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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湖水呀,浪呀么浪打浪呀......”
歌声一起,柳晓楠无论在干什么,他都得乖乖地走出家门,跟随着歌声来到河岸边,跟谷雨汇合。
已经是第二个夏季了,谷雨还没有学会游泳。柳晓楠说她笨,她说柳晓楠不会教。
起初,柳晓楠让谷雨从最简单最基本的“狗刨”式开始学起。谷雨站在岸边,让站在浅水里的柳晓楠先做个示范。
柳晓楠倒在水里,头向上仰起,双手并排放在身子下面,像狗的两条前腿弯曲着前后刨水,两条腿伸直一上一下用力打水,“噗通、噗通”发出一连惯的打水声,溅起硕大的水花。
虽然很卖力,动静大气势壮观,可速度太慢。身体一起一伏一起一伏,像只大豆虫在水面上直骨涌(蠕动)。
谷雨笑岔了气,弯腰指着柳晓楠说:“这都什么呀?难看死了,我不学这个。”
柳晓楠站在齐腰深的水里说:“这是最好学的。你可以用一只脚支在河底,让身子半浮起来,双手划水,慢慢就能游起来了。我没有人教,我就是这样学会的。”
谷雨说:“我不是有你教吗?我要学自由泳。”
柳晓楠的自由泳也不是标准的泳姿,野游的土路子,怎么得劲怎么来。做了几遍示范,谷雨脱了军装下到水里,让杨晓楠双手环抱着她的肚子,使她浮在水面上,一招一式地比划起来。
柳晓楠觉得城市里的女孩子,跟农村的女孩子就是不一样。关小云玩水时穿着大背心大裤衩,游起来像只漂浮在水面上的花蝴蝶。谷雨穿着紧身的小背心小裤衩,腰身细而柔软,后背白的像小白条,肚子滑溜溜的像抱着一条大鲶鱼。
有时看着谷雨游得像模像样,柳晓楠会悄悄地松开双手,一见谷雨的身子往下沉,又赶紧把她抱起来。他是真心不愿意教谷雨学游泳,弯腰搂着她的肚子,要多累有多累。
学了两个夏天都没有学会,柳晓楠有些懈劲,他对谷雨说:“趁早别学了,学会了你也不敢一个人在河里游泳,河里面也有怪物。”
谷雨从柳晓楠的怀里站起身来,眼睛一闪一闪凌厉地逼视着柳晓楠:“大海里的螃蟹精,又跑到河里来了?”
柳晓楠退后了两步说:“不是螃蟹精,是老鳖精。真的,不骗你,我叔叔遇到过。有一次我叔叔站在齐脖子深的水里踩河蚌,忽然觉得脚下踩上了一块大石头,有沟有棱的,顺着大石头的边缘走了一圈,感觉是个大碾盘。正纳闷河里怎么会有碾盘,碾盘突然动了,把我叔叔从水里一下子抬高了半个身子。我叔叔吓得赶紧游上岸,过后想想可能是个老鳖精。”
谷雨问:“你遇到过?”
柳晓楠说:“我要是遇到就没命了。”
“你是不是总爱拿这些稀奇古怪的事儿吓唬人?”谷雨使劲推了柳晓楠一把。
柳晓楠顺势往水里一到,仰面朝天地沉到水底。谷雨往他的肚子上一站,冲着水里大声喊:“你才是个老鳖精,你把我拖到水底看看。”
柳晓楠一翻身,把谷雨掀倒在水里,少不了在河里被谷雨追着打。
游累了闹够了,两个人躺在河岸边柳荫下的沙地上,眼望着天,倾听着鸟鸣蝉叫,无忧无虑地放飞着少年想象的翅膀。
地点是谷雨选的,远离村子位于河的上游,河面宽阔,河水清澈流速较缓深浅适中,河岸有一大片茂密笔直的杨树林。
谷雨想钻到杨树林里,被柳晓楠拉了出来。杨树上有毛辣子,风一吹掉在身上可了不得,会把身子蜇肿一大片。
河岸边的柳树下也是安全僻静的。这个时候,谷雨会跟柳晓楠讲起城市里的一些见闻:少年宫图书馆,有轨电车无轨电车,高楼商场公园动物园。
她说她从小就在少年宫里学唱歌学跳舞,她家原先住着一栋两层小楼,她有自己独立的房间,有卫生间,一年四季都可以洗上热水澡。
不像在农村,生活条件简陋,房子又旧又破,狭小拥挤,还得蹲茅房,又脏又臭;到了冬季没地方洗澡,身上的污垢像是生了一层铁锈,身上头上还会长出虱子来。
柳晓楠想象不出谷雨所讲述的那些东西,一样一样地仔细询问。图书馆有多大有多少书,书能随便看吗?房子上面还有房子,人怎么上去?有轨电车跟火车一样吗?他还没有看到过火车。
看到谷雨落落寡欢的样子,他问道:“你还想回到城里去?”
谷雨大人似的幽幽叹口长气说:“爸爸犯了错误,恐怕回不去了。”
柳晓楠安慰她:“农村也挺好,有吃的有玩的,咱俩还是个伴儿。”
谷雨欠起半个身子说:“柳晓楠,你真不应该生在农村,农村太落后了,限制了你的成长。”
柳晓楠根本不在意:“你倒是生在城市里,不还得靠我给你写演讲稿。”
谷雨揪着柳晓楠的耳朵:“让你替我写演讲稿,是看得起你,你懂吗?”
