下了喜悦的泪水,颤抖着轻轻抚摸了一遍自行车的车身,如同面对一个娇气高贵的孩子。她自己又像个孩子似的蹲下身子,用手轻轻摇动着车脚蹬子,不眨眼地看车轮飞转,侧耳倾听链条和车轮转动发出的沙沙声。
柳致心在自行车的另一侧蹲下,面对面地端详着母亲。母亲脸上的皱纹舒展开,神情放松,痴迷好奇的眼神像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焕发着清纯明亮的色彩。
当年母亲还是个年轻姑娘时,第一眼见到关先生脑后的小辫子,大概就是这种眼神吧。
关先生的小辫子,是母亲的定海神针,只要那根小辫子晃动,再大的苦难也不会让母亲心神慌乱。那是怎样的一种信任和依赖?
柳致心说:“妈,有了自行车,我随时随地都可以回家,方便多了。”
“好,好啊!”母亲站起来说:“下午骑给关先生看看。”
什么时候都忘不了关先生,关先生是母亲心中的神?柳致心半扶半抱让母亲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推着母亲在院子里转着圈。
母亲开始很紧张,双手紧紧地抓着自行车座,双腿有些颤抖,张着嘴又羞于喊出声来。身子笔挺地不敢摇晃,显得很僵硬。
柳致心开心地笑着,大拇指不停地按响车龄。悦耳的铃声让母亲身心放松下来,脸上露出轻松愉悦的笑容。
柳致心推着母亲走出院子,在街上来回走了两趟。母亲觉得一个小脚女人活了这么大岁数,还能坐上最先进的自行车,也算是长了见识开了眼界。担心会压坏自行车,数次想下来。
柳致心让母亲安心地坐着,他特别喜欢看到母亲安祥喜悦的笑容。自从父亲去世后,他还是第一次看到母亲这么快乐过。
收工的人们回家了,柳致太和柳二丫围着自行车问这问那,却不敢伸手触碰。
刚结婚不久的柳允奇跟柳致心才唠了几句磕,便被柳致富叫回家里,当着儿媳妇的面好一顿埋汰:“你说说你,吃不得一点点苦。你要是留在矿上,能让一个上中农子弟先骑上自行车?”
柳允奇不屑地说:“爹,一辆自行车就让你眼气成这样?别动不动就把上中农挂在嘴边,好赖是一个祖宗。”
“我呸!”柳致富一口浓痰,差点吐到柳允奇的脸上:“咱家祖宗是老大,他家祖宗是老三。这都过去两百多年了,早他妈的出了五服,没有血亲关系了。”
下午,柳致心骑着自行车去见关先生。关先生频频摇晃着脑后的小辫子,拍拍自行车的后座说:“我能坐坐你的车吗?”
柳致心说:“当然能,我现在就载先生出去转转。”
关先生说:“我明天想到我妻妹家办点事情,走路太远太累,你能送我过去?”
柳致心爽快地答应着。关先生问:“不耽搁你上班?”
柳致心说:“先生难得让我办点事情,我正愁没机会报答先生。下午准时往回返就不会耽搁上班。”
师生俩约定好了明天出发的时间。柳致心回家跟母亲一说,母亲嘱咐道:“你可千万不能把关先生磕着碰着摔着。”
柳致心笑着保证:“妈,你放一百个心,我宁可不要自行车,也不敢把你的关先生磕着碰着摔着。”
母亲难为情地用笤帚疙瘩打了他一下。
第二天一大早,柳致心骑着自行车,把关先生送到他的妻妹家。一进家门,他隐隐地觉得自己钻进了关先生和母亲共同设置的“圈套”里。
那是一户普普通通的庄户人家,门楣上却挂着“光荣军属”的红色木牌,醒目耀眼。路上,关先生已提前有意无意地介绍了他两姨妻妹家的情况。
连襟早些年去世了,妻妹却是个英雄的母亲。一生生育了八个子女,姜长玲是唯一的女孩。最为值得骄傲的是,大儿子二儿子在四七年一同参军,都立有战功又毫发无损。现在只剩下姜长玲和她身下的两个弟弟还没有成亲。
柳致心忽地想起三年前只见过一面的姜长玲:朴实大方,鼻梁两侧有浅浅的雀斑,对自己有点小小的崇拜,辫子梢快被卷成麻花卷了,一双很普通的眼睛凝神专注地望向自己。
是印象深刻,还是自己的记忆力太强?
姜母一个人在家,长相神态跟关师母极像,慈眉善目的一个老太太。身体硬朗,腰板溜直,待人和气说话轻柔。
关先生毫不客气地盘腿往炕上一坐,不说正事却跟妻妹介绍夸赞起柳致心来。
柳致心听着觉得怪不好意思,坐了片刻起身告辞,说是下午来接关先生。
姜母满眼稀罕地端量着柳致心,心领神会地跟关先生微微点点头,拍拍炕沿对柳致心说:“我家人口不多,不差你一口饭,安心坐着,来回跑多累人。”
关先生也附和着说:“下午你还要赶回去上班,别太劳累了。”
关先生发话,柳致心不好再推辞。刚在炕沿边坐下,院子里便传来喧闹声、惊呼声,接着响起按动车铃声。
姜母往窗外看了一眼说:“是长玲跟我那两个捣蛋鬼回来了。”回过头来担心地问柳致心:“不会把你的车子弄坏吧?”
柳致心心里打着颤,嘴上却硬气地说:“自行车没那么娇贵。”
门一响,姜长玲从外面端着一盆水走进屋,惊诧的声音已先她一步窜进来:“妈,哪来的自行车?”
柳致心赶紧站起身打声招呼:“收工了?”
四目相对,姜长玲当场楞在那里,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张大了嘴却发不出声来,布满灰尘的脸上忽而潮红忽而苍白、忽而惊喜忽而窘迫。端着脸盆的双手微微颤抖,豆大的泪珠顺着脸颊一颗一颗地滚落下来,叮当叮当地滴落在水盆里,清脆悦耳,荡起一圈一圈的波纹。
在以后的岁月里,每当两个人回忆起这一幕,姜长玲一直固执地说她当时真的不是想哭,她也说不清当时是怎么了,反正是眼泪自己不小心滑落下来的。
关先生保媒,柳致心和姜长玲在一九六三年结婚。柳致心用一块花手绢,给姜长玲包了一百块钱的彩礼。
一九八三年实行土地承包制后,农村掀起了养猪热,小猪崽从一只十几二十几块钱涨到了上百,最高行时达到了二百多块钱。姜长玲经常跟柳致心抱怨,她还没有一只小猪崽子值钱。
柳致心存心取笑道:“猪崽的行情忽高忽低,今年值二百块钱,明年有可能一分不值。你永远都值一百块钱。”
一九六五年,姜长玲生下第一个孩子。柳致心没有按照祖宗留下来的规矩,按“允”字辈给儿子起名字,而是起了一个很随和的名字:柳晓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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