友情的建立水到渠成,自然坦荡。寒冷漫长枯燥的冬季里,谷雨成了柳晓楠家的常客。零下三十度,教室里只有一个小火炉子,又没有多少煤,绝大部分学生脸上手上脚上都出现了冻疮,学校被迫早早放了寒假猫冬。
每年冬季,矿上都会低价卖给农村职工一些无烟煤,柳晓楠家得以生着一个煤炉子,家里的温度比一般农户相对要暖和一些。
谷雨的手上耳朵上也出现了冻疮,征得父母的同意,她带着书本经常出入在柳晓楠的家里。
吸引谷雨的还有柳晓楠家的那只灰色大花猫,捕鱼逮鸟捉老鼠样样精通,根本不用人喂食,足有六七斤重,敏捷矫健。
谷雨曾亲眼见识过大花猫的本领。一只肥硕的大老鼠在几个人的围堵下已经钻进墙缝里了,又不能拆墙头毫无办法,柳晓楠只得回家把大花猫抱了出来。
大花猫不慌不忙地嗅了嗅墙缝,嘴角的白色长胡须,像收音机的天线一根根伸展开,毫无规律地抖动着。确定了方位,从容地伸出一只爪子,从另一道墙缝里把老鼠拖了出来。
大花猫并不急于享受美味,而是把老鼠放下来玩起猫捉老鼠的游戏。大花猫原地坐着,让老鼠随便跑,只要老鼠即将跑出它的控制范围,一只爪子便如闪电一般迅疾出击,把老鼠打一跟头。
任凭老鼠怎么折腾,始终摆脱不掉大花猫两只爪子的控制,令人称奇。
大花猫白天很少出去活动,大部分时间都是躺在炕上睡大觉。大花猫是柳晓楠妹妹的玩物,经常抱在怀里或是放在双腿上,像是哄着一个小孩子。
谷雨用自己小时候玩过的布娃娃,从柳晓楠妹妹手里换来大花猫。大花猫像一个懂事听话的孩子,积极配合着谷雨玩各种各样的游戏,捉线球跳高,或是用头蹭着谷雨的手“喵喵”叫着撒娇。
风雪交加天寒地冻,盖着棉被坐在热炕头上仍能感觉到冷飕飕的寒气。没有任何的娱乐活动,偶尔才会放一两场露天电影。支撑银幕的木杆子被风刮得摇摇晃晃,银幕呼啦呼啦地响,电影画面跳动重叠变形。
村民们冒着严寒依然热情高涨,人挨人人贴人挤在一起,站着的把坐着的围在当中,捂着耳朵跺着脚,哆哆嗦嗦流着黄鼻涕也要坚持把电影看完。
天气晴好的时候也会走出家门,堆雪人打雪仗,抽陀螺滑冰车,大部分时间还是围坐在热炕头上猫冬。
头挨着头看书看累了,柳晓楠会拿出几个大地瓜,切成片,放在炉盖上烙地瓜片吃,热乎乎地冒着香气;有时也会在炉盖上,放上一把大豆或是玉米粒,爆不成花也没关系,放在嘴里咯吱咯吱地嚼。
或者在炉膛下面的热灰里,埋上几个土豆,剥开焦糊的皮吃起来也很香,只是嘴角嘴唇和双手都是黑乎乎的。
柳晓楠说谷雨像个花脸猫,谷雨说柳晓楠像头刚拱过地的黑猪,妹妹在一旁拍着手开心地笑。
现在条件好多了,至少有东西可吃。放在头几年,柳晓楠曾经用菜刀去切喂猪的豆饼,来填充饥饿的肚子。
结果有一次一不小心,左手掌被菜刀切开一条一寸多长的口子,留下了一道长长的永久性的伤疤,成为那个物质匮乏年代的永恒纪念。
口渴了怎么办?柳晓楠用锅铲到水缸里铲下几块冰,用水瓢装着端上炕来,三个人打着寒战嚼着冰块,从内到外凉快解渴。尽管水缸四周用茅草或是薄棉被紧紧包裹,水缸的四壁上还是结着一层三寸多厚的坚冰。
困了躺在一床棉被下睡大觉,妹妹搂着布娃娃,柳晓楠和谷雨共同搂着大花猫。大花猫呼噜呼噜地轻声吐着匀称绵长的鼾声。
如果赶上柳晓楠的爸爸回家,谷雨也会跟着改善一下伙食。柳致心每次回家,都会托住在海边的工友给买一些杂鱼或是毛蚶,生产队卖给社员的鱼很便宜,毛蚶不论斤论筐,五分钱给装一土篮子。
柳致心的厨艺很好——长大后的柳晓楠一直怀疑,爸爸长期住着独身职工宿舍,从哪儿学会炒菜的——炖杂鱼、凉拌毛蚶,就着苞米面的大饼子,味道鲜美。
这个时候往往会留下谷雨,等谷雨的妈妈找来时,谷雨已经吃饱了。
两个人的小圈子滴水不进,柳其顺和关小云也曾试图挤进来,都被谷雨无情地挡在了外面。
柳晓楠有时觉得谷雨很霸道,限制了他的自由,难缠得令人挠头,可又心甘情愿地坠入其中。
柳晓楠有些困倦,闭上眼睛想在树荫下睡上一觉。谷雨使劲摇晃着他:“我跟你说话,你不许睡觉。”
柳晓楠费力睁开眼睛说:“你真闹人,你想说什么?”
谷雨问:“你想没想过长大了要干什么?”
柳晓楠说:“我妈说,等我长大了,接我爸爸的班,到矿上当工人去。”
“那多没出息!”谷雨沉醉在自己的期望里:“你得有理想有志向,好好学习以后当上作家,那样你就能脱离农村到大城市去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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